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投袂荷戈,偃革为轩
东暖阁中。
熏香袅袅。
魏忠贤当即回答道:“陛下所颁抗旱、推广新粮、清查粮仓三诏,虽系利国利民之举,然朝臣中非议不绝。或言大旱之说本属子虚,或斥新粮有违祖制,谓西夷粗鄙之粮焉能及我天朝上国之珍产。至若清查粮仓之政,诸官虽不敢明指为弊政,却暗议恐致社稷动荡。”
朱由校轻轻摇头,问道:“都是谁在非议?”
魏忠贤老实回答:“回皇爷的话,朝中非议多出自都察院与六科廊。左都御史高攀龙屡言抗旱诏劳民伤财,谓天象示警当修德政而非兴土木;吏部周嘉谟更斥新粮诏‘以夷乱夏’,称西番粗粝岂配登天家玉食之堂。六部诸司郎官亦多附议,虽不敢明谤清查粮仓之政,却暗讽恐伤士绅根基。”
这些官员,当真是五指不沾阳春水,竟能说出这番话来。
他们吃得饱饭,百姓可还饿着肚子。
西番粗粝又如何?
能填饱肚子,能养活人,便是好东西!
朱由校指尖轻叩御案,眸中寒光一闪:“给朕盯紧这些人的一举一动。”
他缓缓起身,明黄龙袍在烛火下泛起冷光。
“朕倒要看看,这些朝臣肚子里装的什么心思。”
魏忠贤连忙俯首:“奴婢明白,定叫他们连府上夜壶里倒了几回水都查个明白。”
“呵”年轻的天子冷笑一声,负手望向殿外沉沉夜色。
“分而化之也好,离间挑拨也罢,总要找准七寸再下刀。这些消息,就是朕使力的方向。”
魏忠贤当即点头。
“奴婢遵命。”
魏忠贤眼珠一转,蜡黄的面皮上堆起谄笑:“皇爷容禀,前头那三诏虽有些许杂音,到底只是些酸儒嚼舌根。可李阁老要清丈北直隶田地这事儿”
老太监枯瘦的手指在袖中搓了搓,说道:“六部堂官们背地里都快把茶盏摔遍了,连京营那些个勋贵老爷们,也都支棱起耳朵盯着呢。”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道:“这地亩册子真要翻起来,怕是要掀了满朝朱紫的祖传饭碗啊。”
前番三诏,并没有触及到太多人的利益。
然而,清丈北直隶的土地,却动了这些人的蛋糕。
“可有聚众议论,准备闹事之人?”
“回皇爷的话,眼下清丈诏书未下,那些个酸儒还只敢在私宅酒席上嚼舌根。”
他眼珠滴溜一转,压低嗓子道:“可奴婢在六科廊的眼线禀报,都察院那帮御史近日频频密会——高攀龙昨儿个还召了户部清吏司的人吃酒”
老太监说着突然打了个寒颤,像是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最要命的是京营那些个勋贵,成国公府上的管事这几日竟往高攀龙府上跑了两趟!“
他偷瞄着皇帝脸色,声音越来越虚:“奴婢只怕这诏书真颁下去满朝朱紫怕是要闹出个叩阙死谏的戏码来”
“他们敢?”
韩爌的教训若是不够,他不介意多给这些臣子们一些教训。
“奴婢是怕.”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因事难便畏缩不前,朕这龙椅不如让给那些腐儒坐!”
魏忠贤慌忙跪伏,额头紧贴金砖:“皇爷明鉴!奴婢是担心.都察院那帮人素来擅长鼓动清议,若他们暗中串联六科廊、煽动京营勋贵.“
话未说完,年轻帝王突然冷笑打断:“朕倒要看看,是他们笔杆子硬,还是朕的剑锋利!“
“监察这些人的动作的事情,朕便交给你了,相信大铛不会让朕失望。”
魏忠贤拍着胸脯说道:“奴婢办事,皇爷放一百颗心。”
“这几日便不要有什么大的动作,会试期间,朕不希望有什么大的乱子。”
“奴婢明白!”
看着魏忠贤离去的背影,朱由校眼睛微眯。
他这个皇帝,是可以随意颁布诏书。
然而.
颁布下去的诏书,得要有人执行。
否则,只是废纸一张而已。
若是整个官场抵制他这个皇帝的诏令,那他的这个皇帝,便成傀儡皇帝了。
这种事情,朱由校绝对不会让他发生!
此刻。
周嘉谟宅院之中。
“老爷!大事不好!”
管事面如土色跪伏在地,哭声道:“两位少爷被锦衣卫缇骑锁拿,此刻已押入北镇抚司诏狱!”
周嘉谟手中的书卷“啪”地一声落在案上,脸色骤变:“锦衣卫?可有说罪名是什么?”
管事跪伏在地,声音发颤:“说是.说是两位公子前日在酒楼妄议清丈田亩之事,被密探录了口供,今日刚下的驾帖!”
周嘉谟猛地起身,袖袍带翻了茶盏:“混账!不过是酒席闲谈,何至于下诏狱?!”
他急踱两步,忽又顿住,冷笑道:“好个魏忠贤,这是要杀鸡儆猴啊——清丈诏书未下,先拿我周家开刀!”
但是他想了一下,又摇头。
“不对,绝对不止是这个罪名,可是他们两个有贪污受贿?”
这下子,管事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了。
“逆子!”
周嘉谟面色扭曲,顿时知晓,他那两个儿子,当真是惹了祸事了。
他之所以敢在吏部上蹿下跳,便是因为他身家清白,皇帝找不到他的罪名。
在廷推袁可立为兵部侍郎后,周嘉谟开摆了。
或者说,开始隐隐和皇帝对着干了。
当皇帝想提拔某人或罢免某人时,他故意拖延,用“程序合规”当借口,比如:
“此人资历尚浅,需再考察。”
“吏部文选司正在复核,请陛下稍候。”
“祖制规定,官员任免需经廷推,臣不敢专断。”
逼到他无可奈何了,他才会通过提拔或罢免某人的政令。
又比如皇帝超拔那些丘八兵痞,他直接以越级提拔为由,封还诏书,回复皇帝:
“此任命不符《大明会典》。”
“未经九卿共议,恐招物议。”
逼得皇帝不得不下中旨。
现在好了。
他的罪名有了,失察之罪!
周嘉谟觉得,自己的吏部尚书,算是当到头了。
“哎~明日便请辞罢!”
若是再不请辞,皇帝就不会让他体面离去了。
但现在请辞,却又有些不甘心。
就在这个时候,门房匆匆而至,传来消息。
“老爷,前几日送行卷的举子,今日又来了。”
周嘉谟为吏部尚书,自然有许多会试考生走他的门路。
但此刻他心情烦躁,没心思理会区区举人考生。
“告诉他,我今日不见客。”
那门房收了门外人的好处,继续说道:“那人说了,他手上有左都御史和几位言官的口信。”
周嘉谟愣住了。
他儿子被下诏狱,竟引得各方云动?
他思绪再三,点了点头,说道:“让他进来吧。”
很快,那位举子考生便进来了,此人两鬓微白,居然是文震孟。
文震孟为了此番会试能够考中,什么门路走都了。
诸权贵对他兴致寥寥,唯左都御史高攀龙对其青眼相加,并暗示会让他此番金榜题名。
有了大人物的承诺,文震孟无心科考,反而帮着高攀龙做传声筒,甘愿做其爪牙。
这老举人对着周嘉谟行了一礼,说道:“大宗伯在上,晚生文震孟谨拜。”
周嘉谟脸色不虞,问道:“左都御史高攀龙让你带了什么口信过来?”
文震孟躬身一礼,神色凝重道:“大宗伯容禀,左都御史高公特命晚生传话——令郎之事,实乃陛下以诏狱相胁,意在逼部堂自请去位。然当今朝局危如累卵,陛下连颁抗旱、新粮、清粮三诏,又准备清丈北直隶土地,已动国本。高公言,部堂此时非但不能辞,更当以退为进。”
他趋前半步,压低声音:“若部堂明日上疏请辞,直指清丈田亩乃变乱祖制,都察院十三道御史当即联名附议。”
话到此处突然收声,只将袖中密札双手奉上,说道:“此乃高公亲笔,请部堂过目。”
周嘉谟闻言,眼中寒光一闪,枯瘦的手指缓缓摩挲着青瓷茶盏,并没有接过密札,只是发出一声冷笑,说道:
“高攀龙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让老夫去当这个出头椽子,他倒躲在都察院里坐收渔利?”
他猛地将茶盏往案上一顿,茶水溅出几滴:“陛下这是要拿我周家杀鸡儆猴!若真闹到百官辞官的地步,你当魏忠贤的锦衣卫是摆设?到时候诏狱里关的,怕就不止老夫那两个不成器的东西了。”
清丈土地,是良政。
他在北直隶没有多少土地,被清丈了又如何?
倒是他高攀龙,资产颇丰,此刻倒要他去送命了。
这算盘打得可真妙。
文震孟身子微倾,声音压得极低:“大宗伯明鉴。左都御史已密会六科给事中及六部堂官,只要您明日率先上疏请辞,奏章中直指清丈田亩乃变乱祖制、新粮推广为动摇国本,届时十三道御史联名弹章必如雪片飞入通政司,六部郎官集体告病。会试考生集体罢考,届时朝堂一空,天下清议沸腾,便是陛下,也不得不从。”
“放肆!”
周嘉谟突然暴起,枯瘦的手掌重重拍在黄花梨案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老人双目圆睁,胡须颤抖:
“尔等这是要逼宫?!”
周嘉谟目光如刀,在文震孟脸上剜过,忽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呵呵。”
“高攀龙素来以清流自居,如今倒要拉老夫做这乱政的急先锋?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我周家纵有罪,也是天子问罪,轮不到都察院来指手画脚。”
文震孟额角渗出细汗,急趋半步:“大宗伯明鉴!陛下近来破格简拔武弁,打压词臣,若再容其推行清丈田亩这等苛政.”
他喉结滚动,声音陡然沉痛,说道:“今日是周氏郎君下诏狱,明日便是我等读书人的立朝根本啊!高公此举,实为天下士林请命!”
周嘉谟闻言,嘴角扯出一丝讥诮的冷笑:“好个为天下士林请命!”
他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案上密札,突然将其揉作一团。
“不过是某些人想借老夫这把老骨头,替他们火中取栗罢了。”
屋内陷入死寂,只听得更漏滴答。
良久,老尚书猛地起身,广袖带起一阵寒风:“送客!”
他背对文震孟,声音冷硬如铁,说道:“明日老夫自会上疏请辞——但只为犬子失教,与朝政无干。”
行至屏风处,周嘉谟忽又驻足,侧首斜睨道:“回去告诉高攀龙.让他好生思量,到底是谁在祸乱朝纲!”
最后四字咬得极重,宛如刀剑相击。
“大宗伯为社稷考量啊!”
文震孟闻言,面色一滞,正欲再劝,却见周嘉谟枯瘦的手指重重叩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老尚书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文生且住!你不过一介赴考举子,何苦趟这朝堂浑水?”
“当今这位天子,可不是靠几个文臣辞官就能吓住的。高攀龙若执意为之,只怕诏狱里,很快就要多几具清流尸首了。你还未为官,不要断了自己的青云之途。”
死贫道不死道友。
他周嘉谟浸润官场多年,岂会被三言两语就被撺掇了?
至于你高攀龙想要送死,不要拉上我!
文震孟见周嘉谟态度坚决,只得深深一揖,说道:“大宗伯不妨先览此札,再作决断。”
他后退两步,忽又站定,声音陡然压低:“高公还有最后一言相告:这宦海沉浮,从来便是逆水行舟。今日退这一步,明日便是粉身碎骨。”
说罢不待回应,转身疾步而出,青布直裰在穿堂风中猎猎作响,转眼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周嘉谟待文震孟离去后,枯瘦的手指缓缓展开那封被揉皱的密札。
才看了几行,他猛然倒吸一口凉气,青白的面皮瞬间血色尽褪。
“好个高攀龙!”
你是真要我死啊!
(本章完)
(/bi/286248/172374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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