第324章 驱虎吞狼,衍圣公府
徐鸿儒近来望着李鸿基的背影,心里总像压着块沉甸甸的石头。
这黄虎哪里是什么草莽匹夫,分明是个收拢人心的好手,手段之高,连他这个经营闻香教二十余年的教主、自封的“中兴福烈帝”都望尘莫及。
想当初闻香教举旗时,那场面何等狂热。
兖州府周边的百姓,拖家带口地赶来投奔,怀里揣着仅有的干粮,车上载着老人孩子,甚至有人牵着耕牛、推着独轮车,一路喊着“随教主上西天”的口号,眼里闪烁着对“极乐世界”的憧憬。
那时徐鸿儒站在高台上,看着黑压压的人潮向自己跪拜,只觉得天下唾手可得。
可如今呢?
这些奔着他来的百姓,竟有大半悄无声息地聚到了李鸿基麾下。
他暗中派人打探,才知那黄虎从不空谈“西天”,只实实在在地分粮。
抢来的米粮,他自己留得最少,大头全部分给弟兄。
新入伙的流民,哪怕是妇孺,也能领到一碗热粥。
甚至有传言,说他定下规矩,谁要是敢欺辱百姓,立刻打断腿。
这般手段,比他那些“来世福报”的教义,不知实在多少。
也正是在李鸿基的推波助澜之下。
义军规模越来越大。
当然,这都只是表象而已。
眼下的义军,看似真的成了气候:
部众号称十多万,郓城、邹县、滕县接连拿下,运河上的僧船被劫了个干净,连孔圣人的老家曲阜都被搅得鸡犬不宁。
街头巷尾满是系着红巾的教众,吆喝声、马蹄声日夜不断,仿佛整个山东都要改姓徐了。
但这热闹,在李鸿基眼里,不过是回光返照。
他站在郓城城头,眉头拧成了疙瘩。
这场民变,早就摸到了天花板,再难往前一步了。
为什么?
因为官军的影子,已经出现在兖州方向的地平线上。
李鸿基在心里算过一笔账:
闻香教闹了半个多月,满打满算才啃下几座县城,所谓的“十多万部众”,扒开来看全是水分。
老的老,小的小,女人占了近半数,真正能拿起刀枪上阵的壮丁,撑死了不过三万。
这三万里面,还有一半是刚放下锄头的流民,连刀都握不稳。
乱世起事,最要紧的是什么?
是借着官府反应不及的空当,像滚雪球一样裹挟人口。
半个多月,正是官军调兵遣将的“黄金真空期”。
换成有章法的队伍,此刻早已席卷数府,拉起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队伍,把整个山东搅成一锅粥,让朝廷首尾难顾。
可闻香教呢?
徐鸿儒整天穿着那身滑稽的龙袍琢磨“登基仪式”,手下的头目忙着分抢财货女人,连最基本的扩军路线都没规划过。
错过了这个窗口期,等袁可立的京营主力一到,凭着那些甲胄齐整、配有火炮的官军,收拾这群乌合之众,跟碾死蚂蚁没什么两样。
徐鸿儒还在做他的“中兴”大梦,可他清楚,这支看似庞大的义军,早已是风中残烛。
死路一条。
他想着城下那些还在为分到半袋米而欢呼的教众,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他们以为自己在跟着“真命天子”打天下,却不知很快就要沦为官军的刀下鬼了。
不过,闻香教没有见图,他李鸿基心中倒也不慌。
他早留了后路。
从一开始,他就不是什么真心反贼。
前些日子,他借着清理乱兵的由头,已悄悄与兖州城里的锦衣卫接上了头。
他终于是将悬着的心放下去了。
他是有组织的人,他是内应,而不是逆贼。
只是
今日收到的密报,却让他眉头拧成了疙瘩。
他捏着那张卷成细条的密信,反复看了几遍,确认自己没看错。
上头的命令并非让他立刻动手铲除徐鸿儒,反倒是要他想办法劝徐鸿儒去攻打曲阜,尤其要“借乱军之手,荡平衍圣公府”。
“这是什么意思?”
李鸿基低声自语,眼中满是不解。
“锦衣卫向来行事果决,怎么偏偏在这时候绕起了圈子?不先除贼首,反倒要去动孔圣人的老家?”
曲阜啊,那可是孔孟之乡的根脉所在。
衍圣公府世代承袭,在山东乃至全国的士绅百姓心中,分量重如泰山。
便是这乱世之中,闻香教的乱兵烧杀抢掠无所不为,他也特意叮嘱手下避开曲阜一带。
不是怕了衍圣公府那点护卫,而是知道这地方动不得,一动,便会激起全天下读书人的怒火,连官军平叛都得背上“亵渎圣贤”的骂名。
他就是知晓此地的关键,才故意保存的。
怎么上头竟要他亲手把这火点燃?
“灭衍圣公府?”
李鸿基在思索这背后的原因。
“衍圣公在山东的影响力,便是巡抚都要让三分。真把这里端了,怕是整个山东的民心都会反过来咬朝廷一口,这合适吗?”
他想不通其中的关节,只觉得这道命令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可转念一想,他又不敢违抗。
他是锦衣卫的人,最清楚这机构的手段。
若是抗命,兖州城里的人随时能翻脸不认账,到时候他这个“潜伏的眼线”便会瞬间变成“铁证如山的逆贼头目”。
凌迟处死的滋味,他想都不敢想。
李鸿基深吸一口气,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管他背后有什么算计,上峰的命令,他照做便是。
反正横竖都是借刀杀人,只不过这一次,刀要砍向更敏感的地方罢了。
他此行,不过是要封个官,当老爷。
这就够了。
他抬眼望向窗外,夜色正浓。
如今袁可立的主力还屯在兖州城,没真正压过来,徐鸿儒那群人还在为“十万大军”沾沾自喜。
他还有时间。
得想个巧妙的法子,让徐鸿儒心甘情愿地往曲阜钻。
李鸿基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徐鸿儒不是总想着干点“惊天动地”的大事,好配得上他那“中兴福烈帝”的名号吗?
那他就给对方送个“天大的功劳”。
没过半日。
李鸿基便径直踏入了郓城县衙。
此刻的县衙正堂,早已没了半分“皇宫”的模样。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酒气与脂粉香,几个衣衫不整的民女蜷缩在角落,而端坐于上首的“中兴福烈帝”徐鸿儒,眼下乌青如墨,眼眶布满血丝,头发乱糟糟地披散着,哪里还有半分帝王威仪?
官军即将兵临城下的消息,像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这几日他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唯有靠着抢来的美酒与女子放纵寻欢,才能勉强压下心底的恐惧。
可越是放纵,那股灭顶的恐慌便越是清晰。
见李鸿基进来,徐鸿儒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复杂的火焰,有猜忌,有怨怼,更有一丝难以掩饰的依赖。
他死死盯着李鸿基,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黄虎,你到此地来作甚?”
若不是官军将至,他急需有人替自己挡枪,就凭李鸿基这几日愈发倨傲的态度,他早就让人把这颗眼中钉拔了。
李鸿基仿佛没瞧见他眼底的戾气,径直走到堂中,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陛下,末将前来,是想禀明一事,弟兄们的粮草快见底了。再不想办法出去抢些东西,不用官军来打,咱们自己就得先内讧起来。”
“抢?”
徐鸿儒猛地一拍桌子,酒水洒了满案。
“官军都快打到城下了,这时候不想着加固城防、准备防守,反倒要出去抢?万一咱们前脚出城,官军后脚就把郓城占了,咱们都得死无葬身之地!”
他的声音尖利,带着歇斯底里的恐惧。
李鸿基心中冷笑更甚。
原来如此,不是不想抢,是怕了,怕死在城外回不来。
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反倒往前凑了半步,压低声音道:“陛下有所不知,正是因为官军来了,咱们才更要主动出击。
一来,抢些粮草物资,能扩充势力,让弟兄们看到盼头;二来,咱们攻出去,能逼着官军分兵救援,减轻郓城这边的压力。
他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咱们在山东腹地烧杀抢掠吧?”
这番话条理清晰,竟让慌了神的徐鸿儒一时语塞。
他愣了愣,下意识追问道:“那……那你的意思是,要攻哪里?”
李鸿基眼中陡然闪过一丝锐光,声音里带着蛊惑的力道:“曲阜!”
“曲阜?”
徐鸿儒眉头一皱,显然没料到他会提这个地方。
那可是孔圣人的老家,衍圣公府所在地,多少有些顾忌。
李鸿基却像是没瞧见他的犹豫,继续说道:“曲阜富得流油,衍圣公府里的金银财宝、粮草存粮,足够咱们弟兄吃上半年!
而且那地方没什么重兵把守,一攻就破。
拿下曲阜,既能得实惠,又能让天下人看看咱们的威风,连孔圣人的地盘都敢动,官军还敢小觑咱们吗?”
他知道徐鸿儒最好面子,最喜“惊天动地”的虚名,这番话正戳在对方的痒处。
徐鸿儒果然被说动了,眼中的恐惧渐渐被贪婪与侥幸取代。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喃喃道:“攻曲阜……倒也不是不行……”
李鸿基心中暗自点头。
鱼儿,上钩了。
“既然要攻曲阜,就得派出大军,方能一举拿下。”
李鸿基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堂外萧条的街巷,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恳切。
“依末将看,郓城已经被嚯嚯得差不多了,粮仓见了底,百姓跑了大半,留在此地死守,不过是坐以待毙。反观曲阜,仗着衍圣公府的名头,城池修得又高又深,府里的粮草堆成山,正好能做咱们的新据点。”
他往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像是在替徐鸿儒盘算:“陛下,咱们何不干脆移师曲阜?
到了那里,用衍圣公府的粮草赈济些流民,说不定能收买些人心;凭借坚城据守,足以抵挡官军一阵子。
等河北的闻香教弟兄们一起举事,官军首尾难顾,咱们说不定还有翻盘的机会!”
这番话像一颗火星,点燃了徐鸿儒心中的生存欲望。
他们这些人造反,本就不事生产,全靠劫掠度日。
郓城被折腾了半个多月,能抢的早就抢空了,剩下的百姓要么逃了,要么藏得严严实实,连个能搜刮的目标都难找。
真要守在这里,不用官军打,饿也能饿死大半。
可曲阜不一样。
衍圣公府世代积攒的家底,光是想想就让人眼热。
那座城池的坚固,更是早有耳闻。
若是能占了那里,靠着粮草和城墙拖延时日,等河北的教众呼应,或许……
或许真能有条活路。
徐鸿儒眼中的犹豫瞬间被贪婪取代,他猛地一拍案几:“此计可行!”
但转念一想,又警惕地看向李鸿基。
这黄虎精明得像只狐狸,不能让他占了先机。
于是话锋一转,带着几分算计道:“不过,这先锋之职,得由你担着。你先带本部人马出发,扫清曲阜外围,我随后率大军跟进。”
他打得好算盘:让李鸿基去啃硬骨头,若是损兵折将,正好削弱这心腹大患。
若是顺利拿下,他再率军接管,功劳还是他的。
李鸿基心中冷笑。
这点伎俩,还瞒得过他?
可他面上却毫无异议,甚至拱手领命时带着几分“受宠若惊”:“末将遵命!”
在他看来,手下这些弟兄,除了少数几个铁杆亲信,其余多是些临时裹挟的流民,本就是用来消耗的棋子。
徐鸿儒想借刀杀人?
他正好顺水推舟。
徐鸿儒见他答应得痛快,顿时松了口气,甚至有些沾沾自喜。
看来这黄虎终究还是怕自己的,拿捏起来倒也容易。
他端起酒杯,想象着占领曲阜后的风光,浑然没注意李鸿基转身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
他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早已被注定。
无论是守郓城,还是攻曲阜,终究都是死路一条。
区别不过是,死得快些,还是在虚妄的希望里,多挨几日罢了。
李鸿基走出县衙时,秋风卷着落叶掠过肩头,他抬头望了眼曲阜方向的天空,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好戏,才刚刚开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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