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千金买骨,破格封伯
天启元年,五月十五。
时序已过端午。
御苑里的石榴花正开得如火如荼,朱红的花瓣沾着晨露,映得宫墙都染上几分暖意。
今日是朔望之日。
按祖制,宫中需行朝参礼,而对坤宁宫来说,更添了一层特殊的意义。
这是新后张嫣入主中宫后,首次召见文武勋贵的命妇。
天刚过巳时,坤宁宫内外便已忙活起来。
丹墀下的铜鹤香炉里燃着百合香,青烟袅袅缠绕着檐角的凤铃。
偏殿里早已摆开十二张花梨木圆桌,每张桌上都铺着月白色的素缎桌布,摆着掐丝珐琅的碗碟,里面盛着蜜饯、鲜果、酥点,皆是精致小巧的样式。
宫女们穿着簇新的青绿色宫装,手托食盒,脚步轻得像云絮,往来穿梭间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宫门外,一辆辆装饰各异的马车正缓缓停下。
先是英国公张维贤的夫人带着儿媳进入午门。
紧随其后的是永康侯徐应垣的夫人,她穿一件石榴红织金袄裙,鬓边斜插着赤金镶红宝石的步摇,与身旁丰城侯夫人的孔雀蓝比甲相映成趣。
不一会儿,各国公、定远侯等勋贵的家眷便到齐了,连同六部尚书、侍郎的夫人,足有三四十位,个个珠翠环绕,衣香鬓影,将坤宁宫的回廊都站满了。
“皇后娘娘驾到~”
随着太监一声尖细的唱喏,张嫣身着正红色凤袍,在宫女的簇拥下从正殿走出。
她还未十六岁,眉眼清丽,虽略带青涩,却自有一股端庄气度。
凤袍上的金线绣成的凤凰栩栩如生,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仿佛要展翅飞去。
“臣妾等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命妇齐刷刷屈膝行礼。
“各位夫人免礼。”
张嫣的声音清脆柔和,带着笑意抬手。
“今日召大家来,原是想叙叙话,不必多礼,都入座吧。”
待众人按品级落座,宫女们便奉上了刚沏好的雨前龙井。
张嫣端起茶盏,目光扫过众人,温言道:“本宫初入宫闱,许多规矩还要向各位夫人请教。往后外朝有各位大人辅佐陛下,内宅便要靠各位夫人操持,咱们内外相安,才是家国之福。”
英国公夫人率先起身应道:“娘娘言重了,臣妾等理当为娘娘分忧。”
话音刚落,宴席便正式开始。
先是一道“龙凤呈祥”的点心,用糯米制成龙凤形状,裹着豆沙馅,甜而不腻。
接着是“百鸟朝凤”的冷盘,将火腿、酱肉、腌菜切成鸟雀模样,摆得活灵活现。
席间,张嫣并不多言,只是偶尔询问某位夫人的近况,或是点评几句点心的滋味,语气温和,举止得体,让原本有些拘谨的命妇们渐渐放松下来。
今日的召见,不过是张嫣要认识一下这些命妇,也让命妇认识她这个皇后。
毕竟,要施恩,也得记住模样、性情了才行。
后面要办什么事,才会方便。
与坤宁宫的热闹喧嚣不同,乾清宫东暖阁内静得只闻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
上完朝的朱由校端坐在铺着软垫的御座上,神色从容。
案头一侧,一只冰裂纹瓷盘里盛着颗颗饱满的杨梅,紫红的果皮上还凝着细密的水珠。
这是浙江矿税太监牛朝派人快马送来的贡品,此刻正散发着清甜的果香。
他随手拈起一颗,入口酸甜多汁,果肉细腻,确实如密折中所说那般爽口。
“唔,倒是不负他一番折腾。”
朱由校咂咂嘴,提笔在一份关于漕运改革的奏疏上批了个“准”字。
只是,舌尖的甜意尚未散尽,他看着盘中的杨梅,眉头却微微蹙了起来。
从浙江到京师,千里之遥,就算走大运河水路,快马加鞭也得五六日。
这杨梅娇贵得很,稍碰即烂,稍热即腐,要保持这般新鲜,沿途不知要换多少回冰块,动用多少人力车马。
光是想象那一路的舟车劳顿、人马奔忙,便知耗费定然不小。
这场景,倒让他想起史书里“一骑红尘妃子笑”的典故。
当年杨贵妃爱吃荔枝,从岭南到长安,驿马飞驰,不知跑死多少骏马、累垮多少驿卒,只为博美人一笑。
如今这杨梅虽不及荔枝金贵,可这劳民伤财的架势,却是如出一辙。
朱由校思索一番,拿起朱笔,在牛朝那份报平安的密折末尾添了一句:“杨梅味佳,朕心领矣。往后不必再送,民生为本,勿劳民力。”
放下笔,他望着窗外的日影,轻轻吁了口气。
身为天子,富有四海,想吃颗新鲜杨梅本是易事,可这背后的代价,却是千家万户的辛劳。
若是连这点口腹之欲都克制不住,又何谈体恤万民、整顿吏治?
就在朱由校思绪万千的时候,魏朝轻步上前,躬身禀道:“启禀陛下,内阁首辅方从哲、东阁大学士孙如游递了牌子,求见陛下。”
朱由校握着朱笔的手微微一顿,抬眸道:“哦?他们来了?”
略一思忖,朱由校便猜到了他们两人的来意。
沈阳大捷的封赏事宜,内阁怕是终于议出了结果。
朱由校放下笔,轻声道:“宣他们进来。”
片刻后,两位须发皆白的老臣缓步而入。
为首的方从哲年近七旬,满脸沟壑纵横,却精神矍铄,一身绯色官袍衬得他身形更显清瘦。
紧随其后的孙如游稍显年轻,却也已年过花甲,颔下三缕长须梳理得整整齐齐,举止间透着文臣的儒雅。
“臣内阁首辅方从哲(东阁大学士孙如游),恭请陛下圣躬万安!”
两人齐齐跪倒在地,声音虽略带苍老,却中气十足。
“两位爱卿平身吧。”
朱由校抬手示意,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魏朝早已机灵地让小太监搬来两张圈椅,摆在御座下首。
方从哲与孙如游谢恩起身,落座时动作都带着老臣的审慎。
刚坐稳,方从哲便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绫封面的折子,双手捧着高举过顶,沉声道:“陛下,此番沈阳大捷,将士用命,百姓拥戴,实乃国朝之幸。内阁会同兵部、吏部、礼部反复商议,拟定了封赏票拟,请陛下御览。”
魏朝从方从哲手中接过那份黄绫封皮的奏表,双手捧着,快步走到御案前呈给朱由校。
朱由校接过奏表,缓缓展开。
只见首页题着一行工整小楷:“臣等谨题:为辽东大捷有功将吏请旨优叙事”。
下面钤着兵部与内阁的朱印,墨迹犹新。
他目光下移,细看正文:
“兵部呈:
据辽东经略熊廷弼奏报,今岁四月,我师于沈阳城外大破建虏,斩获甚众。阵斩伪贝勒德格类,并重创两蓝旗虏骑。此皆仰赖皇上神武,将士用命。今查核功次,开列于后:
一、督师经略熊廷弼
运筹帷幄,调度有方。当赐:
加太子少保衔
荫一子入国子监读书
赏银五百两、纻丝十表里
二、总兵官贺世贤、尤世功
躬冒矢石,摧锋陷阵。当赐:
贺世贤加授都督同知
尤世功加授右都督
各荫一子锦衣卫百户
各赏银三百两、蟒衣一袭
三、反正副将刘兴祚
临阵反正,手刃渠魁。当赐:
升授辽东副总兵
所部别立为忠义营
赏银一千两,庄田二百顷
……”
再往下看,是各级将官的封赏:周敦吉从游击升授参将,秦邦屏从都司佥书升授游击将军,特加“忠勇将军”号;就连那些冲锋陷阵的千总、把总,也各有升赏,或晋阶,或赏银,条理分明。
最让他欣慰的是,奏表末尾特意提到:“所部伤亡军士,每名给银十两,其家免赋三年。”
“还算周全。”
朱由校低声自语。
他知道,一场胜仗背后,是无数士兵的鲜血。
给生者封赏易,给死者抚恤难。
内阁能想到这一层,倒也不负所托。
不过,要说朱由校完全满意,那是没有的了。
就如刘兴祚的封赏,朱由校就是不满意的。
单看这些赏赐,其实已远超寻常武将的擢升。
从建奴的降将一跃成为大明副总兵,还有实打实的银子和田地,按常理说已是厚待。
可朱由校却觉得,这远远配不上刘兴祚立下的功劳。
毕竟作为沈阳大捷的大功臣,论功的时候居然只排到第三?
他手指在“副总兵”三个字上重重一点,目光变得深邃。
刘兴祚不是寻常的立功将士,他是从后金阵营里杀出来的“反正者”,而且是在激战正酣时倒戈,亲手斩杀了努尔哈赤的亲儿子,这等冲击力,远比一场胜仗的杀伤更具战略意义。
“方爱卿,孙爱卿。”
朱由校抬眼看向两位阁老,语气陡然加重。
“刘兴祚的封赏,差了一点。”
方从哲愣了一下,躬身问道:“陛下觉得何处不妥?按军功簿核算,副总兵已是越级提拔,赏银与庄田也已比照一等功加倍了。”
“你们只算了他的战功,却没算他的‘示警之功’。”
“此人原是努尔哈赤麾下,却能弃暗投明,这本身就是给那些依附建奴的汉人树了个榜样。你们想过没有,建奴治下的汉人,多少是被逼无奈、忍辱偷生?他们看着刘兴祚能得如此封赏,会不会动心?”
孙如游这才恍然大悟,拱手道:“陛下远见,臣等愚钝。”
朱由校继续说道:
“建奴能站稳辽东,靠的是什么?
不只是他们的八旗铁骑,更是掳掠去的汉人工匠、农夫、甚至士兵。这些人在那边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不过是为了活命。
若朕能给他们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让他们看到归明之后能有荣华富贵,能有尊严,他们还会甘心为建奴卖命吗?”
他顿了顿,指尖在案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刘兴祚就是那块‘千金买骨’的马骨。赏得不够重,不足以让建奴治下的汉人看到希望;赏得不够显眼,不足以让他们相信大明的诚意。”
方从哲与孙如游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撼。
他们原本只想着按军功论赏,却没料到皇帝早已将这桩封赏与瓦解后金根基的大战略联系在了一起。
“还请陛下示下,该如何增改?”
方从哲躬身追问。
朱由校放下朱笔,目光如炬地看向两人,一字一顿道:“刘兴祚临阵反正,手刃伪贝勒,此等大功,当封威虏伯,岁禄八百石。以示恩宠,彰其殊勋。”
“什么?!”
方从哲闻言,身子猛地一晃,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抬眼看向皇帝,见朱由校神色笃定,不似玩笑,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封伯可是异姓臣子能得的极致荣耀!
李成梁在辽东立下多少功勋,才得一个宁远伯,这刘兴祚反正就给封伯了?
孙如游也脸色微变,下意识地想开口劝阻,却被方从哲用眼神制止了。
方从哲定了定神,迟疑着开口,语气带着几分为难:“陛下,臣斗胆进言,刘兴祚虽是大功,但终究是降将出身。按国朝规制,降将立功需累功多年,且需有定鼎之功方能封伯。当年收降的蒙古部落首领,亦是征战十余年才得个爵位……”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朱由校打断他的话,语气斩钉截铁。
“若是斩将夺旗、临阵反正的大功都不够封伯,那什么样的功劳够?朕要的不是按部就班的封赏,是让建奴治下的汉人看看,归降大明能得何等荣耀!”
他站起身,走到两人面前,眼神锐利。
“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只要肯为大明效力,哪怕是降将,朕也舍得下血本!今日封他为伯,明日就会有十个、百个‘刘兴祚’带着兵马、带着情报来归降,这笔账,划算不划算?”
方从哲被问得哑口无言。
他知道皇帝说得有理,可这封赏实在太过破格,恐怕会引来朝野非议。
但看着朱由校坚定的眼神,他终究还是躬身道:“陛下圣明,臣明白了。臣这便召集内阁与礼部官员,商议封爵赐姓的仪轨。”
“去吧。”
朱由校摆了摆手,颇为自信的说道:“告诉他们,此事要快,要大张旗鼓地办,朕就是要让辽东的汉人、让建奴的耳朵里,都听到刘兴祚的名字,都看到他的风光。”
“臣等遵命!”
方从哲与孙如游躬身退下,暖阁内又恢复了宁静。
朱由校望着两人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
有功就赏,有过就罚,这是驭下的根本。
今日破格封赏刘兴祚,看似是打破规矩,实则是在为大明铺设一条“攻心之路”。
有了这个先例,往后熊廷弼要在辽东安插眼线,锦衣卫要策反建奴麾下的汉人将领,都会容易得多。
毕竟,没人能拒绝“封妻荫子、光耀门楣”的诱惑,尤其是那些在女真铁蹄下活得猪狗不如的汉人。
这便是他的阳谋。
朱由校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归降大明,好处大大的有。
而与大明为敌,德格类就是下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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