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檀君鼎革,箕畴赈溺
赐宴之后,天色已晚。
朱由校没有回紫禁城,而是驻跸南海子行宫。
南海子有两处行宫,一处是旧衙门行宫,这是永乐年间修建的,另一处是新衙门行宫,是嘉靖年间修建的,规模更大,设施更完善。
朱由校自然是进驻更舒服的新衙门行宫。
新衙门行宫主要分为两个区域。
处理政务、接见臣僚的外朝区与皇帝妃嫔休息的内廷区。
此刻,外朝区行宫大殿。
朱由校召见朝鲜使者。
朝鲜就在辽东边上,如果能够全心意的听从大明指挥,将会对后金造成不小的麻烦。
然而。
自萨尔许战役之后,朝鲜渐渐不服从明朝的命令,在后金与明朝之间来回摇摆。
这种情况,自然是朱由校不乐于见到的。
如今,朝鲜派使者前来,朱由校要透透风,趁着阅兵的余威,给朝鲜国主光海君一个警告!
甚至,可以趁此机会,插手朝鲜国政!
很快,朝鲜使者便到了。
朝鲜使者洪瑞凤身着赤丹色团领袍,双手持象牙笏板趋步进殿。
距御案五步时止步,行五拜三叩之礼:先叠手于额前深揖至地,继而双膝跪地,以额触手背三次,起身复又再拜。
礼毕仍保持俯身姿态,用略带口音的汉语奏道:“小邦陪臣洪瑞凤,恭祝大明皇帝陛下万岁圣安。”
朱由校缓缓点头,说道:“朕安,平身罢!”
朱由校端坐于御座之上,目光沉静地注视着殿下的朝鲜使者,缓缓开口道:
“朕听闻朝鲜国主光海君近来身体抱恙,不知如今可大安了?”
使者洪瑞凤闻言,连忙躬身答道:“回禀陛下,我国主感念天朝垂恩,托陛下洪福,近日已渐康复,只是仍有些微恙需调养,故未能亲至,特遣臣前来朝觐,以表恭顺之心。”
朱由校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深意,继续问道:
“既如此,光海君此番派你前来,所为何事?”
洪瑞凤略一沉吟,恭敬答道:“臣奉国主之命,一来恭贺天朝阅兵大典,彰显大明军威;二来,我国主愿重申朝鲜世代事大之诚,绝无二心。只是.”
他稍作停顿,似在斟酌言辞,说道:“只是近年来辽东局势纷乱,我国地处边陲,难免受扰,国主忧心社稷安危,故遣臣前来,恳请陛下明示天朝方略,朝鲜必当谨遵圣谕,共御外侮。”
朱由校听罢,嘴角微扬,语气却带着几分威严:
“朕已知晓。朝鲜既为大明藩属,自当恪守臣节,不可首鼠两端。若光海君果真忠心,便该明白——大明之威,非尔等可轻慢;大明之怒,亦非尔等可承受。”
使者闻言,额角微汗,连忙伏地叩首:“陛下圣明!臣定当如实转达国主,朝鲜上下,必唯天朝马首是瞻!”
朱由校目光陡然转冷,手指轻叩御案,声音低沉却透着压迫:
“马首是瞻?朕倒要问问,去岁辽东告急,朕命朝鲜调兵协防,为何尔国迟迟无动于衷?”
朝鲜使者身形一僵,额头渗出细汗,急忙伏地辩解:“陛下明鉴!非是小邦抗命,实乃国内兵备空虚,粮饷匮乏,加之女真游骑屡犯边境,国主恐贸然调兵反致防务溃散.”
“荒谬!”
朱由校骤然拍案,殿中侍立的锦衣卫皆按刀上前半步。
他冷笑一声,斥责道:“萨尔浒之战前,朝鲜尚能出兵助剿建州,如今反倒‘兵备空虚’?朕看光海君是觉得——大明刀锋不利了!”
使者以额触地,颤声高呼:“陛下息怒!国主绝无二心!此番阅兵天威,小臣已亲眼所见,归国后定力劝国主整兵听调。”
朱由校对朝鲜政局洞若观火。
这个毗邻辽东的藩属国,历来牵动着中原王朝的神经——隋炀帝三征高句丽耗尽国力,唐太宗至死念念不忘辽东战事,就连唐高宗李治也对其屡屡用兵。
自万历年间抗倭援朝后,朝鲜朝堂更遍布大明的耳目。
光海君的一举一动,各党派的明争暗斗,皆通过隐秘渠道源源不断传入紫禁城。
朱由校指节轻叩龙案,唇角泛起冷笑:这些藩邦小动作,又岂能逃过大明天子的法眼?
“朕听闻朝鲜朝堂党派纷杂,不知洪卿——属大北派,还是小北派?亦或是.西人党?”
洪瑞凤闻言,瞳孔微缩,显然未料到皇帝竟对朝鲜内政如此了解。
他略一迟疑,谨慎答道:“回陛下,臣乃一介外臣,只知奉国主之命行事,不敢妄涉党争。”
朱由校轻笑一声,指尖轻敲御案:“哦?可朕却听说,大北派亲近后金,小北派首鼠两端,唯有西人党尚存事大之心。”
他俯身向前,声音陡然转冷,“洪卿今日若不言明立场,朕如何信朝鲜‘马首是瞻’之语?”
朝鲜现在的朝局动荡。
国王光海君李珲通过政变夺取王位。
其父宣祖晚年偏爱次子永昌大君,导致光海君在权臣李尔瞻的支持下发动政变即位。
光海君统治期间手段残酷多疑,为巩固权力,曾处死异母弟永昌大君及侄儿绫昌君,此举引发朝鲜士林派的强烈不满。
在外交政策上,光海君推行“中立外交”,试图在明朝与后金(努尔哈赤)之间左右摇摆,以求自保。
然而,这种首鼠两端的态度也加剧了朝鲜内部的党争与动荡。
如今的朝鲜国内政局暗流汹涌,朝堂之上党派林立,彼此倾轧。
大北派以领议政李尔瞻、左议政郑仁弘为首,全力支持光海君,主张亲后金,认为依附新兴的努尔哈赤势力才能保全朝鲜。
小北派则较为谨慎,虽不反对光海君,但对大北派的极端政策有所保留,右议政李贵便是其中代表,他们试图在夹缝中寻求平衡。
而西人党则旗帜鲜明地反对光海君,以金瑬、李元翼为首,坚持亲明立场,认为朝鲜世代臣服大明,不应背弃宗主国。
然而,由于光海君的残酷镇压,西人党势力日渐衰微,朝堂之上几乎再无立足之地。
三派明争暗斗,使得朝鲜政局愈发动荡,而光海君则在这纷乱之中,竭力维持自己的统治。
被大明皇帝问及国政,洪瑞凤支支吾吾,不敢回答。
朱由校询问洪瑞凤的立场,是因为他知道,此人慕汉,本就是西人党人士,而西人党被光海君压制,一直寻求复辟的机会。
他是要逼洪瑞凤摊牌。
大明皇帝的眼神锐利,洪瑞凤渐感压力,他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说道:“小邦陪臣正是西人党之人。”
见此人愿意摊牌,朱由校也露出獠牙,说出他的目的。
“朝鲜国王得位不正,又残暴无比,此人不配为朝鲜国王。你为西人党之人,理应扶持明主继位。”
洪瑞凤闻言,浑身一震,额头紧贴地面,不敢抬头。
殿内空气仿佛凝固,只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朱由校继续道:“朕知西人党素来忠心事主,如今却被光海君打压殆尽。绫阳君李倧乃宣祖嫡孙,仁厚贤明,深得民心。尔等若能拥立新君,重振朝纲,大明自当鼎力相助。”
洪瑞凤终于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然:“陛下明鉴万里!光海君倒行逆施,国人怨声载道。西人党虽遭迫害,然忠义之士犹在。若得天朝支持,臣等必效死力,匡扶社稷!”
朱由校满意地点点头:“很好。朕会命辽东暗中支援,待时机成熟,尔等可举义旗。”
皇帝目光如炬,话语中带着几分警告:“记住,大明要的,是一个忠心不二的朝鲜。”
“臣,谨遵圣谕!”
洪瑞凤重重叩首,心中已然明了:这既是大明的警告,也是西人党重掌朝政的契机。
大明新君,似乎是圣君明主。
这或许是绫阳君此生仅有的机会了!
为了让大明皇帝坚定的扶持绫阳君李倧,洪瑞凤咬了咬牙,当即再拜叩首,郑重说道:
“陛下圣明!绫阳君李倧素怀忠义,仰慕天朝威德已久。若蒙陛下垂怜,允其继位朝鲜国主,李倧愿献朝鲜翁主(朝鲜公主)入侍天朝,以表赤诚之心,世代恭顺大明!”
朱由校闻言,目光微动,手指轻轻敲击御案,似在权衡。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语气深沉:
“哦?绫阳君倒是有心。不过,朕要的,可不只是一个翁主。”
一个区区朝鲜国公主,就想收买他?
高丽婢是好看,但朕身边,难道还缺美人不成?
洪瑞凤心领神会,立刻答道:“陛下放心!若天朝助绫阳君正位,朝鲜必倾国之力,助大明共剿建州!粮饷、兵员,皆听天朝调遣,绝无二心!”
朱由校嘴角微扬,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好。那朕就拭目以待。”
如果能让西人党尽快发动‘仁祖反正’,废黜光海君,改立李倧,使朝鲜全面倒向明朝,大明在辽东的局面,又会好转不少。
万历皇帝给他留下的烂摊子,朱由校正一点一点的扭转回来!
第二日。
朱由校于南海子围场设下考校之局。
考校的对象,正是勋贵营!
晨光熹微中,三百勋贵子弟甲胄鲜明,列阵待命。
皇帝身着绛纱戎服,腰佩宝剑,立于高台之上,目光如炬地扫视众人。
朱由校命人于百步外立十面箭靶,每靶间隔三丈,要求骑手纵马飞驰间连发十箭。
“朕要见真本事,非花架子!”
圣谕刚落,张之极率先出列。
但见他策马如电,弓开满月,箭似流星——十箭皆中靶心,末箭更穿透前箭尾羽,引得满场喝彩。
抚宁侯之弟朱国栋欲争锋,却因控马不稳,仅中六箭,羞惭退下。
其余勋贵子弟陆续出列比试射术,却无一人能及张之极十中七八的水准。
抚宁侯之弟朱国栋再次挽弓,虽较先前沉稳许多,仍止步于七箭中靶;郭桢更是手抖失准,竟有两箭脱靶,箭杆斜插在黄土里分外扎眼。
朱由校负手立于观射台,眼见这些将门之后或力道不济、或准头欠佳,不由得眉头渐蹙。
当第十个勋贵射出的箭堪堪擦过靶缘时,皇帝终于轻叩鎏金栏杆,对身旁英国公叹道:“弓马乃武臣本等,若连百步穿杨都做不到,他日如何临阵杀敌?”
张维贤苦笑一声,只得说道:“战技非一日之功,陛下让他们每日操练,必能达到陛下想要的效果。”
朱由校默不作声,不置可否。
骑射之后,便是考验火铳之术。
校场东侧,百具披甲木人森然矗立,铁甲在春阳下泛着冷光。
英国公张维贤接过锦衣卫呈上的三眼铳,以火折点燃引线,霎时火星飞溅。
“轰——”
震耳欲聋的爆响撕裂长空,硝烟未散,英国公张维贤已挥动令旗:“轮射开始!”
其实朱由校原本打算亲自试射三眼铳,但英国公张维贤坚决劝阻。
原因在于当时的三眼铳存在较高的炸膛风险,英国公担心万一发生意外伤及皇帝,即便他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抵罪。
在火铳轮射考核中,勋贵营分为三队依次射击。
硝烟弥漫间,张之极率领的前锋队展现出娴熟的装填技巧,弹着点精准集中在木人胸甲部位;而郭桢所部因操作紧张,竟有多人未去除引药盖便仓促击发,导致火铳炸膛,飞溅的碎片伤及身旁同袍。
高台上的朱由校冷峻地注视着这一切,当即下令革除郭桢等五人的参训资格,厉声训斥道:“火器乃将士性命所托,尔等竟敢如此儿戏!这般轻忽武备之人,岂堪为将!”
午后,朱由校下令以活鹿为猎,模拟战场合围之策。
张之极统领勋贵营,将其分作左、中、右三翼,自率中军正面佯攻,虚张声势以牵制鹿群;同时密遣薛钊率领轻骑迂回侧后,悄然截断退路。
待龙旗摇动,三军骤然合围,竟比预定之时提前半刻完成,猎场之上蹄声如雷,鹿群进退无路,尽数被困。
如此,朱由校才对勋贵营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的满意。
为了自己的爵位,这些人,看来还是用了不少功夫的。
第三日。
也就是天启元年二月三日。
春狩还在进行。
朱由校策马行至围场边缘,忽而勒缰止步,远眺京郊方向。
他抬手示意随驾的英国公张维贤近前,沉声道:“朕听闻京畿流民日增,今日既出宫禁,不妨亲往一观。”
朱由校被困于紫禁城、困于百官罗织的大明朝已久。
他要亲自去看看大明朝的百姓。
他可不想做袁世凯第二。
张维贤闻言色变,急忙劝阻:“陛下,流民聚集之地恐有疫病,且龙体安危”
朱由校却已扬鞭指向远处,打断了张维贤劝阻的话语:“朕非深宫稚子,岂能闭目塞听?”
说罢竟不顾仪仗规制,只带数百名锦衣卫轻骑,径自转向官道岔路。
行不过五里,景象骤变。
官道两侧的榆树皮已被剥尽,裸露的树干上留着道道爪痕。
衣衫褴褛的妇孺蜷缩在土墙下,见马队经过,竟连抬头张望的力气都没有。
更远处,几个面黄肌瘦的汉子正用木棍刨挖草根,听到马蹄声时,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惶。
朱由校攥着缰绳的手指节发白。
他看见有个总角小儿趴在枯井边,用陶罐接渗出的泥水,井台上赫然躺着两具盖着草席的尸首。
随行的司礼监太监颤声解释:“陛下,去岁北直隶大旱,今春青黄不接,这才有如此景象”
忽有老妪扑到马前哭嚎:“青天大老爷赏口吃的吧!”
锦衣卫的绣春刀瞬间出鞘,却被皇帝抬手制止。
朱由校当即解下腰间锦缎荷包掷向老妪。
荷包落地绽开,数枚金灿灿的瓜子金滚落尘土。
然而那老妪只是呆望着这些金珠,枯瘦的脸上写满茫然——她平生何曾见过这等贵物?
皇帝这才恍然,转头对随侍的锦衣卫沉声道:“取些干粮来。”
侍卫连忙奉上随身携带的麦饼。
当老妪颤抖的双手接过实实在在的粮食时,浑浊的眼中顿时涌出泪水,伏地叩首不止,嘶哑的嗓音不住喊着:“恩人呐!活菩萨!”
那干裂的额头在黄土地上磕出点点血痕。
朱由校望着眼前惨状,胸口如压千钧巨石。
他虽是穿越者,在史书中读过‘饿殍遍野’四字,却从未想过竟是这般触目惊心。
那总角小儿舀泥水的瘦弱手臂,老妪盯着金瓜子时的茫然眼神,都像钝刀般一下下剐着他的心。
作为现代人灵魂,他原以为自己对苦难已有足够想象,此刻方知纸上得来终觉浅。
史册里轻描淡写的‘大饥’,落在活人身上竟是剥树皮、掘草根、人相食的绝望。
他攥着缰绳的指节发白,喉头滚动着说不出的苦涩。
这比萨尔浒的败报更令他震撼,他更加体悟到:大明江山看似锦绣的表象下,早已爬满噬人的虱子。
朱由校策马回行宫,京郊饿殍遍野的景象仍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心中如压千钧巨石。
京畿尚且如此,那陕西、河南、山东等地,又该是何等惨状?
他攥紧缰绳,指节发白,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传旨。”
朱由校声音低沉,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说道:“即日起,命户部彻查全国仓储,凡有贪墨赈粮、盘剥百姓者,无论官职大小,一律严惩不贷!”
“再令工部、兵部协同,于北直隶兴修水利,开垦荒地,以工代赈,务必让流民有活路可走!”
英国公张维贤闻言,连忙躬身应诺,心中却暗自惊诧。
皇帝素未出宫,今日竟因亲眼所见民生疾苦,而如此雷厉风行,心系百姓至此,当真是大明圣君!
朱由校目光沉沉,望向紫禁城的方向,心中已有了更深的盘算。
“朕要让天下人知道,这大明江山,不是那些官员的私产,而是万民的根基!若有人敢鱼肉百姓,朕必让其血债血偿!”
他抬头望向苍穹,眼中燃起熊熊斗志。
穿越至此,总该要做点什么。
重振皇明四字,终究是史册里的宏大叙事;而让这天下百姓能吃饱穿暖,才不枉他穿越明末这一遭!
“既承大明国祚,必叫日月换新天!这流民遍地,人尽相食的天下,该变一变了!”
PS:
附三眼铳图:
(本章完)
(/bi/286248/172374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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