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獬豸砺锷,龙囿宣威
杨涟从紫禁城的朱红宫门缓步而出,夕阳的余晖为他的青袍镀上一层暗金。
他婉言谢绝了几位同僚前往酒楼小聚的邀约,独自穿过喧嚣的街市。
轿夫抬着青布小轿,在暮色中穿过西城胡同。
杨涟宅院便在西城胡同最里间。
这是朝廷分配的官邸,之前为兵科都给中事的时候,宅院还是三进的,如今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分配的官邸,多了一进,大了不少。
砰砰砰~
杨宅没什么下人,杨涟敲门,过了许久,才见一个身穿粗布衣物的妇人将门打开。
那开门的妇人正是杨涟的发妻张氏。
虽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却已显老态,鬓角早生华发。
常年劳作使得她皮肤暗黄粗糙,双手布满老茧,指节粗大变形,手背上还留着几道冬日冻疮愈合后的紫痕。
这妇人浑身上下透着贫寒之气,与这四进官邸显得格格不入。
“老爷,您回来了。”
张氏脸上露出喜色,但很快就有些黯然了。
“怎么突然回来了,京里也没个信儿.”
她声音越说越小,眼神躲闪着不敢直视杨涟。
“灶上只剩些粗面饼子,配着腌菜这、这怎么好给老爷吃.”
她说着,不自觉地扯了扯打着补丁的衣角,仿佛这样能遮住寒酸。
厨房里飘来淡淡的杂粮味,隐约还有野菜的苦涩气息。
张氏窘迫地站在门边,枯黄的脸上浮起一层羞愧的红晕。
丈夫好歹是朝廷命官,回家却连顿像样的饭食都备不上。
杨涟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们吃得,我如何吃不得?”
他缓步入院,张氏端上饭菜。
几张粗面饼子,一碟腌菜,一盆野菜粥。
杨涟心中感慨:之前他为搏清名,宁愿将俸禄捐出去,也不给家人使用。
这些年读的圣贤书,简直是读到了狗肚子里面去了。
他望着妻子粗糙的双手和补丁摞补丁的衣衫,喉头一阵发紧。
杨涟缓缓从腰间摸出十两银子,轻轻放在桌上,对着张氏说道:“这些银子,你给之易他们置办几身得体的衣物,买些肉食补补身子。”
张氏愣住了,手指微微颤抖着不敢去碰那银子,仿佛那是烫手的炭火。
她嗫嚅道:“老爷,这这使不得,您平日最厌奢靡,若叫人知道家中吃肉穿新衣,怕有损您的清誉.”
杨涟摇了摇头,声音低沉却坚定:“这些年苦了你们。我杨涟在外求名,却让妻儿冻馁至此,算什么丈夫,算什么父亲?”
他顿了顿,又道:“往后每月俸禄,我会留一半家用。”
张氏的眼泪突然就滚了下来,她慌忙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多。
那银子在油灯下泛着微光,映得她眼中的泪也亮晶晶的。
厨房外传来窸窣响动。
几个孩子扒着门缝偷看,最大的杨之易盯着桌上的银子咽了咽口水,小声问:“娘,真能买肉吗?”
“以后每日都能有肉吃!”杨涟给他们保证道。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孩子们的笑颜。
他们欢呼着,最小的孩子甚至蹦跳着扑进兄长怀里,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看着这一幕,杨涟忽然觉得心头有什么东西悄然松动。
那些年执着于清名虚誉,让妻儿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如今想来何其可笑。
“虚名终究是镜花水月”
真正的君子之道,不在于沽名钓誉,而在于脚踏实地。
既要以真才实学报效朝廷,更要担起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
只学海刚峰的表,是没用的。
就此时。
砰砰砰~
院宅门外,传出敲门声。
杨涟刚放下碗筷,院外忽传来一阵爽朗笑声。
“文孺,归京了也不知会一声,钱某还想着为你接风洗尘呢!”
话音未落,一位身着锦缎长袍的中年男子已迈步而入。
他约莫四十岁上下,面容白净,下颌蓄着一缕修剪得宜的胡须,眉眼间透着儒雅与从容。
身后跟着两名小厮,一人捧着红木食盒,另一人提着两坛泥封陈酿,酒香隐隐透出。
不是钱谦益,又是何人?
张氏见状,慌忙退至一旁,低头整理衣襟,生怕自己的寒酸之态有碍观瞻。
杨涟起身相迎,神色淡然:“钱兄说笑了。粗茶淡饭,本是寻常。”
钱谦益微微一笑,目光扫过杨涟朴素的衣袍和张氏粗糙的双手,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之色。
他轻摇折扇,道:“今日特地带了些江南风味,与杨兄共饮一杯,不知可否赏光?”
杨涟点了点头,道:“请!”
两人到了静室,相对而坐。
两名小厮打开食盒,又倒出两碗美酒出来。
酒菜香味扑鼻,然杨涟做镇定自若。
钱钱谦益指尖轻叩桌沿,折扇微顿,故作关切地问道:“文孺兄此番巡漕之事,可已了结?”
杨涟神色沉静,目光落在酒盏中微微晃动的涟漪上,缓缓摇头道:“尚未。陛下已下旨,命我再度巡视漕运。”
话音方落,室内烛火忽地一跳。
钱谦益手中湘妃竹扇“唰”地展开半面,遮住了眼底闪过的精光。
他笑意更浓,倾身向前,压低声音道:“文孺兄此番再受皇命,可见圣眷正隆啊!”
话音未落,他已抬手示意小厮斟酒,自己则端起青瓷酒盏朝杨涟虚敬一礼:“既如此,更该庆贺一番。听闻教坊司新调来的几位官妓,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其善解人衣.”
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扇骨轻敲掌心。
“杨兄终日为国事奔波,何不趁此机会松快松快?”
杨涟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指尖摩挲着粗陶碗沿。
油灯将他的影子投在灰白墙面上,凝成一道紧绷的直线。
“受之美意,杨某心领了。”
他抬眸直视对方,换做之前,他还有这种心思,然而现在,已无此心了。
“巡漕在即,漕粮弊案尚未彻查,杨某怕是无福消受。”
钱谦益脸上笑容僵了僵,眼珠一转又笑道:“文孺兄何必自苦?那些漕帮蠹虫岂是一日能除尽的?”
他忽然以扇掩口,凑近低语,神秘兮兮道:“若杨兄此次巡漕时能对松江府那几艘粮船‘高抬贵手’,钱某愿以三千两.”
“砰!”
杨涟猛地拍案而起,震得碗中酒液泼溅而出。
他额角青筋暴起,却怒极反笑:“钱兄今日到底是来叙旧,还是替人当说客?”
“文孺,无需激动,这三千两,可捐给流民,让杨兄的清名流传百世。”
名声可不会自己投来怀抱,不花点钱,谁会替你宣传?
“够了!”
杨涟目光陡然锐利,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缓缓道:“钱兄,前番你荐来的那些‘得力干将’,在巡漕途中屡屡通风报信,处处掣肘。杨某原以为是念及故交情谊,如今看来不过是利字当头!”
他霍然起身,袍袖带翻竹箸,铿锵作响:“此次巡漕,杨某定当秉公执法,绝无转圜余地!”
杨涟的目光如刀锋般扫过钱谦益骤然僵硬的笑脸,厉声道:“若再无正事,恕不远送!”
钱谦益闻言,手中折扇“唰”地一收,脸上儒雅笑意骤然冷了下来。
这厮,居然不吃软的?
他缓缓起身,白玉佩坠在腰间轻晃,映着油灯泛出森然寒光。
“文孺兄何必把话说绝?”
“两月前你收受的那幅《溪山清远图》真品,可是从漕帮二当家手里流出来的若叫人知道堂堂巡漕御史私藏赃物,文孺你的一身清名,就毁了。”
杨涟瞳孔猛然收缩。
那幅画分明是钱谦益两个月前亲手所赠,说是江南友人临摹之作!
现在到成了真品了?
“哈哈哈~”
杨涟大笑一声,声震屋瓦。
他袖袍一甩,指节敲在粗木桌案上铿然作响,说道:“你身后的人,有什么招式,尽情朝我使来便是,我杨涟全部受下!“
钱谦益手中折扇“啪“地合拢,白净面皮涨得通红。
“杨文孺!”
钱谦益突然撕破儒雅假面,袖中滑出一封朱漆密信拍在桌上。
“松江府三十八艘漕船,牵扯的可不止是粮道衙门!”
杨涟此刻想起皇帝今日与他交心的那番话,尤其是那句‘朕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他眼中寒光骤现。
杨涟猛地拂袖,震得桌上酒盏叮当作响,对着钱谦益厉声道:“送客!”
钱谦益脸色铁青,手中折扇“咔”地折断。
他阴恻恻地笑道:“好一个铁面御史!但愿杨大人这身硬骨头,能扛得住漕河上的腥风血雨。”
说罢一脚踢翻锦凳,带着小厮摔门而去。
杨涟看着钱谦益离去的背影,眼睛微眯。
不管是为了天下百姓,还是为了自己的仕途,他都得和这些人划清界限。
通州运河的漕政,他便是豁出性命,也要彻底整治了!
天启元年二月一日。
北京城很是热闹。
盖因皇帝准备在今日进行春狩。
明朝以武立国,春狩历来被视为重要的军事演练。
昔日永乐、宣德二帝,常亲率大军北巡狩猎,铁骑所至,弓马齐鸣,既震慑蒙古诸部,又固边防于无形。
然今时不同往日,大明朝势渐颓,边备松弛。
朱由校心知肚明:若效仿祖制北巡,只怕不是去耀武扬威,反倒要去‘蒙古留学’了。
故而此番春狩,只选在京畿之南的南海子——此地又称南苑,距紫禁城不过咫尺之遥。
既无猛兽出没之忧,更无胡骑突袭之患,最是稳妥不过。
随驾者除文武百官外,更有朝鲜使臣与林丹汗使者贵英恰。
朱由校此次春狩暗藏三重深意:
其一,耀武宣威。
朝鲜使臣与林丹汗使者贵英恰在观礼席上,目睹京营将士甲胄森严、弓马娴熟之状时,面上难掩震骇。
朱由校特意安排三千精锐合围猎场,铁甲映日如鳞,矛戟如林推进,将草原使者惯见的散漫骑射衬得黯然失色。
这正是朱由校要异邦明白:大明虽日显疲敝,然虎威犹在。
其二,昭示正统。
春狩常与祭祀天地、山川(如永乐帝在居庸关狩猎后祭天)结合,体现“天子受命于天”。
通过再现《周礼》“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的古制,彰显明朝继承三代之治的正统性。
其三,甄选英才。
猎场如朝堂缩影,武将挽弓的臂力、文官策马的姿态,俱逃不过帝王锐目。
谁有能力,谁武艺高强,一目了然!
当然,春狩之于朱由校,不仅是遵循祖制的仪典,更是难得的脱身之机。
深宫高墙,终究困不住一颗想要看清这世道的帝王心。
御驾出巡前,祭天地、告太庙的仪程早已肃穆完成。
燔柴升烟,牲醴陈列,礼官唱赞声中,年轻的皇帝在太庙幽深的殿宇间俯身下拜。
列祖列宗在上,此番出猎,他要亲眼看看,这大明朝的江山,究竟病在何处。
祭祀之后。
朱由校乘舆缓行出宫,御道两侧禁军甲胄森然,旌旗猎猎如云。
十二对金瓜斧钺在前开道,锦衣卫缇骑手按绣春刀,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沿途每一处树影。
京营精锐分列銮驾左右,铁甲映着春阳,冷光浮动如鳞。
随驾文武皆屏息凝神。
文官青袍玉带,武将麒麟补服,马蹄声与銮铃交织,却无人敢私语。
圣驾之前,连风都仿佛凝滞。
至猎场,早有工部匠人搭起黄幔行宫。
金顶大帐踞于高台,四周以木栅围出禁垣,锦衣卫暗哨隐于林间,弩箭上弦,直指每一处可能藏匿刺客的角落。
皇帝安危,系于这铁桶般的戒备之中。
朱由校的銮驾缓缓驶入南海子猎场,金辇帷幔低垂,在禁军与锦衣卫的簇拥下停驻于龙帐之前。
帐内,内侍早已备好轻甲。
皇帝卸下繁复的衮服,换上一身精锻软甲,外罩明黄团龙箭衣,腰间悬一柄鎏金宝雕弓。
他翻身上马,御马嘶鸣,蹄铁踏过春草,溅起细碎露珠。
文武百官早已列队恭候。
内阁阁老着锦鸡补服,勋贵披麒麟战袍,武将则甲胄鲜明,皆按品秩肃立。
当朱由校手握宝雕弓策马出帐时,猎场骤然为之一静。
文武百官如被无形之手牵引般齐齐俯首,蟒袍玉带与麒麟补服在春风中微微颤动。
三千禁军甲士忽地单膝跪地,铁甲相击之声如骤雨击打铜磬。
“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山呼海啸般的声浪自御前炸开,层层叠叠向四方漫卷。
林间惊起的飞鸟尚未振翅,便被这雷霆般的声浪震得跌落枝头。
朝鲜使者手中的茶盏微微倾斜,琥珀色的茶汤在盏沿荡出细碎涟漪;贵英恰下意识按住腰间弯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草原上最勇猛的战士集结,也从未迸发出如此令人战栗的威势。
他心中隐有明悟:大明虽老,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依旧是一个强大的帝国!、
“区区区~”
此时,京营士卒已悄然合围。
数千精兵手持长矛、盾牌,自外围缓缓推进,如铁壁般收缩。
呜呜呜~
号角低沉,鼓点渐密,受惊的鹿群、狐兔被驱赶着向猎场中央奔逃。
尘土飞扬间,野兽的喘息与兵甲的碰撞声交织,肃杀之气漫溢四野。
“请陛下射鹿!“
礼部尚书孙慎行手捧缠金箭矢,躬身呈至御前。
他低垂的眉眼下,闪过一丝深意——鹿者,天禄也;天子开弓,便是昭告四海,权柄在握。
朱由校指尖抚过箭翎。
白鹿正立于十步外的草坡上,阳光为它镀上一层金边,恍若神兽。
群臣屏息,只闻春风掠过铁甲的铮鸣。
弓开如满月。
箭出刹那,鹿抬头——
竟似与君王对视。
破空声划破寂静。
白鹿踉跄跪地,箭簇贯心而过。
血珠顺着青草脉络蜿蜒而下,在御靴前绽开一朵猩红的花。
“陛下箭贯天心!“孙慎行率先伏地高呼。
“万岁神射!”群臣轰然喝彩。
朱由校松了一口气,在这个大场面上,还好没有丢脸,本来射鹿是要在百步之外的。
然朱由校知晓自己的本事,故而缩短了这么一点点距离。
毕竟,以他的能力,能十步射鹿,射中,那已经是极为不易了。
皇帝射鹿之后,猎场气氛骤然热烈。
王公贵族们率先出列,锦衣华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们挽弓搭箭,姿态优雅从容,箭矢破空而去,如流星划过天际。
武将勋戚紧随其后,甲胄铿锵,臂力惊人,弓弦震颤间,利箭疾射而出,裹挟着凌厉之势,直指猎物。
一时间,箭矢如雨,呼啸声此起彼伏,猎场上空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兽群惊窜,狐兔奔逃,却难逃这铺天盖地的箭势。
群臣或高声喝彩,或低声赞叹,场面既显天家威仪,又暗藏较量——每一箭的准头与力道,无不昭示着骑射之能,亦关乎圣前荣宠。
朱由校端坐御马之上,目光扫过众人,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此番春狩,射鹿不过是开胃小菜,真正的重头戏,还在后面的阅军大典。
新朝当有新气象!
他要让这些使者亲眼看看,让满朝文武亲身体会,这大明朝在他的治理下,将重现何等煌煌天威!
铁骑所至,必叫四方夷狄震颤;刀锋所指,定让八方来使臣服。
什么‘暗弱之朝’,什么‘边患频仍’,统统都要在这赫赫军容前烟消云散!
(本章完)
(/bi/286248/172374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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