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成亲(上)
听到这般回答, 蓝溥的脸上没有露出任何一丝诧异之色。他默默点了点头,似乎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蓝溥沉然道:“璎儿,你也来写一幅字。”
桌上有现成的笔墨, 蓝璎走过去,重新铺好雪白的宣纸,两端压上镇纸石。
她抬头道:“爹爹想让璎儿写什么?”
蓝溥这时已经走到门前,随手拉开两扇木门,屋内立刻亮堂起来。
他背对着蓝璎, 回道:“写什么是什么, 随意即可。”
蓝璎抬眸望了眼屋外巍峨耸立的青山,略一思索, 便执笔蘸墨,挥毫落纸。
蓝溥回身, 见她埋头一挥而就,落笔从容, 毫无半分怯意。只片刻间, 李太白的一首五言绝句《独坐敬亭山》便跃然而出。
不出所料, 蓝璎写得正是行草书法。
蓝溥俯身细看,发现白纸上这寥寥数行大字既流畅洒脱又飘逸不失秀美, 刚柔兼容,比之前那封证言上的字更显灵动恣意。唯一不足, 便是笔力稍有些轻浮,整幅字缺了几分沉稳庄重之感。
看完这幅《独坐敬亭山》,蓝溥不觉又望向墙上那一幅《枫桥夜泊》。
他道:“李聿恂虽出身微寒,但尊师重道, 又懂得知恩图报, 是个心性通达之人, 只脾气急躁了些。往后你同他在一处,彼此须真诚相待,切莫在他面前耍那些浅薄无用的心计,倒让人看轻了。为父说的话,可记住了?”
蓝璎心里一阵发虚,赶紧道:“爹爹的话,女儿都记住了。”
蓝溥点了点头,欣慰道:“那便回吧,记得跟你娘说,让她今日就搬回府里住,也免得你姑母无人相陪。”
蓝溥说完又嘱咐道:“那道密旨之事,千万不可告诉你娘。”
蓝璎郑重答道:“是,女儿知道了。”
这一番长谈费尽心力,蓝璎走出这间屋子,一路穿过精舍,来到讲堂后面那几棵高大参天的梧桐树下歇脚。
时值午休时刻,蓝璎独自站在树下,周遭寂寥无人,静谧安宁。
书院仍是记忆中的样子,一切既陌生又熟悉,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眼前是巍峨苍茫的青山,头顶是碧蓝如洗的天空和卷舒自如的云朵,身后是出过无数秀才、举人、进士的宽阔讲堂……
蓝璎微微扬起头,闭上双眼,风吹草动,阳光温煦,如梦如幻。
回到马车上,一直静静等候着的姑母蓝琌终于忍不住。
她抓着蓝璎的手,急急问道:“怎么样?亲事定下没?那小杨将军写的信,你爹都跟你说了吧?”
马车摇摇晃晃,蓝璎端正身姿,淡然一笑。
“姑母,璎儿将嫁之人是李聿恂。”
蓝琌又惊又奇,关切道:“李聿恂?不就是刚才咱们在书院门口遇见的那位?说起来他是哪家的公子,父母双亲是何人?”
蓝璎道:“他是屠户,听说以前中过秀才,现在城南开了一家猪肉铺子。”
蓝琌愣了半晌,低声叹道:“原来是他。想来这人必是你爹为你挑中的,如此倒也不差。”
蓝璎低下头,淡淡微笑,并没有多作解释。
蓝琌默了好一会儿,等到马车快要驶进县城时,她才重又开口。
“璎儿,既然你的亲事已经定下,要嫁这人你也认可,那姑母还有一件事得跟你说。”
蓝璎听到姑母语气沉重,神色也有些冷肃,不由心一提,蓦然想起前世借住熙州时,在那莲池畔六角亭里,姑母也是这样一副无比为难的神情同她说了那些伤心无奈的话。
蓝璎道:“姑母但请直言无妨。”
蓝琌见侄女儿这般小小年纪便如此的沉着镇定,心里暗自欢喜,这才放心地同她说出正月里发生的一件大事。
原来此事却关乎到陈明楷和堂姐蓝娉婷……
蓝璎听完,脸色一阵难堪,腹内滋味杂陈,一时也不知该笑还是该叹。
这时马车已经驶进枣园巷,车轮碾过石板,辘辘作响。
姑母蓝琌劝声道:“此事现只我们几个家里长辈知道,娉婷她全不知情,仍是欢欢喜喜地等着嫁到宁国公府。陈三公子虽说任性了这一回,但闹过才懂得收心,宁国公府又最重礼教规矩,将来他待娉婷想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璎儿你啊,知道有这样一件事情,也别太过放在心上。嫁了人清清静静过日子,姑母相信,你一定会过得很好。”
蓝璎淡笑着道:“姑母且放心,陈三公子为人素来自尊自重,他与娉婷姐姐定会恩爱美满。”
马车缓缓停下,那名挽着回心髻的大丫鬟上前来掀开车帘。
蓝琌无比怜爱又无比慈祥地望着蓝璎,蔼声道:“我的儿,你可知在咱们蓝家的这些女孩儿里面,就数你最为善解人意,真真活得比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还要通透。”
“哎呦,怎地这么快又回来了!看这样子,你们俩没在书院吃上午饭吧?快、快、快,进屋来一起吃……”
马车外忽然响起纤云脆亮的嗓音,蓝璎听了心里顿觉舒服。
堂屋里,郑夫人已经换了一身半新半旧的蜜合色绣折枝花卉对襟袄裙,漆黑乌发简单整齐地挽了一个低低的宝髻,斜插一支累丝镶宝蝶恋花金钗,慵懒而不失华贵。
蓝璎进屋后,郑夫人问道:“老头子汤药喝了没?”
蓝璎闻言一愣,这才发觉自己早把阿娘交代的事情给忘得干干净净。
这时姑母蓝琌抢在她前面,朗声笑道:“二嫂真要不放心,赶紧收拾好了跟我们回大宅,自己亲自煎药,岂不更好!”
郑夫人望着蓝琌,疑惑道:“我又没说要跟你回去蓝家,三妹你作何这般高兴?”
蓝琌正要说话,却见蓝璎急忙忙走上前,一把揽住郑夫人的胳膊。
蓝璎搂着郑夫人的手臂,撒娇道:“阿娘,璎儿有事同你说。”
母女俩手挽着手神神秘秘上了楼去,堂屋里就只剩下纤云和蓝琌,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没过一会儿,纤云忍不住道:“哎,她们娘儿俩在说什么私密话,为何避着我呢?”
蓝琌本不愿意理睬纤云,但一时也忍不住。
她懒懒问道:“那个杀猪的李聿恂是你远房表侄?”
纤云道:“什么李聿恂、李聿恂,昨儿还叫李大壮呢,怎么今儿全都改了口,到底什么事嘛!一个个神神叨叨的……”
蓝琌闷闷道:“天下掉下馅饼,偏巧有的人运气好,坐享其成了罢!”
纤云急道:“你什么意思?谁要坐享其成?”
蓝琌摇了摇头,扭过身去,并不回她。
纤云一头雾水,根本看不透是什么状况,这时楼上却传来郑夫人气呼呼的骂声。
“你爹发什么神经!书院里有那么多家世清白的文生,干嘛非让你嫁给一个屠户?我不答应,绝不答应!”
“你让那谁,对,就是那李大壮,让他立马滚来见我!我倒要问问看,他这人到底安得什么心,凭什么敢张口来娶我的女儿!”
郑夫人骂着骂着,声音就哽咽住,后面似乎掩着嘴哭了起来。
纤云听到楼上传来的这些话,脑子里一半明白一半糊涂。
于是她揣着明白当糊涂,满脸诚恳去问蓝琌。
“知府夫人啊,方才听芫芫话里的意思,也就是说蓝家老先生已经把璎儿许给我们大壮做媳妇了?”
蓝琌莫可奈何瞥了纤云一眼,叹道:“我二哥是应允了,可我二嫂还没答应呢!”
她话未说完,纤云已经冲出屋,噔、噔、噔往楼上去了。
蓝琌赶紧跟在她后面,气喘吁吁上了二楼,后面嬷嬷和大丫鬟也紧张追了上来。
纤云冲到郑夫人面前,绷着脸,质问道:“郑芫,你什么意思啊?我家大侄子长得高高大大,一表人才,又能做又能挣,自食其力,凭什么不能娶璎儿?”
郑夫人擦着泪,生气道:“你侄子千好万好,可他是个屠户!”
纤云也气道:“屠户怎么了?你天天吃着屠户杀的猪肉,白白长胖好几斤,你现在翻脸不认人,你有没有良心啊!”
蓝璎上前拦住纤云,不让她再同郑夫人大吵大闹。
纤云压着声音,不甘心道:“我们大壮多好多能干啊,可会疼人了,你们不愿意嫁就不嫁好了,作何瞧不起人嘛!大家都是姐妹……”
这话一出,郑夫人的怒气立时消了大半。
她面色肃然,对纤云解释道:“姐姐,并不是妹妹我瞧不起你家侄儿,实在是屠户人家杀气重,我怕璎儿女孩子家家的压不住。我本是信佛之人,每月初一十五都要素食斋戒,你说我怎么能把璎儿嫁给一个屠户!”
郑夫人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真是又气又恼又悲。
纤云倒没想到这一层,支支吾吾劝道:“那实在不行……那就改行嘛,我让大壮不杀猪就是……”
蓝琌也上前劝道:“二嫂,你若是为着这个原因不同意这桩亲事,那实在是多虑了。你想想,我们蓝家什么样的人家,什么人养不起,大不了成亲后,让他们小夫妻两个就住在蓝家大宅里,哪里也不去,什么事也不用做,天天在家陪着你,如此岂不更好。”
纤云立即嚷嚷道:“这不是倒插门吗?这怎么行呢!好好的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干嘛要你们蓝家养着?说出去还要不要脸了!”
蓝琌驳斥道:“请你说话不要这么难听,什么倒插门?成亲后,两边都是爹娘,住哪还不都一样!”
纤云吼道:“那怎么能一样!把大壮喊来,问问他愿不愿意……”
蓝琌旁边的嬷嬷和大丫鬟见纤云如此无礼,立即把她往后赶。
纤云哪里是好欺负的,身子站得直直的,胸脯挺得鼓鼓的,站在那里硬是半步也不退让。
眼看着蓝琌和纤云要吵起来,郑夫人倒傻眼了,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
蓝璎顶着发麻的头皮,走到纤云身前,对那忠心护主的老嬷嬷和大丫鬟轻轻福身。两人见蓝璎骤然行礼,惊讶之余,不觉往两边散开。
蓝琌愣道:“璎儿,你这是作何?”
蓝璎轻声笑道:“姑母,天色不早,您累了一天,还是先回府去歇着吧。阿娘这里有我,您不用担心。”
蓝琌望了望郑夫人,又望了眼纤云,终于点了点头。
她对郑夫人道:“二嫂,那我明儿再过来接你们。这门亲事倘若定下来,后面还有许多事要准备,便是嫁妆也不能含糊,你好好想一想。”
纤云猛地反应过来,拍掌附和道:“对啊,这聘礼和嫁妆可得好好谈一谈,含糊不得,含糊不得。”
蓝琌闻言不禁翻了个白眼,转身便施施然下楼离去。
蓝璎心事翻涌,她无法对郑夫人说出有关那道密旨的隐情。她同爹爹蓝溥一样,不希望阿娘为此苦恼一生,悔恨一生。
蓝溥虽然没有说出自己先后两次被建昌帝革职的原因,但蓝璎隐隐猜到其中一个原因定与前世那一句“娶妓为妻”脱不了干系。
蓝璎又如何能让郑夫人明白,爹爹蓝溥所创立的青山书院可以培养出一代又一代的秀才、举人、进士,可以出一层层的县令、知府、总督,但就在这些功成名就的文人达官中,却独独不能是蓝溥自己的儿孙后代,甚至是他的女婿外孙。
也是到今日,蓝璎才想到,或许没有儿子这件事情对于蓝溥来说,反而是一种欣慰吧。
只是李聿恂,可惜他曾经考取秀才,但也庆幸他只是普普通通不图名利的屠户……
蓝璎想了想,又一次娇娇滴滴拉起郑夫人的手臂,轻轻地摇晃着。
“阿娘,李聿恂实是女儿心之所属,既然爹爹都答应了,您就大慈大悲成全了我二人吧。”
郑夫人一时惊恐,脸色大变。
“你说什么?你们俩什么时候……璎儿,你到底在说什么!”
蓝璎满脸绯红,羞答答道:“阿娘,女儿的意思是……李聿恂同我本就是两情相悦,这一生,他非我不娶,我非他不嫁。”
“我滴个老娘啊!”
纤云狠狠跺了跺脚,两只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大声呼道:“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郑夫人气得一张脸红红白白,但又舍不得冲自家女儿发脾气。
她瞪眼望着纤云,气怒道:“吴思莲,你赶紧去找你那好侄子,让他速速滚过来见我。”
“好嘛!姑奶奶我现在就去!”
纤云得了话,满脸喜色,抬脚就跑,不过眨眼功夫,整个人便溜得无影无踪。
青山书院这边,在蓝璎走后不久,蓝溥便命亲随蓝衍带着两幅字乘坐一驾轻便的黑篷马车直奔城南石桥李记猪肉铺。
过了晌午,猪肉铺早已收摊,两个徒弟正忙着打水洗地,李聿恂则换了一身粗布黑衣,坐在墙边闷头磨着大砍刀。
蓝衍走过去,同李聿恂说了一句话,随即将他请到马车旁边,将那两幅字小心取出,郑重交给李聿恂。
这两幅字,其中一幅是卷起来放进画筒里的,另一幅墨迹尚未干透,则是整齐平展开来,由一小厮双手捧着呈到李聿恂面前。
李聿恂先拿过那卷画筒,随后看向小厮手中捧着的那幅字。
待瞥见最后“蓝璎书”三字落款时,他一下子怔住,僵立在那里,眼神缥缈望向蓝衍。
蓝衍道:“老先生说李公子看到这两幅字,自当明白他的意思,明日他会在书院等您过去,商讨要事。”
“你们两个立刻把手洗干净,给我过来!”
李聿恂转过身立刻高喊一声,那两个听话的徒弟迅速洗好手,过来帮他将两幅画送入大杂院那间小屋里。
现在这两幅字并排摆在小方桌上,左边是李聿恂少年时期在青山书院写的《枫桥夜泊》,右边是蓝璎今日才写的《独坐敬亭山》。
两幅字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李聿恂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压着心头狂喜,冷着脸对那两个徒弟道:“读一遍给我听听。”
那名瘦瘦的徒弟摸着头道:“师傅,您老不是不知道,徒儿我不识字……”
李聿恂皱了皱眉,旁边胖胖的徒弟立刻道:“师傅,师傅,徒儿识字,徒儿来读。”
那名胖胖的徒弟专心盯着纸上的黑色大字,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
“众鸟高飞尽,
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
只有敬亭山。”
“蓝璎字”——他自然不忘读那落款,然后立即接着读左边那一幅。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青山书院文生李、李什么、什么……呵呵呵,师傅,这两字徒儿实在不认识”,胖胖的徒弟转头傻傻望着李聿恂,笑嘻嘻道。
李聿恂沉声道:“青山书院文生李聿恂,聿是《诗经》中‘岁聿云莫’的聿,恂是《论语》中‘恂恂如也’的恂,李聿恂就是你们师傅我的大名。”
两个徒弟傻呆呆站在那里,瘦瘦的徒弟问道:“师傅,那前面蓝璎字又是谁?”
李聿恂的一颗心狂跳不止,却仍然冷着脸道:“蓝家的大小姐,闺名叫‘璎’,以后你们不可以说出这个字,要避家讳。还有你们以后见了她,不能随便乱叫‘姐姐’,必须像尊敬我一样去尊敬她。都明白了吗?”
胖胖的徒弟道:“可是师傅,蓝家大小姐我们也不认识啊?”
瘦瘦的徒弟也道:“对啊,师傅,我们连人都不认识,怎么像尊敬您一样尊敬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