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华夷之辩,利锥剖圜
明代中央六部衙署集中分布于承天门以南的千步廊两侧,形成严格的方位规制:东侧为吏部、户部、礼部三大文职衙署,西侧则列置兵部、刑部、工部等实务衙门。
值此之际。
新任兵部武库清吏司郎中徐光启初履新职,正迈入位于千步廊西侧的兵部衙署。
当他身着崭新绯色官袍、腰悬御赐玉带,首次跨入兵部值房门槛时,署内诸官早已肃立相迎。
众人齐整躬身,声如洪钟:“恭贺徐郎中荣膺新职,总掌火器革新!”
徐光启连忙还礼,神色谦逊:“诸位同僚抬爱,光启愧不敢当。此番全赖陛下圣明,工部匠人协力,方能铸就红夷大炮之威。”
兵部左侍郎张经世上前一步,抚须笑道:“徐郎中过谦了!前几日校场炮震四夷,连蒙古使者都面如土色。此等功绩,实乃我兵部数十年来未有之荣光!”
徐光启身受圣恩,在春狩这种大场面上被皇帝夸赞,朝局的人早已经将徐光启看做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了。
哪怕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兵部郎中,作为如今兵部的二把手,张经世都不敢小瞧了他,在他履职的第一日,让兵部官员前来相迎。
“左堂大人如此夸赞,着实折煞下官了。”
“你我共事兵部,不必如此,当勠力同心。”
张经世捋须侧身,向徐光启引见道:“徐郎中既掌武库司,当先识我兵部四司同僚。”
遂抬手示意:“这位是职方清吏司郎中邢玠邢郎中,掌疆域舆图、边关防务,昔年乃经略朝鲜抗倭之老臣,如今虽年近六旬,仍精神矍铄,目光如炬。”
“见过邢郎中。”徐光启对着邢玠行了一礼。
邢玠抚着白须,点了点头,还礼道:“见过徐郎中。”
他态度并无谄媚之色,甚至眼底,还有些鄙夷。
幸进之臣,里通外夷之辈,竟与他同列?
对于邢玠的冷淡态度,徐光启见怪不怪。
张经世继续介绍。
“这位是武选清吏司郎中汪泗论汪郎中,司武将铨选、袭替功赏。”
“见过汪郎中!”徐光启礼节无可挑剔。
汪泗论面色带笑,说道:“徐郎中客气了,你我之后在兵部共事,以后多多指教。”
这位郎中,对徐光启的态度,就要好上许多。
接下来,张经世陆陆续续介绍了兵部衙门的其余官员。
言罢,张经世又引徐光启入武库司内厅,指认属官:
“这几位分别是武库清吏司员外郎何廷枢、主事宋献、司库大使赵士祯”
这几人见到是徐光启进来了,赶忙对其行礼,道:“下官拜见堂翁!”
他们的面色语气,带着几分谄媚。
徐光启知晓,这些员外郎、主事、司库大使、书吏们,就是以后他的下属了。
他没有摆什么架子,而是一一还礼,温言道:“诸位皆是国之栋梁,徐某初来乍到,日后还望多多指教。”
张经世抚须笑道:“徐郎中过谦了!有您坐镇武库司,我兵部火器革新必能更上一层楼!”
“左堂大人,可要喝杯茶再走?”
张经世摇了摇头,郑重说道:“兵部事情多,我就不久留了,武库司诸事繁杂,尤其火器革新乃朝廷重务,还望多加费心。若有疑难之处,可随时来主堂寻我商议。”
徐光启拱手应道:“左堂大人放心,光启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朝廷所托。”
张经世满意地点点头,又对武库司属官们肃然道:“尔等务必尽心辅佐徐郎中,若有懈怠,本部定不轻饶!”
众属官连忙躬身称是,神色愈发恭敬。
交代妥当后,张经世便转身迈出武库司内厅,沿着廊道返回兵部主堂。
待他的身影渐远,厅内气氛稍缓,员外郎何廷枢上前一步,殷勤道:“堂翁,下官这就带您查阅武库司近年文书卷宗,以便尽快熟悉事务。”
徐光启温和一笑:“有劳何员外了。”
与此同时,兵部主堂内,左侍郎张经世刚踏入值房,便见职方司郎中邢玠正立于案前,似在等候。
见他回来,邢玠冷哼一声,低声道:“张左堂如此礼遇那徐光启,莫非真以为凭他那些夷器,便能振兴我大明兵备?”
张经世眉头微皱,抬手屏退左右,沉声道:“邢郎中慎言!徐郎中深得圣眷,其所献红夷大炮之威,更是有目共睹。我等为臣子者,当以国事为重。”
邢玠拂袖冷笑:“国事?只怕有人借机结党营私!”
言罢,也不等张经世回应,径自转身离去。
张经世望着邢玠的背影,摇头轻叹,随即收敛神色,提笔批阅起案上公文。
徐光启是个争议人物。
至于原因,很简单。
他信天主教。
徐光启早在万历年间(1600年)便与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Matteo Ricci)相交,受其影响皈依天主教,取教名“保禄”(Paul)。
此举在朝中引起非议,保守儒臣纷纷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为由,斥责他背离圣学、崇信夷教。
大明儒释道三教并立,士大夫多尊孔孟、习程朱,而徐光启却独独信奉耶稣会所传之天主教,更被朝中清流视为“左道惑众”。
有人甚至暗中讥讽他“舍华夏正教而从西夷邪说”,借“华夷之辨”大做文章,认为他此举有辱士林风骨。
万历四十四年,南京礼部侍郎沈发动教案,以天主教‘暗伤王化’为由,上疏请求驱逐传教士。
徐光启闻讯后,立即撰写《辩学章疏》为传教士辩护,此举在朝堂上引发轩然大波。
尽管天启元年教案风波稍缓,但朝中反教情绪依然暗流涌动。
徐光启因公开为天主教辩护,被邢玠等保守派官员视为“里通外夷“之辈。
加之他凭借火器革新之功迅速升迁,在那些恪守程朱理学的老臣眼中,更成了幸进之臣。
正如兵部衙署初见时,职方司郎中邢玠虽表面还礼,眼底却难掩鄙夷。
这位曾参与抗倭的老臣,对徐光启与西人往来甚密本就心存芥蒂,如今见他以奇技淫巧得宠,自然更无好感。
而武库司属官们虽表面谄媚逢迎,私下亦不乏议论其“背离圣学“者。
当然,朝中亦不乏对徐光启持开明态度的官员。
以孙承宗、袁可立为代表的务实派士大夫,更看重他在经世致用方面的卓越贡献,而非拘泥于信仰之争。
徐光启在军事领域引进红夷大炮,显著提升明军战力;所著《农政全书》更是集农学之大成。
这些实实在在的政绩,使得许多开明官员对其学识才干深表钦佩。
正如兵部武选司郎中汪泗论初见时的热忱态度,部分同僚选择弱化对其天主教信仰的批判,转而关注其利国利民的实务成就。
这种务实之风,在日益严峻的边患压力下,正逐渐冲淡保守派‘华夷之辨’的僵化思想。
然而,这一切纷争与张经世并无太大干系。
作为兵部左侍郎,他只需恪尽职守,稳妥地为皇帝办事即可。
眼下他心中所谋,不过是静待孙承宗入阁后,自己能顺理成章地接掌兵部尚书之位。
若能讨得皇帝欢心,或许在有生之年还能圆了入阁之梦——这便足矣。
至于徐光启与保守派的龃龉、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只要不波及自身仕途,他并不愿过多掺和。
毕竟在宦海沉浮数十载的张经世看来,唯有稳扎稳打,方能在这风云诡谲的朝局中立于不败之地。
忙碌一日,徐光启下值回家,刚踏入府门,便见管家匆匆迎上前来,躬身禀道:“老爷,华耶稣会会长龙华民神父,携耶稣会士阳玛诺、汤若望及您的门生孙元化已在花厅等候多时。”
徐光启闻言,疲惫的面容顿时舒展,眼中闪过一丝欣喜:“快引我去见。”
徐光启在花厅中见到在华耶稣会会长龙华民、耶稣会士阳玛诺、汤若望及门生孙元化等人。
四人之中,有三个人都是外国人的模样。
龙华民意大利人,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深邃。
汤若望是德国人,金发碧眼,鼻梁高挺,在众人中显得格外醒目。
阳玛诺也是个鹰钩鼻。
“今日我等前来,一为恭贺阁下荣升兵部要职,二则《泰西水法》初译已成,特请阁下校勘,三则有一桩秘事相告。”
龙华民缓缓说道,将《泰西水法》书稿递给徐光启。
徐光启接过图纸细看,眉头渐舒:“此设计确比工部现行制式更胜一筹。”
西学,在某些方面,还是远胜过大明的。
“老师,我看还是先弥撒、告解之后,再谈论这些罢。”孙元化见徐光启又要钻研学术了,赶忙提醒道。
徐光启闻言,点了点头。
学术钻研,没有几个时辰是不会有结果的。
此事倒不急。
他当即吩咐下人紧闭府门,严禁外人打扰。
“诸位随我来。”
徐光启亲自引众人穿过回廊,来到后院一处僻静厢房。
这里早已被改造成一间隐蔽的小圣堂,墙上悬挂着耶稣受难像,祭台上铺着绣有十字纹样的白绸,两侧烛台燃着幽幽火光。
龙华民神父轻抚胸前的银质十字架,欣慰道:“保禄兄弟虽居庙堂之高,仍不忘主恩,实为我会在华之楷模。”
徐光启肃然答道:“圣事乃灵魂之粮,岂敢因俗务荒废?”
言罢,他示意孙元化守在门外望风,自己则与三位神父换上早已备好的祭衣。
阳玛诺从檀木匣中取出拉丁文弥撒经本,汤若望则点燃乳香。
青烟缭绕中,龙华民以低沉流畅的拉丁语诵念:“In nomine Patris, et Filii, et Spiritus Sancti”
徐光启跪在祭台前,双手交握,用上海方言默诵玫瑰经。
当神父捧起象征圣体的面饼时,窗外忽传来巡夜梆子声,众人动作微顿,孙元化立即贴近窗缝观察,直到更夫脚步声远去,才向屋内比了个安全的手势。
告解环节,徐光启单独留在圣像前,对龙华民低声道:“前几日朝议时,有官员当众指斥西学为‘蛊惑民心之术’,我未能及时驳斥.此乃懦弱之罪。”
龙华民在暗处画了个十字:“孩子,你身处狮穴仍持守信仰,已是勇气。记住保禄宗徒的话——‘我为福音忍受一切’。”
青烟缭绕的圣堂内,徐光启缓缓睁开双眼。
告解后的释然感如暖流般漫过全身,他下意识抚摸着胸前银十字架——这是龙华民神父在他受洗时亲手为他戴上的。
烛光摇曳中,他凝视祭坛上的圣体匣,思绪却飘向万历二十八年的那个春日。
当利玛窦指着《坤舆万国全图》向他解释地圆说时,那种认知被颠覆的震撼至今难忘。
从那一刻起,他就明白这些红发碧眼的西儒,掌握着拯救大明于积弱的关键。
“保禄兄弟?”龙华民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老神父正用沾着圣水的柏枝轻触他的前额,拉丁语的祝祷声在密闭的圣堂里产生奇妙的回响。
徐光启垂下眼睑,以熟练的上海方言回应祷词。
没人注意到他交握的双手微微收紧——就像每次从传教士手中接过《几何原本》的译稿时那样。
这些珍贵的知识,需要用最虔诚的姿态来换取。
“阿门。”
烛影摇曳,圣堂内的乳香仍未散尽。
龙华民收起银十字架,目光深邃地望向徐光启,缓缓道:
“保禄兄弟,如今你深受皇帝信任,若能借此机会,使陛下皈依我主,则福音必能广传于中华。”
徐光启闻言,眉头微蹙,沉吟片刻后摇头道:“神父,此事不可操之过急。”
龙华民微微前倾身子,语气热切:“为何不可?若能得到皇帝的支持,我们的传教事业将事半功倍!”
徐光启目光沉静,低声道:“正因如此,才更需谨慎。陛下虽重西学,但朝中清流视天主教为‘夷教’,若贸然劝其皈依,只会激起更大的反对。”
一旁的汤若望也忍不住插话:“可若错过这个机会,我们何时才能让福音真正进入宫廷?”
徐光启摇头,语气坚定:“如今朝中已有不少官员视我为‘里通外夷’之辈,若再贸然推动陛下信教,只会让耶稣会成为众矢之的。届时,不仅传教受阻,连现有的成果都可能毁于一旦。”
龙华民皱眉,仍不甘心:“那至少推举几位教士入朝为官,如此也能在朝堂上为我等发声。”
徐光启苦笑:“神父,您可知道,就连我这个‘保禄’,在兵部尚且被人暗中讥讽?若让金发碧眼的教士立于朝堂之上,那些保守大臣岂能容忍?”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却坚定:“传教之事,当如春雨润物,潜移默化。若强行求快,只会适得其反。”
龙华民沉默良久,最终长叹一声:“或许你说得对,但主的福音,终究需要有人去传播。”
徐光启点头:“正因如此,我们才更需稳扎稳打。先以学术、技术赢得朝廷信任,待时机成熟,再谈信仰。”
龙华民深深看了他一眼,终于颔首:“愿主指引你的道路。”
徐光启微微一笑,心中却暗自思忖:‘若真让教士入朝,恐怕连我自己的位置都难保.’
他信教,完全是因为能够获取西方先进的知识与技术,并非是信仰多么虔诚。
他和大多数中国人一般,神灵有用的才会去拜一拜,没用的,拜他作甚?
就在徐光启还在思索的时候,龙华民的声音又响起了。
“保禄兄弟,此次前来,还有一事相告。”
徐光启见他神色凝重,微微倾身:“神父请讲。”
龙华民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递了过去:“这是此次会试的考题,乃耶稣会会试考生买来的,可将试题告知所有耶稣会的考生。”
徐光启闻言,瞳孔骤然一缩,手指微颤,却未立即接过。
他沉声道:“神父,此举不妥。科举乃国之根本,若泄题之事败露,必牵连甚广,甚至危及耶稣会在华根基。”
龙华民却神色坚定:“正因科举举足轻重,才更需把握机会。若你能借此在朝中培植亲信,日后在陛下面前进言,或可使天主教得皇家认可。”
徐光启眉头紧锁,摇头道:“神父,此事风险太大。陛下虽重西学,但对科举舞弊向来深恶痛绝。若被人察觉,不仅我自身难保,连耶稣会亦会被视为祸乱朝纲的异端。”
你们要去送死,别拉我下水!
现在我圣眷正隆,不需要干这种蠢事。
一旁的汤若望忍不住插话:“可若无朝廷支持,我们的传教事业将寸步难行。”
徐光启深吸一口气,语气坚决:“传教之事,当以正道行之。若靠舞弊取信,即便一时得势,终会反噬自身。”
龙华民凝视着他,缓缓道:“保禄兄弟,你可曾想过,若天主教能得皇帝支持,大明子民皆可沐浴主恩,此乃何等功德?”
这位耶稣会的会长还是不甘心。
他还是想要劝徐光启去影响皇帝,以期他能够皈依天主教。
徐光启沉默片刻,最终摇头:“神父,恕我直言,信仰之事,强求不得。若陛下真心认同天主教义,自会接纳;若以权术强推,只会适得其反。”
龙华民见他态度坚决,长叹一声:“也罢,此事暂且作罢。”
徐光启微微颔首,心中却警兆暗生:‘耶稣会终究还是太过急切了.’
为了传教,他们是不择手段。
感觉,是要和他们保持点距离了。
另外
会试考题居然能够泄露?
徐光启看向龙华民手上的考题,心中沉重。
若此事是真的,恐怕,朝堂之上,又要掀起一波腥风血雨了。
(本章完)
(/bi/286248/172374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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