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媒妁(下)
李聿恂目光沉沉望着蓝璎, 嘴唇轻轻动了动,沉着脸并不回答。
旁边姑母一直在看着,蓝璎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
她眉头微蹙, 催道:“你说话呀!”
李聿恂仍是沉沉凝望着蓝璎,黑亮眸底照出的光很柔和,像温泉里潺潺流出的水。
他涩着嗓音,回道:“我刚见过老师,他一直在等你和师母。”
蓝璎听了这话, 蓦然微愣。
李聿恂朝蓝夫人俯身行礼:“晚辈先行告辞。”说完, 他便下了石阶,从从容容踏步离去。
蓝夫人转头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忍不住道:“这人行事随性,如此不拘泥于礼数, 倒不像是你爹教出来的学生。”
蓝璎神色宁静,重新搀着蓝夫人的胳臂, 一路扶她上台阶。
进入书院, 穿过一间间明亮宽敞的讲堂, 饶过两排清幽雅致的精舍,姑侄二人径直来到后方一处极其普通的青砖平房。
这一座平房共有三间屋子, 靠东面的两间是书院专门用来存放历年学子们所作各种考卷和书法字画的库房,西边的那一间紧靠着山坡, 光线昏暗,因此除堆放废弃的桌椅杂物之外,通常还作为惩罚学生关人禁闭的地方。
如今蓝溥就住在西边那一间屋子里养病,蓝璎跟着姑母进来的时候, 两扇屋门大大敞开着, 蓝溥就站在门口的桌子前挥墨习字。
“二哥, 你怎地不好好歇着,又穿得这样少站在门口吹风……”
蓝琌一进屋就开始数落起来,蓝溥却似没有听见一样,眼神越过她,看了一眼蓝璎,然后转向门外,默默无声地寻找。
“别看了,我二嫂身子不舒服,没来。”蓝琌努嘴道。
蓝溥立即望向蓝璎,皱眉道:“怎么回事?”
蓝璎道:“早上袁府的周姨娘来过,没来由闹了一场,阿娘受了气,胸口犯疼。”
蓝溥闻言目光幽然变暗,神情也更为严肃。
气氛一时有些凝重,不论是蓝琌还是蓝璎都屏气静立,莫敢随意出声。
蓝溥默然片刻,对蓝琌道:“你先出去。”
蓝琌顿觉如释重负,笑盈盈望着蓝璎,冲她摆摆手。
“行吧,那我先出去了,你们父女两个好好谈一谈,平心静气,不要吵架……”
蓝琌一边说着话,一边快步退出屋,还不忘顺手把门给掩上。
屋内瞬间变昏暗,只靠窗户处透出的淡薄日光来照亮。
蓝璎问道:“爹爹为何搬到这间屋子来,前面的精舍是您以前备课批阅考卷的地方,不是可以住么?”
蓝溥道:“伤寒一时不好,我搬到这里清净些。”
蓝璎轻轻点头,蓝溥望着她道:“你且放心,为父我虽患伤寒,却并无大碍,也不传人,只是夜里咳嗽,好转得慢罢了。”
他说完又问:“你娘如何?”
蓝璎道:“阿娘亦无大碍。走的时候,她正躺着歇息,姑母也留了人在旁边随时侍候着。”
蓝溥沉思道:“在吴思莲家住了这许久,可曾请大夫问过诊把过脉?”
蓝璎微微垂头,回道:“未曾。”
蓝溥骤然转身,冷冷坐到桌后的木椅上,眼神峻厉望着蓝璎。
他叱道:“你娘向来心软,容易受人哄骗。若非你和那吴思莲在旁边拉着,她如何在外面撑得这么久?”
“你们三个接连地胡闹,传出去多少笑料!尤其是你,你以为你在外边做的那些事情,能瞒得住我吗?”
蓝璎迎着蓝溥的目光,不急不迫,冷声质问。
“难道爹爹认为自己就没有任何错处?难道事事都得是阿娘依着您才行?难道您就不能主动去见见阿娘,您就不能先低头服软吗?”
蓝溥怔然,望着眼前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说话振振有词、行事处变不惊的女儿,神色复杂。
他低沉着嗓音道:“该说的话,想必你姑母都已经跟你说过。明楷和你姐姐成婚在即,此事已无转圜余地,你这样闹到底有何用?莫非你真打算这般潦草嫁人,拿你的婚事同我、同明楷赌一辈子的气不成?”
蓝璎听到这番责问,顿觉无限委屈,眼泪唰地流出。
她模糊着双眼,无助地望着记忆深处疼爱自己的父亲,一字一字认真说道:“爹爹,女儿不想入宫。”
蓝溥坐在椅子上,沉默许久,低叹一声。
“原来如此。想必这就是你当日不惜竭尽全力,也要出手救李聿恂的原因吧?当街和他拉拉扯扯,纠缠不清,又写出那样一封态度暗昧、措辞含糊的证词,甚至还特意送出一封去往熙州知府衙门,你是想自毁清白?是也不是?”
蓝璎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眼神坚定,低声辩道:“女儿是见机行事……也没有别的办法。”
蓝溥站起身,面容严厉望着蓝璎。
“愚蠢!不入宫岂非又能好多少?便是嫁人,你以为你能嫁给谁?”
蓝璎不禁感到惑然,忙问道:“爹爹这话是何意?若果女儿真被选中入宫,难道就好了吗?”
蓝溥不妨被她问住,寞然摇头道:“璎儿,有些事你不懂。但凡你能嫁得如意郎君,爹爹也不会如此。身为我蓝溥的女儿,选秀入宫对你来说未必是件坏事。”
蓝璎大为惊震,立时跪在地上,一双美丽杏眼水汪汪定定望着蓝溥。
“爹爹,您得错了。如果女儿进宫,我们一家人这辈子就再也见不着了。女儿这一生没有别的愿望,只想守在爹爹和阿娘身边,平平凡凡地过日子。”
蓝璎很不想在爹爹面前落泪,她用力咬了咬嘴唇,眨了眨眼睛。
她语气平静,郑重道:“只要不入宫,女儿嫁人也行,不嫁人也行,即便清白名声被毁也无甚紧要。爹爹,今日女儿愿借用诗仙李太白的两句诗以明心迹,您可否一听?”
蓝溥微微一愣,点了点头。
蓝璎淡然一笑,自站起身,望着那一扇窄窄的窗,吟出两句诗。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蓝溥心中微惊,默然片刻,才道:“我记得璎儿你以前并不喜爱读李太白的诗,你……”
蓝璎道:“爹爹,女儿以前年纪小,读不懂诗中之意。如今重读,才发觉李太白真真诗如其人,一生坦荡不羁,为人洒脱率直,很是令人仰慕钦佩。”
蓝溥听了她这一番话,先是点头,后又摇头。
“你到底年轻,哪能真读懂李太白……”
说完,蓝溥又重新坐回在木椅上,望着女儿的眼神中露出几分沧桑之意。
他道:“你既借诗仙来隐喻你爹我做人要坦荡率直,那我便不同你打哑谜绕弯子。”
蓝璎精神一振,立即瞪大眼睛,紧张地望着她爹。
蓝溥道:“正月以来,上门提亲的人家不可胜数,可其中出自士族名门,正正规规读书科举的少年子弟却几乎没有,你可知这是为何?”
蓝璎一时茫然,自是答不上来。
蓝溥说道:“这些事年已久远,知道的人很多,不知道的人也很多,但对于要科举出仕的学子们,他们迟早都会打听清楚。”
说到这里,蓝溥顿了顿,目光幽幽落在桌前的那一张写有“笃行”二字的宣纸上。
他换了一种低沉而失落的语气,接着道:“我蓝溥少年中进士,此后宦海沉浮,曾两次被当今圣上下旨革职归乡。第二次被革职后,到第四年,圣上降下一道密旨给内阁,将我削除官籍,永不叙用,并令我子孙三代不得应考出仕。”
蓝璎低呼道:“爹爹,这是……”
蓝溥轻轻摆手:“朝堂上的事情,你莫问为何,已经过去了。你当知道,如今你能嫁之人不是街上贩夫走卒,就是商贾武夫之流,无有其他。不仅如此,就连你的儿孙恐怕也难有科举出仕的机会。”
“作为我蓝溥的女儿,你唯有入宫,得到圣上御笔指婚,如此才能……”
蓝溥的话没有说完,但这话里的意思,蓝璎都听明白了。
想起过往种种,她的眼泪再次不争气地哗哗流下……
前世加今生,许多的委屈,许多的不解,全在这一刻得到释然。
蓝璎含泪望着眼前依然疼爱自己的爹爹,露出明媚灿烂的微笑。
“宁可荆钗布裙嫁匹夫,不愿珠围翠拥入深宫”,蓝璎柔声道:“爹爹,女儿这一世是死也不会入宫的。”
蓝溥听了这话,默默起身走到窗前,伫立良久,沉思不语。
蓝璎随着爹爹的目光望向窗外,看到山坡上桃树、杏树、桑树、梧桐树一排排一片片全都长出崭新的嫩绿色树叶。
微风吹过,枝叶轻轻摆动,草木繁茂,景色甚是怡人。
过了许久,蓝溥转过身来,目光幽深地望着蓝璎。
他道:“短短数日不见,你已及笄,不再是以前天真的傻丫头,凡事也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也罢——既如此,就依着你娘,给你许一门亲事便是。”
说完,他朝蓝璎招了招手,指着身后墙上挂着的三幅书法习作。
“这三幅字分别出自三人之手,你仔细看看,挑一个。”
其实父女俩谈话这会儿,蓝璎早注意到爹爹身后墙上悬挂着的三幅风格迥异的书法作品,只是她全没想到原来这三幅画竟“另有玄机”。
明为挑“字”,实为选“婿”,刹那间,蓝璎的心“砰、砰、砰”狂跳不安。
她不慌不忙走到墙壁前,将三幅书法习作细细扫了一遍,其中看得最认真的却是左边末尾处落款的题名。
蓝璎本以为爹爹选的人肯定“非同寻常”,却没料,这三幅字的落款分别是——“青山书院文生李聿恂”、“江州散人杨君博题”、“梅城袁子谦题字”。
李聿恂的习作是用行书写的一首《枫桥夜泊》,四行字说不上多好,但是浓墨重笔之下,每个字都规规整整,却又不失行书的秀逸灵动,规矩中自有天然的恣意潇洒,风格独特,自成一体,也是难得。
梅城袁子谦便是袁家的那位六公子,姓袁,名恽,字子谦。蓝璎虽与他甚少接触,但他在青山书院同陈明楷关系颇近,因而陈明楷常在蓝璎面前提及他。
袁子谦写的则是一幅小楷——“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下笔凌厉,字字华美,整体端正大气,奕奕有神,丝毫不逊于大家。所谓“一字见真功”,能写出这样一手绝美楷书,可见这位袁六公子平日没少在课业上下苦功夫,蓝璎深感钦佩。
另一位自称“江州散人”的杨君博,蓝璎虽完全不识得,但见他那字潦草之极,笔墨所到皆随心所欲,毫无章法,一张白纸满满当当,好似道士画符,除落款,其余一个字都认不出,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蓝璎轻轻摇头,指着这一幅“狂草”,问道:“爹爹,这‘江州散人’乃何许人也?”
蓝溥道:“此人现任江州卫指挥佥事,军户出身,其叔父正是新近迁升登州副总兵的杨敬忠。这幅字是五年前他来梅城县游玩时所书,写的是‘乐天知命’四字。”
蓝璎骤时暗惊,原来这杨君博便是先前老媒婆口中的“小杨将军”,而他的叔父杨敬忠便是想娶她做继室夫人的杨总兵、老杨将军。
蓝璎怔然道:“爹爹,小杨将军为何……”
蓝溥解释道:“你姑母昨日带来一封信函,是小杨将军写给你姑父的,他在信中言辞恳切,央请你姑父做保,欲求你为妻。你姑父将这封信函重新封好转交给我,今日你便自己抉择,在这三人中,选一个。”
蓝璎慢慢转过身,抬头重新望着眼前的三幅书法。
李聿恂的《枫桥夜泊》、袁子谦的《进学解》、杨君博的“乐天知命”……
忽然之间,蓝璎的脑中浮现出方才书院正门前,李聿恂下台阶踏步离去的背影。
她心中默然一震——原来他是来找爹爹提亲的。
难怪在书院外遇见他时,他的神色那样奇怪,整个人都好像变了似的,也不那么凶了,也不那么会说话了……
蓝璎往外走了几步,迎着窗外照进来的温煦阳光,面朝着爹爹,神色坦然,笑容温柔。
她道:“爹爹,璎儿愿嫁做屠户妻,荆钗布裙,一生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