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铁诏焚纶,鸩谏骨谶
“拖出去!杖三十!”
随着朱由校一声令下。
周嘉谟旋即被两名锦衣卫架着双臂,一路拖行至左顺门。
他虽年迈,此刻却挣扎得厉害,口中更是骂声不绝:
“昏君!暴政!清丈令下,天下必乱!”
他的嗓音嘶哑却高亢,在宫墙之间回荡,引得沿途的太监、宫女纷纷侧目,更有值守的侍卫暗中交换眼色。
“陛下!您这是自毁长城啊!”
他故意喊得声嘶力竭,甚至刻意踉跄几步,让锦衣卫不得不拖得更用力些,使得场面更加狼狈。
待到了左顺门外,早有锦衣卫校尉搬来刑凳,廷杖也已备好。
周嘉谟被按在凳上时,仍不忘挣扎,口中继续高呼:
“老臣今日死谏,只求陛下收回成命!”
他的官袍在拖行间早已凌乱,白发散乱,额角甚至因挣扎而擦出血痕,显得格外凄惨。
左顺门外本就常有官员往来,此刻已有不少朝臣驻足观望,更有御史、给事中等人闻讯赶来。
周嘉谟见状,心中冷笑——‘鱼儿,该上钩了。’
他深吸一口气,在廷杖落下之前,用尽全身力气,朝人群嘶吼:
“诸君!今日老夫受刑,明日便是尔等!”
当第一记廷杖砸在臀腿交接处时,他刻意将惨叫声拔高三度:“陛下!清丈令下则北直隶必乱啊——!”
“啪!”
第二杖带着破风声落下,周嘉谟的官袍已渗出血痕。
他趁机抓住刑凳边缘嘶喊:“若贸然清丈,必定饿殍遍野,天下必将大乱!”
这声痛呼特意冲着六科廊方向。
魏忠贤阴笑着示意行刑校尉放缓节奏。
当第五杖落下时,周嘉谟突然挣扎着滚落刑凳,以头抢地高呼:“老臣愿以血谏君父!”
额角在青砖上磕出触目惊心的血痕——这本不在计划内,却是他临时加的戏码。
左顺门外的骚动引来的猎物越来越多。
都察院御史黄尊素带着七八名言官冲过来,正撞见周嘉谟被重新按上刑凳的惨状。
老尚书见状立即切换哭腔:“诸君快走!莫要啊.步老夫后尘!”
这番做派反倒激得言官们集体跪地,黄尊素更是直接掏出奏本:“臣等联名反对清丈!”
藏在暗处的锦衣卫立刻记下所有跪谏者姓名。
当第二十杖落下时,周嘉谟的惨叫已变得断断续续,却仍不忘关键台词:“北直隶士绅与民争利”
鲜血浸透的素服下,他暗中掐算着——高攀龙该出场了。
此刻。
都察院中。
左都御史高攀龙正焦急的等着消息。
周嘉谟被皇帝召入乾清宫问话,究竟问出什么结果来。
昨夜他让文震孟前去说服周嘉谟,到底有几分成果?
一切都是未知数。
就此时。
有御史慌忙入内,通禀道:“总宪大人,不好了,周部堂正在左顺门外受廷仗之刑!”
高攀龙闻言猛地拍案而起,茶盏震落在地摔得粉碎。
他须发皆张,眼中精光暴涨:“好个周尚书!竟以血肉为饵!”
当即抓起乌纱帽往头上一扣,转身对满堂御史厉声道:“诸君可听见了?周部堂正在左顺门外受廷杖之刑!”
他故意将‘廷杖’二字咬得极重,见众人面色骤变,又疾步至窗前猛地推开窗棂。
远处隐约传来的惨叫声混着杖责声随风飘入,高攀龙趁机高举双臂:“听!这是士大夫的脊梁被打断的声音!”
话音未落,已有年轻御史红着眼眶站起来。
“黄尊素他们已跪谏在左顺门外。”高攀龙从袖中掏出早已备好的奏本重重拍在案上。
“今日若畏缩不前,明日廷杖就会落在都察院!诸君是要做魏征,还是当缩头乌龟?”
堂下顿时哗然。
有个别老成者尚在犹豫。
尤其是被皇帝提拔起来的御史,更是不想掺和这浑水。
清丈田地虽然有损失,但失去了圣恩,却比失去几千亩土地更加痛苦。
因此,不少御史在一边劝道:
“都察院还是不要参与为好,诸位忘了去岁韩爌的下场了吗?”
“陛下圣明,清丈田地,乃良策善政。”
“诸位难道因为几亩土地的损失,便要逼宫吗?”
这番话说出来,顿时将不少热血浇灭。
不少人开始衡量得失。
土地虽然宝贵,但性命官位同样重要。
“哼!”
高攀龙见此情形,冷哼一声,突然扯开官袍露出里衣——赫然是件素白中单。
他指着心口厉喝:“本官连丧服都穿好了!周嘉谟敢血溅丹墀,我等难道连跪谏的骨气都没有?”
“今日陛下可清丈土地,明日陛下就敢废黜科道,我等岂能后退?”
“诸君,今日退一步,明日便是退百步,这一步,我等退不得!”
这番做派彻底点燃众人情绪。
十余名御史齐刷刷起身,有人甚至当场咬破手指在奏本上按血印。
高攀龙见火候已到,突然压低声音:“六科给事中们已在路上,我等并非孤军奋战!”
这话像火星溅入油锅,让一些犹豫的官员,也下定了决心。
谁家会嫌土地多?
要抢他们的田地,便是皇帝,他们也不答应!
众人顿时争先恐后涌向院门。
临出门时,高攀龙特意落后两步,对心腹低声交代:“去告诉文震孟,让会考的学生准备好万民书、联名罢考奏疏。”
抬头望见锦衣卫的暗探正在廊下记录,他忽然提高声量:“今日这血,定要染红陛下的清丈令!”
这事情一定要闹大。
只有闹大了,皇帝才会后退。
只有闹大了,他们才会安然无恙。
前番韩爌跪谏,只是皇帝骤发中旨而已。
虽然与文官利益相关,但终究只是宽泛的利益,不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如今皇帝要清丈田亩,这触及了他们的切身利益。
谁家没有多占几百上千亩地?
是故,这一次的反抗,只会比韩爌那时更加激烈!
而他高攀龙之所以敢于积极参与此次抗争,关键在于他并非主导者。
带头反对清丈令的是周嘉谟,而高攀龙只是跟随响应。
此前韩爌带头闹事,也不过是被流放琼州。
此番他高攀龙并未直接领头,即便事败,最坏结果也不过是赋闲在家。
这种有退路的处境让他有恃无恐——既能在抗争中博取声名,又无需承担首要责任。
更重要的是,清丈田亩直接触动了士绅阶层的核心利益,群情激愤下,他顺势推波助澜,既能巩固自身立场,又能借集体声势降低个人风险。
因此,他自然无所畏惧。
此刻。
左顺门外。
在周嘉谟的惨叫声和廷杖的闷响中,左顺门外很快聚集了大批官员。
都察院御史、六科给事中、六部官员纷纷闻讯赶来,在黄尊素等人的带动下,乌压压跪了一片。
高攀龙率领都察院众人赶到时,场面已是一片沸腾。
他见时机成熟,当即振臂高呼:“陛下若执意清丈田亩,便是与天下士绅为敌!今日杖责周老部堂,明日便要轮到诸位!”
六科给事中立刻响应,纷纷高举奏本,齐声喊道:“请陛下收回成命!停止杖责!撤回清丈诏书!”
六部官员中,不少人也加入声援。
有人高呼:“清丈令下,必致民变!陛下三思!”
更有甚者,直接叩首泣血:“臣等愿代周部堂受杖,只求陛下罢黜乱命!”
锦衣卫的暗探在人群中穿梭,迅速记录着每一个跪谏者的姓名。
而高攀龙则暗中观察,见人数已足够形成声势,便示意心腹御史带头高喊:“请陛下撤回三份诏书!否则臣等长跪不起!”
一时间,左顺门外声浪如潮,官员们群情激愤,仿佛真的在为国为民请命。
然而,他们心知肚明——这场跪谏,不过是精心策划的逼宫戏码。
周嘉谟趴在刑凳上,虽已血肉模糊,嘴角却隐现一丝冷笑。
他知道,这场戏演得越惨烈,这些请命的官员以及高攀龙便越惨!
乾清宫中,朱由校斜倚在御案上,指尖轻轻敲击着锦衣卫刚呈上的密报,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陛下,左顺门外已聚集了六部、都察院、六科给事中等官员近百人,皆跪谏请求停止杖责周嘉谟,并撤回清丈诏书。”
魏朝跪伏在地,声音微颤。
“此外,会考举子三百余人联名上疏,扬言若不清丈令,便集体罢考。”
朱由校闻言,缓缓直起身子,眼中寒芒一闪而逝。
他伸手接过那份联名奏疏,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签名,忽而低笑出声:“好,很好。”
侍立一旁的魏忠贤察言观色,立刻躬身道:“皇爷,这些士子胆大包天,竟敢以罢考要挟朝廷,若不严惩,恐失朝廷威仪!”
朱由校并未立即回应,而是将奏疏随手丢回案上,淡淡道:“朕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有多少骨气。”
他抬眸望向殿外,似笑非笑:“锦衣卫既已记下名单,便按名册一一核查,凡参与跪谏者,查查他们在北直隶的田产,朕要看看,他们究竟是为国谏言,还是为私利逼宫!”
魏忠贤心头一凛,连忙应声:“奴婢这就去办!”
朱由校又瞥了一眼那份举子联名奏疏,嗤笑道:“至于这些罢考的举子传朕口谕,凡参与联名者,革除功名,永不许应试。朕倒要看看,是他们罢考,还是朕先断了他们的仕途!”
作为大明的预备官员,还未入官场,便掺和党争。
这样的预备官员,他不要!
朱由校缓缓起身,负手而立,目光深邃如渊:“清丈田亩,势在必行。既然他们非要闹大,那朕便让他们知道——这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
殿内烛火摇曳,映照出他冷峻的侧脸。
他知道:收网的时刻,终于到了。
(本章完)
(/bi/286248/1723746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