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积愤待发,草原战起
夕阳的余晖给镶红旗大营的帐篷镀上了一层惨淡的金红,像凝固的血。
李永芳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往回走。
刚转过一道营帐拐角,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就撞进了耳朵。
“贵人行行好!这是俺媳妇,刚过门三个月啊!”
一个穿着破烂甲胄的汉人兵卒跪在地上,死死抱着一个建州女真的腿,额头顶在对方的靴面上,哭得涕泪横流。
“要丝绸俺给,要粮食俺也给,求您放了她吧!”
那建州贵种穿着亮闪闪的绵甲,腰间挂着嵌玉的弯刀,闻言只是轻蔑地嗤笑一声,抬脚就把兵卒踹翻在地。
“滚开!”
他用生硬的汉话骂道,靴底重重碾过兵卒的手背。
“你们汉人的东西,包括婆娘,都是我们的!”
旁边两个女真兵早就架起了一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女,那少女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布裙,发髻散乱,露出的胳膊上还有清晰的指印。
她拼命挣扎着,嘴里喊着“爹”“娘”,声音却越来越微弱。
“你放心。”
领头的建州贵种转头看向地上哀嚎的兵卒,故意放慢了语速,像猫戏老鼠似的。
“等爷玩腻了,就把她还给你——说不定还能给你留个种呢!”
这话一出,周围几个女真兵顿时爆发出刺耳的哄笑,那笑声像鞭子似的抽在每个汉人的心口。
他们簇拥着哭喊的少女,大摇大摆地往自己的营帐走去,路过李永芳身边时,甚至没正眼瞧他一眼,仿佛他只是个碍事的木桩子。
李永芳站在原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看着那兵卒趴在地上,用头撞着冰冷的地面,发出绝望的呜咽;看着那少女被拖走时绝望的眼神,像两把刀子剜着他的眼睛。
胸腔里的怒火像岩浆似的翻滚,几乎要冲破喉咙。
他是镶红旗的额驸,是这些汉兵的统领,可他连自己的部下都护不住!
“将军!您要替我们做主啊!”
被劫掠的汉人兵卒们黑压压地跪了一地,有抱着李永芳的腿痛哭流涕的,有举着被撕碎的绸缎哭喊的,还有个老汉死死攥着李永芳的衣角,浑浊的眼睛里淌着泪:“将军,俺那闺女才十六啊!被那些女真畜生拖走了,您快救救她吧!”
人群里的哭喊声此起彼伏,像一把把钝刀子,割在李永芳的心上。
“哎~”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疲惫与无奈。
“我去找过大汗了。”
这话一出,跪着的人都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希冀。
可李永芳却别过脸,不敢看他们的眼睛:“没用的。大汗如今猜忌咱们汉人,觉得咱们都像刘兴祚那般靠不住。”
他顿了顿,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在安慰众人。
“现在,咱们只有打胜仗,拿下沈阳,才能洗刷掉身上的嫌疑。至于眼下损失的这些东西……都无关轻重。等咱们打下沈阳,金银、绸缎、粮食,我加倍补偿给你们!”
“打下沈阳?”
人群里不知是谁低低地说了一句,声音里满是麻木的嘲讽。
“就凭咱们这些人,打得下来吗?”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众人眼中仅存的星火。
是啊,沈阳城防坚固,熊廷弼治军严明,还有白杆兵、浙兵这些精锐,他们手里的汉兵不过是些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连像样的甲胄都凑不齐,怎么可能打得下来?
更让人心如刀绞的是那些被抢走的妻女。
一个年轻的兵卒猛地抬起头,眼里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地喊道:“将军!银子能换回来俺媳妇吗?那些女真畜生……他们会怎么糟践她们啊!”
他的话像一块巨石投进人群,瞬间激起了更大的悲恸。
谁都知道,被女真贵种抢去的女子,哪有什么好下场?
日夜受辱是家常便饭,稍有反抗便是皮开肉绽,能活着回来的十中无一。
就算侥幸回来了,那满身的伤痕、蚀骨的屈辱,又怎么可能当作没事发生?
那是刻在脸上、烙在心上的耻辱,一辈子都洗不掉!
李永芳看着众人通红的眼睛,听着那些压抑的呜咽,只觉得喉咙发紧,连呼吸都带着疼。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所有的语言都那么苍白无力。
“哎~”
他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一次,连腰杆都仿佛弯了几分,“我知道……我都知道。”
可知道又能如何?
去找努尔哈赤理论?
只会被骂得狗血淋头,说不定还会被扣上“结党营私”的罪名。
带兵去抢回妻女?
那更是自寻死路,不等靠近女真营地,就会被当成叛乱分子剿杀。
“都起来吧。”
李永芳挥了挥手,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好好去锻炼武艺,打磨兵器,过段时间,就是咱们证明忠诚的时候了。”
这话听着像是鼓舞,却连他自己都觉得空洞。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些绝望的面孔,朝着营地深处走去。
那里是他长子李延庚被“看管”的帐篷。
自打刘兴祚叛金归明后,李延庚就像着了魔,整日在营里念叨:
“大明才是正统。”
“与其当奴才不如拼死反正”。
气得李永芳差点拔剑斩了他。
最终只能狠下心,将这逆子锁在帐篷里,吃喝拉撒都不许出帐半步,连看守的侍卫都是他最心腹的人。
这些日子,帐篷里时常传出李延庚的怒骂声,有时是骂建奴残暴,有时是骂他李永芳“认贼作父”。
每回听到这些,李永芳的心就像被针扎似的,却只能咬着牙装作没听见。
他何尝不想反?
可他拖家带口,稍有不慎就是满门抄斩的下场。
如今想来,这囚禁反倒成了笑话。
努尔哈赤刚下了令,要将他们的家眷都送往赫图阿拉当人质,李延庚这逆子,终究还是逃不过去。
帐篷外的两个侍卫见他走来,立刻单膝跪地行礼:“将军。”
李永芳摆了摆手,声音低沉:“你们都退下吧,今后不用再来看管这畜生了。”
侍卫们愣了一下,对视一眼后不敢多问,再次叩首后便转身离去,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风卷起帐篷的边角,露出里面昏暗的光线。
李永芳站在帐外,能隐约听到里面传来翻动草席的声音。
那逆子还醒着。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撩开了帐帘。
李永芳刚迈过门槛,就见李延庚背对着帐门,蜷坐在一堆干草草席上。
他的头发像一蓬乱糟糟的枯草,黏在汗湿的额角,裸露的胳膊上满是抓挠的血痕,显然是这些日子在帐里焦躁难安,连觉都没睡踏实。
听到脚步声,李延庚猛地回过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困在笼子里的狼,亮得吓人。
待见是李永芳,他又“嗤”地冷笑一声,重重转回去,脊梁挺得笔直,仿佛那背影都在说“不屑一顾”。
“怎么?连我这个父亲都不认了?”
李永芳走到他对面坐下,帐内昏暗的光线下,能看到他鬓角新添的白发。
李延庚攥紧了拳头。
“父亲?你也配当父亲?”
他猛地转头,目光像刀子似的剜过来。
“那些建州畜生在营里抢咱们的粮、扒咱们的衣,连弟兄们的婆娘都不放过,昨天张老五的闺女被拖走时,哭得撕心裂肺,你听见了吗?”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咱们汉人在这儿活得不如狗!你倒好,还帮着努尔哈赤当差,帮着他欺负自己人!这样的卖命,有什么意思?”
李永芳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避开儿子的目光,看向帐角那堆发霉的干草:“不能忍,又如何?”
“反了啊!”
李延庚几乎是吼出来的。
“刘兴祚能反,咱们为什么不能?去投大明,总比在这儿当猪狗强!”
“反?”
李永芳苦笑一声,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刘兴祚能反,是因为他手上没沾多少明军的血。我呢?”
他抬起头,眼里满是血丝。
“我是第一个献城投降的明将,抚顺城破那天,多少明军死在我手里?多少百姓因为我而降了建奴?现在去投大明,人家能容我?怕是刚到沈阳,就被熊廷弼砍了脑袋祭旗!”
他的声音带着颤抖,像是积压了多年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出口:“为父不是不想反,是不能反!咱们全家的命都捏在努尔哈赤手里,一步踏错,就是满门抄斩!”
“可大明皇帝的招降令写得明明白白!‘既往不咎’!只要咱们立了投名状,过去的罪过全不算数!父亲难道连这都不信?”
他眼里闪着执拗的光,仿佛那道招降令是黑夜里唯一的星火。
李永芳看着儿子这副模样,忽然想起自己刚降建州时的光景。
那时他也以为能靠着“识时务”换来安稳,如今才知,在这乱世里,所谓的承诺轻得像鸿毛。
他苦笑一声,声音里带着浸了多年苦水的沙哑:“你没在辽东官场待过,不知道那潭水有多深。”
“当年萨尔浒之战,多少将领死的死、降的降,朝廷的抚恤文书堆得比山高,可真正落到家属手里的有几分?招降令说得好听,可真到了归明那天,那些言官御史能饶过我这个‘首降’?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更别说手里的刀了。”
李延庚被噎得说不出话,却依旧梗着脖子:“那也比在这儿当奴才强!”
缓了一口气,李延庚盯着自家父亲的面颊。
奇怪多日不见他的父亲,今日突然来见他,还听他说了这么久的话?
李延庚好像是猜到了什么一般:
“父亲现在是要把我卖了,去换努尔哈赤那点可怜的信任?”
“糊涂!”
李永芳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陡然拔高,却又很快泄了气。
“虎毒尚且不食子,为父怎会卖你?”
他看着儿子通红的眼睛,语气软了几分。
“大汗有令,汉军旗将领的家眷都要去赫图阿拉,不止你,还有你弟弟和你娘。”
“人质!”
李延庚的声音瞬间变调,像被踩了尾巴的狼。
“他这是拿咱们当人质!就算咱们拼了命打下沈阳,他也不会信咱们!”
“你懂什么?”
“去了赫图阿拉,就老实点,少说话,少惹事。”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儿子,目光里藏着说不清的复杂。
“你老子还在,总会护着你们。”
“护?”
李延庚冷笑,说道:“连自己的部下都护不住,连营里的女眷都保不了,父亲拿什么护我们?”
李永芳的手猛地一紧,他没再争辩,只是摆了摆手:“我走了。”
刚撩开帐帘,身后突然传来李延庚的声音,带着几分孤注一掷的急切:“父亲!你难道就没哪怕一刻,想过归明吗?”
李永芳的脚步一顿。
有过吗?
李永芳的眼前闪过抚顺城破时的火光,闪过被女真兵拖走的汉人女子,闪过努尔哈赤那张黑沉的脸,也闪过沈阳城里传来的、刘兴祚封伯的消息。
可他终究没回头,只是将那道目光、那句追问,都关在了帐内。
脚步踏在草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步比一步快,像是在逃离什么。
帐篷里,李延庚看着空荡荡的帐门,猛地瘫坐回干草堆上,肩膀垮得像被抽走了骨头。
不能留在前线,就没机会带兵反正,没机会立投名状。
去了赫图阿拉那个牢笼,身边都是女真的眼线,连喘口气都有人盯着,难道还能有归明立功的机会?
他抓起地上的石子,狠狠砸向帐篷角落,石子“咚”地撞在毡布上,又弹了回来,落在脚边,像个无声的嘲讽。
与此同时。
另外一边。
大板城外三十里的草原上,正白旗与正红旗的营帐连绵起伏,像两朵巨大的乌云压在翠绿的草甸上。
晚风卷起旗帜的边角,绣着的白甲红边与红甲白边在暮色中猎猎作响,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高台之上,黄台吉正举着千里镜眺望远方。
镜片里,大板城的轮廓在夕阳下若隐若现。
那本是察哈尔部的夏季草场,夯土筑成的围墙不算坚固,却囤积着林丹汗的精锐部众,更藏着十数万匹牛羊、数千车粮草,以及草原上最金贵的盐铁。
“林丹汗把家底都藏在这儿了。”
黄台吉放下千里镜,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大贝勒,再攻三日,定能破城。”
身旁的代善正用布擦拭着心爱的弯刀,刀刃映着他贪婪的眼神:“破城容易,倒是那些牛羊得看紧了,别让林丹汗那厮跑了。”
他们围攻大板城已半月有余,虽斩获了几万匹牲畜,却远没达到预期,早就急着填补损失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像雨点般砸在草原上。
“报!”
探骑的呼喊声穿透暮色,很快,一名浑身是土的骑兵翻身下马,“噗通”一声跪在高台之下,甲胄上的草屑簌簌掉落:“启禀贝勒爷,长城边上发现汉军踪迹!”
“汉军?”黄台吉与代善对视一眼,眼里同时闪过一丝锐光。
代善猛地站起身,腰间的佩刀因动作撞到甲片,发出清脆的响声:“有多少人?”
“约莫一万多人马,小半是骑兵,”
探骑喘着粗气,语速飞快。
他们推着数百辆大车,看模样是带了大量物资,恐怕是……是来驰援林丹汗的!”
“物资?”
代善的眼睛瞬间亮得像两团火,他一把抓住黄台吉的胳膊,声音里满是按捺不住的兴奋、
“好好好!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他转身在高台上踱了几步,靴底踩得木板咯吱作响:“打林丹汗这半个月,弟兄们光是啃干肉、喝马奶,早就馋坏了!缴获的那几万匹牲畜,还不够八旗分的,如今正好用汉人的东西来补!”
黄台吉也笑了。
“汉人向来富庶,那些大车里装的,定是绸缎、粮食,说不定还有火药。林丹汗没福气享用,倒成了咱们的囊中之物。”
他看向台下待命的甲士,扬声道:“传令下去,连夜拔营,绕到汉军侧后方!等他们靠近大板城,咱们就前后夹击,把这些物资连人带车,一网打尽!”
“贝勒英明!”探骑高声应和,转身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代善摸着下巴上的短须,笑得露出了黄牙:“最好能抓些汉人女子,给弟兄们解解乏……”
黄台吉瞥了他一眼,嘴角噙着笑意却没接话。
代善这是被连日的攻城战磨得急了。
不过,这送上门的汉军物资,确实是雪中送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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