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太庙忠祠,弹劾奏疏
魏朝见皇帝脸上漾着笑意,知道这位年轻天子此刻心情正佳,连忙躬身上前,语气里满是恰到好处的恭维:
“皇爷,毛文龙、祖大寿这些将领能立下如此奇功,说到底还是仰赖陛下用人如神。
陛下您想啊,不管是毛文龙守辽阳,还是祖大寿、赵率教在辽东,先前都是些微末小官,若非陛下慧眼识珠,破格提拔,给他们施展的机会,怎会有今日赫图阿拉之捷?
这真是应了那句‘强将手下无弱兵’,陛下的英明,早已注定了这场大胜!”
王体乾紧随其后,脸上堆着笑:“魏公公说得极是!陛下英明神武,龙威所至,蛮夷自溃,这正是我大明国运昌盛的征兆啊!”
魏忠贤也在一旁附和,声音洪亮:“奴才方才听捷报里说,攻城时风雷助威,连努尔哈赤的伪像都自焚了,这分明是上天庇佑,见陛下仁德,特助我大明荡平逆虏!”
这些恭维话听着顺耳,朱由校脸上的笑意却淡了几分。
他轻轻摆了摆手,将捷报放回案上,语气沉静下来:
“你们的心意,朕领了。但这胜仗,终究是将士们在前线拼杀出来的,毛文龙、祖大寿浴血攻城,他们的功劳,朕记在心里,也绝不会亏待。”
他抬眼望向窗外,目光掠过宫墙,仿佛能看到千里之外的田野村落:
“只是,一场胜仗,终究不能解决所有事。”
魏朝等人脸上的笑容一滞,不知陛下为何突然转了话锋。
朱由校拿起案上一份奏折,封面赫然写着“陕西巡抚奏报旱情”几个字:
“你们看,这是陕西来的折子,三个月没下雨了,田里的麦子都枯死了,百姓们已经开始逃荒。还有河南、山东,要么是蝗灾,要么是水患,如今天灾接连不断,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啊。”
大冰河时期到来,加之王朝末年的吏治腐败,百姓的生活是水深火热的。
“辽东打了胜仗,能振奋人心,能让新政推行得顺些,但百姓要的是吃饱穿暖,是安稳日子。这些,不是靠一场大捷就能换来的。”
魏忠贤眼珠一转,连忙道:“陛下圣明,知道民间疾苦。如今有了辽东大胜,国库若能从逆虏那里抄没些财货,再推行新政,减免赋税,百姓的日子定会好起来的。”
“嗯。”
朱由校点头。
“所以这场胜仗,更像是个开头。借着这股劲,整吏治、兴水利、修农桑,一步步来,总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他看向魏朝三人,语气郑重:“你们在宫里当差,也要记着,别总说些好听的。多想想底下的难处,多替朕盯着些地方官,别让他们借着新政盘剥百姓,若是让朕知道谁阳奉阴违,可别怪朕不留情面。”
“奴才们遵旨!”
三人连忙躬身应道,脸上再不敢有半分轻慢。
他们这才明白,这位年轻的天子虽喜听捷报,却从未被胜利冲昏头脑,心里装着的,始终是这万里江山和江山里的百姓。
三个大太监的反应,让朱由校稍微满意。
作为自己的爪牙,朱由校得让他们知道,他这个皇帝需要他们扮演什么角色。
时刻提醒敲打,是必不可少的。
另外。
现在捷报看过,封赏之事便需提上日程。
既要借这场大胜的东风推行新政,这阵仗自然要铺得足够大,方能彰显皇恩,震慑朝野。
朱由校放下捷报,对魏朝吩咐道:“传旨,召首辅方从哲、阁臣孙如游,还有礼部尚书孙慎行、兵部侍郎袁可立即刻来乾清宫觐见,朕有要事垂询。”
“奴婢遵旨!”
魏朝躬身领命,转身快步离去,生怕耽误了时辰。
魏朝走后,朱由校目光转向一旁侍立的魏忠贤与王体乾,语气沉稳:
“这几日,宫里宫外、京畿内外怕是要热闹起来。辽东大捷的消息传开,难免有人欣喜若狂,也难免有人心怀鬼胎。
你们东厂、西厂的人都警醒些,给朕盯紧了,无论宗室勋贵,还是文官集团,但凡有异动,或是借故生事的,立刻报上来,万不能出了乱子。”
魏忠贤与王体乾闻言,眼中同时闪过一丝精光。
陛下这话,无异于给了他们便宜行事的权力。
眼下正是风口浪尖,若能抓住几个“心怀鬼胎”的典型,既能彰显厂卫的威慑力,又能讨得陛下欢心,何乐而不为?
“奴婢遵命!定不负陛下所托!”
两人齐声应道,躬身退后几步,缓缓退出了东暖阁,将空间留给了这位运筹帷幄的年轻天子。
暖阁内重归安静,朱由校却没有片刻闲歇。
他起身走到另一侧的长案前,那里早已堆着一叠筛选过的奏疏。
这些都是经内阁票拟、司礼监披红、军机处初核三道程序递上来的,但凡有一方认为事关重大,便会呈至御前。
如此既避免了被下面人蒙蔽,也大大减轻了他的批阅负担。
此刻,乾清宫一处小房子里面,卢象升与倪元潞正埋首于公文之中。
卢象升一身官袍,眉头紧锁地核对着边镇军饷的账目,笔尖在册页上圈点不停。
倪元潞则在整理各地灾情的奏报,时不时抬头与卢象升低声交谈几句,两人皆是神情专注。
这里原是乾清宫的值房,被朱由校改造成了类似“军机处”的所在,专门负责协助他处理紧急政务。
卢、倪二人皆是他亲自挑选的新锐官员,一个精于实务,一个长于文墨,配合得相得益彰。
想必,在军机处历练些时日,放归地方当政,应是会有所帮助的。
时间流逝飞快。
朱由校批阅了约莫半个时辰的奏章,案上的奏疏已清去大半,才见魏朝满脸是汗地掀帘而入,连声道:“陛下,首辅与诸位堂官都已在殿外候着了。”
朱由校放下朱笔,指尖沾了点清水揉了揉眉心,点头道:“既然到了,便宣他们进来吧。”
“是!”
魏朝清了清嗓子,转身对着殿外高声唱喏:
“宣首辅方从哲、阁臣孙如游、礼部尚书孙慎行、兵部侍郎袁可立觐见!”
话音未落,四人已拾级而入。
为首的方从哲须发皆白,身着绯色官袍,步履沉稳。
孙如游与孙慎行紧随其后,皆是神色肃穆。
袁可立一身兵部侍郎官袍,腰悬玉带,眉宇间带着武将般的刚毅。
四人走到丹墀下,对着御座上的朱由校行大礼,动作整齐划一,声音朗朗:“臣等参见陛下,恭请陛下圣恭万安!”
“朕安,诸位爱卿平身,赐座。”
朱由校抬手示意,待内侍搬来锦凳,四人谢恩落座后,他才缓缓开口,目光扫过众人,问道:
“辽东大捷,毛文龙、祖大寿攻破赫图阿拉的消息,想必诸位都已知晓了吧?”
方从哲率先欠身答道:“启禀陛下,臣等早已听闻。如今京师内外,百姓奔走相告,皆为陛下天威、将士用命而欢欣鼓舞。”
这等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捷报,又经传令兵沿街高喊,早已传遍北京城的大街小巷,他们这些中枢重臣自然早已知晓,甚至已在来的路上交换过数次意见。
“好。”
朱由校颔首,不再客套,直接开门见山说道:
“此番大捷,将士们血洒疆场,理当重重封赏。”
“而且……”
皇帝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郑重。
“这等振奋人心的捷报,不能只让朕一个人知道,列祖列宗也该知晓我大明的勇武,知晓辽东逆虏已遭重创!”
孙如游心思活络,闻言当即明白了皇帝的深意,试探着问道:“陛下的意思,是要往太庙献俘,告慰先帝英灵?”
太庙献俘,乃是大明最高规格的庆典之一,通常用于平定重大边患或叛乱后,将俘虏、战利品献于列祖列宗灵前,既显武功,又昭孝道。
自萨尔浒之战后,辽东屡战屡败,太庙中已有多时未曾有过这般盛事了。
朱由校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点头道:“正是。赫图阿拉乃建奴伪都,此番焚其宫室、斩其宗室、获其重宝,正是扬我大明国威、壮我军民士气的良机。
朕意,待毛文龙等人班师回朝,便择吉日往太庙献俘,以告慰太祖高皇帝以来列祖列宗之灵,也让天下人看看,我大明锐士,足以荡平边寇!”
他这话,既是宣告,也是试探。
献俘大典的规模、流程,乃至封赏的厚薄,都关乎朝堂风向。
他要借这场大典,不仅彰显胜利,更要向所有阻挠新政的势力传递一个信号。
如今国威正盛,改革之势,不可逆转。
方从哲与孙慎行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
孙慎行作为礼部尚书,掌管祭祀礼仪,当即起身奏道:“陛下圣明。太庙献俘,合乎礼制,既能告慰先帝,又能激励军民,臣礼部定会尽心筹备,不敢有丝毫差池。”
袁可立也起身附和:“臣附议。将士们在辽东舍生忘死,正该以最高规格的荣耀相待,如此方能让边关将士知陛下不忘其功,日后更能奋勇杀敌!
“好。”
朱由校颔首,目光转向孙如游与孙慎行。
“太庙献俘之事,便交由两位孙卿主持,务必办得隆重得体,彰显我大明威仪。”
两人起身领命:“臣等遵旨。”
此事论完,朱由校话锋再转:
“除此之外,朕还有一事要与诸位商议,朕有意在京师设立‘忠烈祠’,将那些在战场上英勇作战、为国捐躯的将士灵位供奉其中,四时祭祀,永世不绝。”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句道:“凡能入忠烈祠者,其家眷由朝廷供养,免除赋税徭役三十年。若有遗孤,由官府出资教养,直至成年。”
此言一出,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方从哲捋着胡须,略一思索便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这般厚待阵亡将士的家眷,无非是要激励前线将士奋勇杀敌。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今再加一份身后哀荣与家族保障,将士们自会更愿效死力。
而袁可立看得更深一层。
他久与士卒同吃喝,深知边军将士的苦楚。
许多人浴血奋战,死后却家破人亡,妻儿流离。
陛下设忠烈祠,不仅是给死者荣耀,更是给生者慰藉。
这是在收人心啊。
袁可立当即起身,抱拳朗声道:“陛下此举,实乃利国利民之大善!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所求不过身后名、家国安。
忠烈祠一设,既能告慰英灵,又能让生者安心,边关将士定会感念陛下恩德,奋勇争先,此乃稳固军心、强盛国力之良策!”
方从哲见袁可立表态支持,又觉此事虽耗些钱粮,却能收拢军心,于朝政无损,便也点头附和:
“袁侍郎所言极是。陛下仁心,体恤将士,此制推行,必能让三军感奋,臣亦赞同。”
孙如游与孙慎行也纷纷表示赞同。
设立忠烈祠既符合儒家“忠义”之道,又能彰显皇恩,于情于理都无不可。
朱由校看着众人应和,心中微定。
他要的,正是这个效果。
一场大胜之后,不仅要赏功,更要立规。
太庙献俘是扬威,忠烈祠便是固本。
让那些普通将士知道,朝廷不会忘记他们的牺牲,皇帝不会辜负他们的忠诚。
如此,军心才能凝聚,新政推行时,才能有更坚实的后盾。
“既如此,此事便交由礼部与兵部会同办理。礼部负责选址建祠,拟定祭祀礼仪;兵部负责核查辽东阵亡将士名录,作战勇武者务必一个不漏,尽快报上来。”
“臣等遵旨!”
孙慎行与袁可立齐声应道。
诸事吩咐妥当,方从哲等人便纷纷告退,自去筹备太庙献俘事宜。
接下来的几日,京师文武百官几乎都围绕着这场大典忙碌起来。
礼部忙着拟定仪轨,钦天监择选吉日,文武百官则加班加点撰写贺表。
无非是些歌功颂德的辞章,待献俘之时由首辅捧读,彰显皇恩浩荡、武功赫赫。
在多数人看来,这不过是场顺理成章的庆典,流程早已烂熟于心,断不会出什么差错。
然而三日后。
当一本本弹劾奏疏如同雪片般涌入乾清宫时,朱由校看着案上堆积的奏疏,眉头猛地蹙起。
这些奏疏,竟全是冲着一个人来的。
祖大寿!
只见这些弹劾奏疏上写着:
“……祖大寿奇袭赫图阿拉,虽有微功,却骄纵妄为,竟私纳敌酋努尔哈赤之妃阿巴亥,行苟且之事……”
“……更有甚者,敌酋女眷阿巴亥竟于乱军中逃脱,恐是祖大寿暗中纵放,其与建奴必有勾连……”
“……观其行径,嚣张跋扈,目无王法,若不严惩,恐滋长边将骄气,动摇国本……”
字里行间,皆是杀气腾腾的指控。
尤其是“私纳敌妃”“暗通建奴”两条,更是扣得又大又狠,几乎要将祖大寿钉死在耻辱柱上。
朱由校拿起最上面一本,见署名竟是户部侍郎。
此人素来依附清流,平日里对军务从不过问,此刻却跳出来弹劾战功赫赫的边将,其背后的用意,昭然若揭。
“呵。”
他冷笑一声,将奏疏扔回案上,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
他还没借着大胜的势头推行新政,这些人倒是先按捺不住了。
祖大寿是他一手提拔的将领,这份知遇之恩与军功政绩,本就是对那些嘲讽他“任人唯亲、乱改军制”的臣子们最响亮的回击。
赫图阿拉一把火,不仅烧了建奴的根基,更烧得那些质疑者哑口无言。
可偏偏,总有人见不得这等振奋人心的胜利。
如今借着太庙献俘的由头,用“私纳敌妃”“纵放敌酋”这种卑劣伎俩弹劾功臣,其用心昭然若揭。
私纳阿巴亥?
纵放敌酋?
朱由校当然知道,这些事并非空穴来风。
祖大寿在密折里早已坦陈,攻破赫图阿拉后,确曾俘获阿巴亥,后又故意纵其逃脱,为的是在努尔哈赤身边埋下一枚暗棋。
当时看到密折,他便知此事凶险。
祖大寿此计虽能扰敌,却也给了朝堂上的对手可乘之机。
此刻看着奏疏上那些义正词严的指控,朱由校不禁有些头疼。
祖大寿为了长远布局,终究还是给了政敌攻讦的借口。
但他不能退。
他太清楚这些弹劾背后的深意了。
朝臣们剑指祖大寿,实则是在试探他的底线,是在挑战他推行新政的决心。
他们恨的不是祖大寿“私纳敌妃”,而是恨他打了胜仗,恨他证明了皇帝的决策无误,恨他成为新政的有力支撑。
若是此刻为了平息非议,严惩祖大寿,那便是向所有反对者低头。
届时,不仅边将寒心,无人再敢为朝廷卖命。
他苦心推行的清田亩、整军饷、兴农桑等新政,也会被这些人视为可欺,定会变本加厉地阻挠、破坏。
“想拿祖大寿开刀,断朕的臂膀?”
朱由校眼中闪过一丝冷厉。
“未免太天真了。”
祖大寿是他亲手打磨的利刃,即便这利刃上沾了些争议的血污,也轮不到旁人来指手画脚。
他倒是要看看。
到底有多少人敢跳出来和他打擂台!
(本章完)
(/bi/286248/17237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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