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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西铎钩机,紫宸诘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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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兵部衙门,武库司值房内。
    徐光启正伏案批阅京营武备文书,绯色官袍的袖口沾了些许墨迹。
    他时而提笔勾画,时而蹙眉沉思,案头堆叠的卷宗已批阅过半。
    窗外日影西斜,将值房内的博古架映出一道斜长的阴影。
    突然,值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武库司书吏王忠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连门都忘了敲。
    他额上沁着细汗,声音发颤:“堂翁,宫、宫里来人了!司礼监的公公已到衙门口了!”
    徐光启手中朱笔一顿,一滴朱砂落在文书上,晕开如血。
    他缓缓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可说了何事?”
    王忠摇头如拨浪鼓:“那公公面色阴沉,只说奉旨传召,要堂翁即刻入宫面圣。”
    昨日私会耶稣会之事,莫非已被锦衣卫侦知?
    不及细想,值房外已传来尖细的嗓音:“徐郎中可在?“
    徐光启整了整绯色官袍,刚迈出值房门槛,便与司礼监太监李实迎面相遇。
    这位身着蟒袍的太监面色阴沉如铁,飞鱼服上的金线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徐郎中。”
    李实的声音像钝刀刮过青石,冷冷说道:“陛下召你问话。”
    问话?
    徐光启心头剧震。
    自春狩献炮得宠以来,皇帝从未如此突兀传召。
    他强自镇定,从怀中取出暗红色锦囊——这是六部官员必备的‘救命钱’。
    “公公远来辛苦。”
    徐光启将锦囊滑入对方袖中,脸上带着笑,问道:“敢问天使,不知陛下因何事相召?”
    李实掂了掂锦囊分量,压低声音道:“今晨骆指挥使入宫面圣,至于说了什么.”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轻笑这说道:“咱家可不敢打听。”
    锦衣卫!
    徐光启瞳孔骤缩,昨日圣堂告解的场景在脑海中闪回。
    他偷瞥李实神色,只见对方的脸上写满‘大祸临头’四字。
    徐光启面色微变,袖中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官袍下摆。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向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公公,下官愚钝,还望明示。”
    他想要得到更多、更仔细的消息。
    那司礼监太监却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尖细的嗓音里带着几分警告:“徐郎中,咱家方才已经说得够明白了。骆指挥使今晨入宫面圣,至于说了什么.您这位翰林出身的进士,难道还参不透其中玄机?“
    徐光启闻言,后背顿时沁出一层冷汗。
    他当然明白这话里的分量——锦衣卫都指挥使亲自面圣,又与自己被召见前后相连,其中关联不言而喻。
    “多谢公公提点。”徐光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又从袖中滑出一块上好的羊脂玉佩。
    “这是下官的一点心意.”
    司礼监太监瞥了眼玉佩,却并未伸手去接,只是冷笑道:“徐郎中,咱家劝您省省吧。这宫里的规矩,给多少银子办多少事。方才那袋金叶子,就值那么一句话。”
    他转身迈步,淡淡说道:“时辰不早了,随咱家进宫面圣罢。”
    徐光启僵在原地,只觉得手中的玉佩突然变得烫手。
    太监的态度转变如此明显,这分明是在告诉他——今日之事,已经不是寻常金银能够打点的了。
    徐光启随着司礼监太监穿过重重宫门。
    他低垂着眼睑,目光却不时扫过两侧持戟而立的锦衣卫,那些飞鱼服上的金线在暮色中泛着冷光,仿佛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徐郎中,便在此处稍候。”
    司礼监太监尖细的嗓音在九卿值房前戛然而止。
    徐光启整了整被汗水沾湿的袖口,对着太监深深一揖:“有劳公公了。”
    他刻意将腰弯得更低些,好让藏在袖中的第二袋金叶子顺势滑入对方手中。
    太监的指尖在袖笼里轻轻一掂,阴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松动:“徐大人是聪明人。”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值房内影影绰绰的人影,“咱家会为你美言几句,待会儿面圣,该说什么.想必心中有数。”
    这太监离去之后,徐光启又对着九卿值房的众人行礼,除一二个回礼之外,其余人都是点头示意,显然不想和他有多深的交流。
    徐光启见怪不怪,也就耐心等待起来了。
    没过多久,一名身着葵花团领衫的黄门太监匆匆而至,尖细的嗓音在寂静的值房内格外刺耳:
    “徐郎中,陛下召见,速至东暖阁面圣!”
    徐光启闻言立即起身,绯色官袍在动作间带起细微的沙沙声。
    他不动声色地整了整腰间玉带,又抚平袖口因久坐产生的褶皱,这才随着黄门太监迈出值房。
    进入乾清宫,东暖阁的门槛近在眼前,徐光启深吸一口气,在迈入的瞬间便跪伏于地。
    他的额头紧贴着冰凉的青砖,双臂交叠置于身前,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臣兵部武库清吏司郎中徐光启,恭请陛下圣恭万安!”
    声音在空旷的暖阁内产生轻微的回响。
    徐光启能感觉到御座方向投来的锐利目光,却始终不敢抬头窥视天颜。
    他官袍下的脊背绷得笔直,后颈处渗出细密的汗珠
    片刻后,御座之上才传来皇帝仍显年轻的声音。
    “起来吧。”
    徐光启缓缓直起身子,他借着起身的间隙,不动声色地环视东暖阁内景:鎏金香炉青烟袅袅,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以及那柄被随意搁在砚台边的永乐宝剑,无不昭示着今日召见的非同寻常。
    当目光扫过御座下首空置的紫檀圈椅时,徐光启心头一紧。
    按照惯例,四品以上官员奏对皆可赐座,而今皇帝竟连这最基本的礼遇都吝于给予。
    他垂眸盯着青砖地面上自己的倒影,忽然发现官袍前襟不知何时已皱起几道细痕,就像他此刻忐忑的心绪。
    此刻御座之上,朱由校正在批阅奏章。
    将徐光启晾了一段时间,将三份奏章批阅完了之后,朱由校这才缓缓说道:
    “北直隶近月未曾下雨,初春之日,庄稼需水耕种,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若是常年干旱,田地庄稼歉收,必定会让流民情况更加严重,徐卿学识渊博,不知有何见解?”
    “天不久旱,想来过些日子,应该会有雨水的。”皇帝骤然问话,徐光启还没反应过来,只能先出声应付。
    “天不久旱,当真?”
    朱由校作为穿越者,心中很是明白,从今年开始,陕西、山西、河南、山东、北直隶等地,将会出现连年大旱:
    天启元年,陕西、山西大旱,此二地将会有赤地千里,饥民流亡,盗贼四起
    天启二年,山东、河南旱蝗并发,导致粮价暴涨,人相食
    天启四年,北直隶、陕西持续干旱。
    天启六年,山西、陕西“大旱三年”饥民起义。
    天启七年,陕西澄城饥民杀官造反,明末农民战争爆发。
    明末农民起义频发,其根源不仅在于地方吏治腐败、辽东战事消耗巨大以及苛捐杂税压榨百姓,更与小冰河期引发的极端气候灾害密切相关。
    面对即将到来的连年大旱,唯有未雨绸缪、及早谋划,方能在灾情初显时有效应对。
    若待旱情全面爆发再行补救,则为时已晚。
    换句话来说,现在准备抗旱之事,还来得及!
    “若数年,乃是数十年,雨水稀少,乃至于不雨,该如何是好?朕观《农政全书》中曾载泰西水法,卿既精研西学,又深谙农事,当有良策解此旱魃之困?”
    数年甚至数十年不雨?
    那可不是一件小事。
    若真出现这种情况,王朝都能够崩塌。
    徐光启略一沉吟,躬身答道:“回陛下,若遇连年干旱,臣以为当以‘开源节流’四字为纲。
    其一,可效泰西水法,于北直隶推广凿深井、造龙尾车(螺旋提水器),引地下水灌溉。
    其二,改种耐旱作物如番薯、玉米,此二物乃臣从福建引种试验,虽旱年亦可保收成。
    其三,仿宋人‘区田法’,深耕蓄墒,兼以砂石覆盖田土减少蒸发。”
    他偷瞥皇帝神色,又补充道:“臣曾与耶稣会士研讨,彼国应对旱灾时,除水利外更重‘预仓积粟’。请陛下敕令州县设常平仓,趁丰年储粮备荒,再严查胥吏贪腐,方可保灾年不乱。”
    朱由校闻言搁下朱笔,目光渐亮。
    这些举措暗合后世科学抗旱之法,更难得徐光启未因司礼监太监提及锦衣卫而自乱阵脚,反借西学话题坦然进谏。
    朱由校目光微动,追问道:“卿所言番薯、玉米二物,如今京畿可有种植?此等作物原产何地?引种过程可有记载?”
    徐光启躬身答道:“回陛下,番薯原产吕宋(菲律宾),万历二十一年由闽商陈振龙冒死藏藤苗于缆绳中偷运至福州。
    其子陈经纶献于福建巡抚金学曾,在闽中试种抗旱有功。
    臣于万历三十六年丁忧居沪时,托商船从福建购得薯藤,在徐家汇开辟桑园试种三年,确证其‘亩收数十石,胜种谷二十倍’,且旱涝蝗灾不能伤。”
    稍顿后继续道:“至于玉米,乃嘉靖年间由佛郎机人经广州传入,初称‘番麦’。万历《留青日札》曾载‘茎如蔗高,粒如芡实’。
    臣在天津屯田时发现,此物耐旱性虽稍逊番薯,但生长期短,可与豆类间作。现顺天府农户偶有种植,多用作牲口饲料,实乃暴殄天物。”
    臣已编纂《甘薯疏》《芜菁疏》等农书,详载栽培要诀。若陛下允准,可命福建布政使司调运薯种,由九边屯田军户先行推广。”
    番薯的原产地不是吕宋,应是南美洲,应是被人带到吕宋去了。
    不过对于徐光启来说,能知晓番薯、玉米之事,可见其当真是有几分本事的。
    一腔救国救民之心,那还是有的。
    朱由校现在,就缺这种能够救国的人才!
    若是番薯与玉米能够在全国适宜耕种之地推广,将会大大减轻明末大旱带来的影响。
    朱由校指尖轻叩御案,沉声道:“徐卿所献之策甚善。然若朕欲将番薯、玉米广植天下,当有何等阻碍?”
    徐光启闻言,心中又惊又喜。
    皇帝要推行番薯、玉米,他将会受到重用,他的一身才干,将能够得到施展。
    名垂千古,或就在不远之时!
    徐光启袖中手指微颤,垂首应道:“臣斗胆陈弊,约有五难。”
    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逐条计数:“其一,薯种畏寒,北运需以沃土裹藤保温,千里转运损耗三成;其二,闽地老农擅‘火烖催芽’之术,北人未习此法,恐致‘入土不烂,出苗即萎’;其三”
    话至此处,徐光启面有犹豫之色,突然顿住。
    “但说无妨。”朱由校将茶盏重重搁下。
    “其三,州县胥吏惯于青苗法敛财,若改种新粮,丈量征税时必生混乱。”
    徐光启额头沁汗,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其四,陕西等地卫所军官多私占屯田种粟米牟利,断不肯改种贱价粗粮。”
    其实不止是军官私占屯田牟利,许多农民认为番薯是“贱食”,宁愿饿死也不愿改种。
    徐光启声音渐低,说道:“最要紧者.朝中诸公视西学为淫巧,若知此物乃泰西传来,恐有御史参臣‘用夷变夏’。”
    暖阁内西洋自鸣钟滴答作响,朱由校没有接徐光启的话头,而是话风一转,道:“朕记得万历三十八年,顺天府尹周永春曾奏‘番麦酿酒致民惰耕’?”
    “陛下明鉴!”
    徐光启猛然抬头,说道:“此实为晋商不愿酒曲降价所构之辞。臣在天津试种时,贫民以玉米掺糠度荒,何来酿酒奢靡?”
    “徐卿所言西学,确有可取之处。朕再问你,西方诸国,还有何事物,比我天朝更胜一筹?”
    见到皇帝对西学已有认可,徐光启略一沉吟,谨慎答道:“回陛下,臣以为泰西诸国,确有三事可堪借鉴。”
    “其一,火器。”
    他抬头直视皇帝,语气郑重。
    “佛郎机炮、红夷大炮,射程远、威力大,且铸造之法精良,远胜我朝旧式火铳。臣曾与耶稣会士利玛窦、熊三拔研讨,彼国火器营制,已形成‘铳规’‘铳尺’等测算之法,可精准调整射角,非我朝匠人仅凭经验可比。”
    “其二,战船。”
    徐光启继续道:“泰西战船多配三层甲板,载炮数十门,船身坚固,可远涉重洋。其‘夹板船’(盖伦船)设计精妙,逆风亦可航行,而我朝福船虽稳,却难与争锋于外海。”
    “其三,历法。”
    他稍顿,又道:“西洋历法测算日月交食,分毫不差。万历年间,钦天监推算日食屡有偏差,而西人预报精准。臣正与汤若望合译《西洋历书》,其法以黄道分度,较我朝《大统历》更为精密。”
    朱由校目光深邃,缓缓道:“如此说来,泰西诸国,竟在军械、海事、天文上皆有所长?”
    徐光启躬身道:“陛下明鉴。彼国虽器物精巧,然我天朝礼乐教化、典章制度,仍远非蛮夷可比。臣以为,当‘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师彼之长,补我之短。”
    这句话说得漂亮。
    但你是这么做的吗?
    朱由校沉思片刻,突然话锋一转:“听闻徐卿昨夜会见耶稣会众人?”
    徐光启闻言,官袍下的脊背骤然绷紧。
    他强自镇定地躬身答道:“回陛下,确有此事。”
    “所为何事?”
    徐光启深吸一口气,以袖掩面跪伏于地:
    “耶稣会神父龙华民昨夜携来今科会试考题。”
    徐光启喉结滚动,声音发涩,颤抖着说道:“称是三千两购得,欲借臣之手培植亲信。”
    “砰!”
    朱由校一掌拍在案上,震得茶盏叮当乱响。
    他盯着徐光启发顶的乌纱,想起密报中‘徐光启严词拒绝’的记录,语气森然:“卿可知隐匿不报是何罪过?”
    “臣万死”
    徐光启重重叩首,金砖上顿时洇开汗渍。
    “臣当即严拒,本欲今日具折密奏,不料陛下圣明烛照,当即便召见了罪臣。”
    朱由校再问:“除了这些事情,你们在府上还干了什么?”
    徐光启伏跪于地,他喉头滚动数次,却始终未能吐出只言片语。
    “啪!”
    鎏金御案突然爆响,朱由校将密报重重拍在案上,厉声道:“你不说,朕替你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朕的眼皮底下淫祀天主!更妄想蛊惑朕皈依夷教?”
    徐光启猛然抬头,恰见皇帝将密报掷落阶前。
    纸张翻飞间,告解、圣堂、皈依等字眼刺入眼帘,正是昨夜与龙华民密谈的详尽记录。
    他顿时面如死灰,同时心中震惊不已:锦衣卫竟连上海方言的告解词都记录在案!
    “臣臣.”
    徐光启闻言身躯微颤,喉结滚动间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仍强自镇定地辩解道:
    “臣虽受洗入教,然此心可昭日月,绝无半分亵渎朝廷之意。西学火器、历法诸术确有经世致用之效,臣笃信天主,实为借其格物穷理之学以匡扶社稷.”
    朱由校听罢,嘴角泛起一丝讥诮的冷笑,问道:“徐卿当真以为,那些远渡重洋的传教士,是怀着救世之心来我大明的?”
    (本章完)
    (/bi/286248/1723747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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