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云衢星驾,龙章凤篆
天尚未破晓,宵禁令仍在执行,然而京城内外各坊的大街小巷中,却陆续亮起星星点点的微弱火光。
从高空俯瞰,这些如萤火般的光点正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向同一个方向汇聚——那正是贡院所在之处!
贡院坐北朝南,建筑布局极为严谨。
高耸的墙垣内,依次排列着五楹大门、五楹二门、龙门、明远楼、致公堂、内龙门、聚奎堂、会经堂、十八房等重要建筑。
四角设有瞭望楼,用于监视考场动态。
外围更是筑有三重围墙:外棘墙、内棘墙和砖墙。
值得一提的是,经过万历年间的大规模扩建,贡院内考棚数量已达惊人的一万三千余间!
整个贡院的中轴线上,依次排列着大门、二门和龙门,这三道门户又被合称为三龙门。
顺天府衙的差役们手持水火棍,在砖影壁前排成森严阵列。
最前排的岭南举子打了个寒颤,怀中油纸包裹的松烟墨条已冻得硬如铁石。
“总裁,吉时已至。“
贡院致公堂内,铜壶滴漏已指向卯初刻。
礼部郎中手持时宪书趋前两步,朝端坐太师椅的孙慎行深深作揖。
孙慎行缓缓睁开眼眸,目光扫过堂内肃立的十八房同考官。
这些身着鹭鸶补子的官员已在贡院封闭半月有余。
自会试考官名单颁布那日起,他们便与外界彻底隔绝,连家书都由锦衣卫层层查验。
如今,终于要开考了。
嘶~
孙慎行深吸一口气,朗声道:
“鸣炮,开龙门。”
这场注定载入史册的会试,终在天启元年二月初八拉开帷幕。
“开——龙——门——!!!“
贡院深处传来一声悠长的喝令,随即如浪潮般层层递传,自致公堂至明远楼,越过三重棘墙,最终响彻贡院南门。
朱漆大门在齿轮咬合的闷响中缓缓洞开,露出内里森严的铁棘闸门。
寒风中,万千考生屏息凝神。
他们怀揣着鱼跃龙门的夙愿,此刻却只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十余载甚至数十载青灯黄卷,成败皆系于此。
“卢建斗,是时候了。“
队伍中,卢象升紧了紧手中的考篮。
松烟墨的冷香混着晨霜气息钻入鼻腔,他凝视着那道愈渐开阔的龙门,眸中似有星火灼灼。
远处搜检差役的呵斥声已隐约可闻,而他的脊背却挺得笔直,如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剑。
就此时。
礼部官员捧着名册踏出,唱名声穿透凛冽的寒风:“天启元年,庚申科会试,唱名搜检开始!”
队伍中响起窸窣的整理声。
卢象升与马世奇便在队伍之中,远远的,他看到了文震孟与黄道周,来不及打招呼,因为唱名开始了!
“顺天府大兴县,张成儒!”
“到!”
一名青衫学子高声应答,快步上前。
差役手持名册,目光锐利,逐一核对考生姓名、籍贯、相貌特征,确保与官府登记的“廪保”(担保人)信息相符。
若有半点迟疑或对答不上,便会被带至一旁严加盘问,甚至当场取消考试资格。
“南直隶常州府宜兴县,卢象升!”
“到!”
等了片刻,终于叫到自己的名字了,卢象升拍了拍马世奇的肩膀,笑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马兄,我先去也!”
马世奇心中复杂,但还是对着卢象升祝福道:“在下等着建斗金榜题名!”
卢象升顺利核对了个人信息。
不过,接下来的搜检环节更为严苛。
考生们被喝令解开衣袍、褪下鞋袜,甚至连发髻都要被差役拨开检查。
每一寸布料、每一页纸张都被翻检,以防夹带“小抄”或密写文字。
“抬手!”
差役冷声命令,粗粝的手指划过袖口、衣襟,连腰带都要捏遍。
更有甚者,连干粮、笔墨都要掰开细查,确保无暗藏字条。
“脱靴!”
另一名差役蹲下身,捏着鞋底反复敲打,听声辨空,防止鞋跟藏匿纸条。
若有考生携带违规之物,轻则呵斥驱离,重则枷号示众,终身禁考。
寒风中,那几名因夹带舞弊被查获的学子面色惨白如纸,浑身抖若筛糠。
他们被差役粗暴地拖行而过,褴褛的衣衫在青石板上磨出刺啦声响。
“这是谁塞在我衣服里面的小抄?”
“冤枉啊!冤枉啊!这不是我的小抄!”
“我没有作弊,呜呜呜呜~”
围观考生纷纷侧目,眼中却不见怜悯,只有或讥诮或庆幸的冷光。
毕竟在这决定命运的龙门之前,任何侥幸都成了最可耻的亵渎。
科举还算是比较公平的上升渠道,而有人作弊,毫无疑问,会受到所有不作弊学子的集体抵制!
卯时三刻,晨雾未散。
卢象升随引路胥吏穿过鳞次栉比的号舍巷,青砖甬道上凝结的夜霜在靴底发出细碎脆响。
东阙第三排·玄字十二号的木牌在雾气中泛着冷光。
很快,他便到地方了。
这方宽不过五尺、进深丈余的逼仄空间,将是未来三日的战场。
卢象升利落地挂起桐油浸过的青布帘。
待点燃官制蜡烛后,昏黄光晕渐次照亮号舍:上层活板为案,下层固定为座,粗粝的松木板上还残留着前科考生指甲抓挠的痕迹。
砚台在热水中苏醒,松烟墨锭化开的幽香混着蜜枣甜腻,在凛冽空气中纠缠。
卢象升将冷硬的炊饼排列案头,忽然听见隔壁号舍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这座由一万三千间囚笼组成的巨兽,此刻正吞吐着整个帝国的野心与忐忑。
巳时一刻,鸣炮封龙门。
而封龙门之后,礼部官员手捧黄绫题卷缓步而出,在至公堂匾额下肃然张贴。
胥吏手持铁皮传声筒,将三道四书题、本经题4道抑扬顿挫地宣诵三遍,声浪穿透层层号舍。
东阙玄字十二号内,卢象升闭目沉思,养精蓄锐,准备明日答题。
一夜无话。
次日卯时,贡院击鼓,考生正式开始答题
卢象升先以《钦定四书文》前科程文为范,草稿纸上迅速勾勒出破题、承题的骨架。
待笔锋转入起讲时,朱子《四书集注》的批注已如珠玉缀其间:“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
卢象升将草稿上的墨迹吹干,取过礼部特制的朱丝栏试卷。
笔锋落纸时,他手腕微悬——馆阁体楷书须得横平竖直,连‘由’字都谨慎改写为古体‘繇’,以避今上名讳。
松烟墨在澄心堂纸上洇出端正的乌光,每写三行便要停笔呵气,防止冻僵的手指把悬针竖写成颤笔。
东阙巷传来号军的皮靴声,那是陪同如厕的差役在巡视。
卢象升趁机咬了口冻硬的炊饼,蜜枣的甜腻勉强压下胃中灼烧感。
考罢考罢!
将自己的一身才能,都泼洒在这一张澄心堂纸上罢!
时间漫长。
却又短暂。
两日两夜,不过眨眼间功夫,便过去了。
天启元年二月十日,卯时三刻,贡院铜钲骤鸣。
贡院开放“放牌”,完成答卷的考生以指节叩击号舍松木板,以示交卷。
号军手持朱漆卷筒疾步穿行,每收一份试卷便钤盖‘礼部验讫’紫铜大印。
“终于完成了。”
东阙玄字十二号内,卢象升将誊毕的朱丝栏试卷交予号军。
“老爷当真要提前交卷?”
卢象升点了点头,说道:“交卷!”
这话说完,他整个人也是如释重负起来了。
从初八寅时到十日申时,整整两日两夜加一个时辰,在逼仄寒冷的监舍之中,那完全是一种折磨。
好在他下笔如有神,早早便完成了三道四书题、四道本经题。
此刻提前交卷者,寥寥无几。
卢象升出了考舍,看着各考舍中的烛光闪烁,心中很是畅快。
你们便在此处继续待着吧!
爷爷我先去好生歇息,以备十二日的第二场会考了!
快到午时,贡院内的空气愈发凝滞。
隔壁号舍传来急促的沙沙声,像秋虫啃噬桑叶。
偶有考生压抑的咳嗽声刺破沉寂,随即又被皮靴踏过青砖的声响吓得噤声。
“咚——”
明远楼传来闷雷般的午时钟声,惊得西阙某号舍的考生失手打翻砚台。
墨汁泼溅在草稿上的声响清晰可闻,紧接着是压抑的呜咽。
午时一刻。
考试结束。
差役逐号舍收卷,考生必须离场。
吱吖~
朱漆龙门在正午烈阳下再度洞开。
交卷的考生们如潮水般涌出,富家子弟的仆从早备好暖轿与姜汤。
寒门举子则攥紧单薄衣衫,踩着青砖道踉跄奔回会馆。
此刻,致公堂中。
孙慎行彻夜未眠,听到收卷的动静,眼睛微亮,当即说道:“振作精神,马上要收卷了,准备糊名誊录。”
致公堂两侧的阅卷房早已备好青灰纸封,书吏用厚浆糊住姓名籍贯,另派专人以统一馆阁体重抄,防止笔迹辨人。
十八房同考官们正就着三足铜灯,开始批阅这堆积如山的青云之路。
庚申科会考第一场,在孙慎行的期待中,无风无浪的结束了。
乾清宫。
东暖阁。
朱由校看着手上参加会试的名录,感慨万千。
“居然有五千多人参加今岁会试!”
魏朝赶忙在一边阿谀道:“全赖陛下圣明,文教昌隆,天下士子莫不感沐皇恩。这五千举子云集京师,正是仰慕陛下求贤若渴、振兴文治的仁德啊!”
朱由校不置可否。
他自然知道今岁会试为何有这么多人。
还不是因为会试拖了好几年了,今岁可以看作是两届会试同考。
“希望这一年的进士中,能多出几个干实事的人才吧!”
在名录中,朱由校已经注意到了卢象升的名字,但他更期待更多的人才,能够到他麾下做事。
朝中老钱要一个个清除,替换上去的新贵,则是要充满朝气,并且忠心于他的。
朝廷需要新鲜血液。
“魏忠贤与骆思恭还没有过来?”
科举泄题之事,朱由校自然是要找到幕后黑手的。
很快,魏忠贤与锦衣卫都指挥使骆思恭进入东暖阁拜见皇帝。
魏忠贤躬身趋步上前,低眉顺眼道:“老奴参见皇爷,皇爷万岁。”
骆思恭则单膝跪地,抱拳行礼:“臣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叩见陛下!”
朱由校放下手中的会试名录,抬眼看向二人,淡淡道:“起来吧。”
魏忠贤直起身子,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道:“皇爷日夜操劳国事,老奴瞧着心疼,特来请安。”
骆思恭则肃立一旁,神色恭敬,等待皇帝示下。
朱由校目光微冷,缓缓道:“魏大伴,朕要你去查的事情,查出来了没有?”
魏忠贤心中一凛,连忙道:“回皇爷的话,老奴已命东厂番子日夜巡查,倒是有些结果,会考透题,臣已经查到了誊录所雕版匠人张诚所为,其已经下狱拷问,不知陛下要问出什么结果来。”
朱由眉头微皱。
要问出个什么结果来?
言外之意,便是问不出结果了。
只不过魏忠贤将刀递了过来,如果他对朝中谁不顺眼的话,这个张诚,便可攀咬过去。
朱由校摇了摇头,说道:“问清楚,问不出来,便抓住买题的人。”
“奴婢遵命。”
见皇帝不想讲事态扩大,魏忠贤心中稍微失望。
朱由校又看向骆思恭,问道:“骆卿,锦衣卫可有发现异常?”
骆思恭沉声道:“回陛下,臣已加派缇骑,严密监视贡院及各处会馆。目前尚未发现大规模舞弊或结党之事,但臣不敢懈怠,必当严防死守,确保会试顺利进行。”
朱由校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好,你们二人务必谨慎行事,绝不可让宵小之徒扰乱朝廷抡才大典。”
魏忠贤连忙附和:“皇爷圣明!老奴定当竭尽全力,为皇爷分忧!”
骆思恭亦肃然道:“臣谨遵圣谕!”
骆思恭告退了,但魏忠贤却未退。
王体乾这段时间在筹备西厂之事,着实给了魏忠贤不小的压力。
他心中狂呼:我魏忠贤才是陛下手下最锋利的刀!
你王体乾算个屁!
这老太监为表功劳,尖细的嗓音刻意压低,对着皇帝谀笑道:“皇爷容禀,吏部尚书周嘉谟的龌龊事找出来了。他虽自诩清流未曾收贿,然其长子周延光任尚宝司丞时,曾收受工部虞衡司主事三百两白银,为谋军器监差事行方便。“
他说着从袖中掏出锦衣卫密档,纸页上还沾着诏狱的血腥气。
“更甚者,次子周延禧去年强买宛平县民田百亩,逼得农户投井——这事被其岳家南京吏部郑继压下了。”
“周部堂可知晓?”
皇帝突然发问,目光如刀刮过魏忠贤谄笑的脸。
“周尚书府上日费十两银子的席面,岂会不知?”
此话说完,魏忠贤观察着皇帝的表情,再说道:“依《大明律》,官员纵容亲属受贿,当以失察罪论处”
对于这个吏部尚书,朱由校早不满意了。
吏部天官,当是自己人才行!
他当即说道:“将周嘉谟两个儿子下狱,该如何做,那周嘉谟心里清楚。”
换上新的吏部尚书,许多官员的升迁移职,他也不必多一道工序了。
“奴婢遵命。”
魏忠贤领了使命,便要退去,朱由校却是突然问道:“魏大伴,朕这些日子连下抗旱、推广新粮、清查粮仓三诏,朝臣他们,是如何议论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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