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五章 惊了窝子
李锐的这一波操作绝对是砸了很多人的饭碗。
李锐自己之前顾虑到一次性在全国搞掉上百家报社几千个记者,会不会引起剧烈的动荡,引发部分地区出现连锁性的下岗之类的事情,所以迟迟没有下手。
因为李锐是知道这大大小小的报业,其实也养活了不少厂子。比如说印刷厂和制造厂之类的。他们关门了,可能会连带着这些厂子一起关门。
李锐是知道连锁下岗引发的问题的。自己又不是不知道下岗潮后造成的各种问题,自己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可是相关的新闻和记录片可没少看。
但是正因为自己的小心翼翼,希望把损失降到最低,反而给了别人可乘之机。正所谓我顾念你的饭碗,你惦记要我的命。
李锐本不想搞时代的一粒沙落到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的事情。但是如果放任这群家伙这么搞下去,那就不是时代的一粒沙了。而是变成时代的一座山压在所有人头上都喘不过气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切除肿瘤总是会带走一些好肉的。这是没办法的,总不能真的等到病变了,直接宣布死亡吧。
李锐现在有些明白历史上中主席的很多难处了。当时主席所做的事情便是:“工业、经济、军工先上马,骂名我来背。”
这一次李锐也做出了类似的选择,文化、教育、传承全洗牌,骂名我来背!
……
杭州,西湖。
这个天下名胜还没有历史上七十年后开发的完善。现如今的西湖只有部分地区修建了石桥、围栏、走道。其他更多的地方和野湖差不多。
不过西湖边上的茶社却是很多,毕竟有这么大一个湖的城市也不多。总是有文人墨客愿意来西湖边晓风拂柳对桌饮茶的。
除了文人骚客之外,西湖边上最多的就是钓鱼老哥了。
钓鱼老哥无处不在。在北京紫禁城外金水河都能甩竿子。更不要提西湖这种天然垂钓场了。
现在的西湖还没有禁止市民垂钓,所以每当节假日的时候西湖边上除了来逛湖景的市民外,最多的就是钓鱼老哥了。
他们成群结队的占住了十里白堤和断桥等所有适合下钩的地方。
西湖边上的各种茶社和小茶馆很多,他们主要的服务对象就是这些钓鱼老哥。现在杭州的茶社有一部分受到了相当多扬州茶社的影响。
所以除了卖茶之外,还卖吃的。钓鱼老哥舍不得吃那些高级菜,但是茶社新鲜做的包子还是很好的。
若是舍不得吃五丁包子或者是嵊州小笼包这种精致点心,那么来个馒头也是很好的。给店家一角钱就能给客人四个馒头一壶热茶,足以当一顿饭来吃了。
若是北方人初来杭州,听闻一个人要吃四个馒头一壶茶当一顿便饭,多半会感叹南方人食量大。
但北方人要是见到了南方的馒头之后,怕是会觉得四个太少了,怕是要吃十个才够。北方(主要指华北地区)的馒头多为主食,而南方的馒头更像是一种点心。
如西湖边上茶社茶馆所卖的馒头看着一个有半个成年男性手掌那么大。但是却异常松软,轻轻的按压下去就能按进去一大块。这种馒头多会掺入白糖,两次醒发之间也会让面团尽可能膨大。
和华北地区盛行的那种馒头(馍)结实的口感完全不同,南方传统馒头并不以筋道取胜。而是以香甜松软为佳,佐茶是极好的。
一直到后世南北方人流往来更大,北方面食南传,南方传统馒头才慢慢改变其原本的形态。
如果不想买茶社的馒头,也可以给茶社三分钱,茶社给你提供一壶茶水,这壶茶可以一直续,权当三分钱买了一个喝一天热水的权利。而且店家还可以免费帮你把带来的盒饭放在灶上热热。
钓鱼老哥们最喜欢这种三分钱一壶的茶了。虽然三分钱一壶的茶不可能是什么“明前”“雨前”“碧螺春”这样的好茶叶,只是普通的大叶绿茶。
但大家喝得就是一个热乎劲以及一股子茶叶香苦的味道。
哪怕是不钓鱼,老哥几个来这西湖边上的茶社坐一坐,一壶茶,一碟花生,三五个好友看着西湖景色聊着天,也是消遣时光的好去处。
从前西湖边上的茶社可贵了,普通的钓鱼老哥是来不起这里的。不过51年上半年的时候,西湖边上的茶社基本上做了公私合营。
按照主席提出的基本构想,我们的商业是要服务于广大老百姓的。而不是为少数有钱人服务的。
所以现在西湖边茶社的价格都下调了,从前只卖高档茶点和茶水的茶叶也开始卖包子满头,也卖几分钱一壶的茶水了。
对于很过杭州的老百姓来说,他们也可以第一次坐在西湖边上喝着茶看风景了。
就像是西湖边的白沙茶社,从前可是高档的很呐。两个人进来喝茶吃点心没有三五块钱根本结不了账。
现在一楼改成了散台,提供几分钱到几毛钱的茶水,还有一毛钱四个的馒头,或者一毛钱两个的包子。
变成了普通老百姓都能消费得起的场所了。
茶馆里还新增了一个收音机的喇叭,每天定时放广播节目。杭州市民可是把这种茶馆当成消磨时间的好去处。
有时候家里不愿开火了,傍晚去那儿买俩大包子也是好的。
白沙茶社二楼的包厢内,从前《艺林文摘》的主编张艺林正和《沪报》的主编金福瑞坐在包厢内饮茶。
现在已经是星期六了,距离解除全国一百多家报纸资格的文件已经过去了五天。张艺林还是和失了魂一样,因为他的《艺林文摘》已经被取消了办报资格。
金福瑞也不好过,《沪报》算是大报纸,但是被裁撤的版块非常多。因为考核不过关,《沪报》关于时政、经济等版块全裁了。现在只能报道上海市内的市井新闻。
“福瑞兄,怎么就到了这步田地了呢?”张艺林失魂落魄,从前精明强悍的打扮不在,现在的他变得不修边幅胡子拉碴。
金福瑞的日子也不好过,在去年的时候他刚五十岁。但是保养得当看起来和三十六、七的中年人无异。但是才过了一年,五十一岁的他现在看起来就真的和五十一岁的老头一样了。
“为之奈何?”金福瑞叹息了一声:“原本今年的行情就不好。我的《沪报》原本就只剩下三分之一的销量了。不被裁撤各种版块的话,我也要撑不下去了。艺林贤弟你的《艺林文摘》呢?”
张艺林嘴皮子动了动,然后不甘愿的说道:“十月刊的销量只有五百多本。”
“这么少?!”金福瑞都为之愕然:“今年年初是不是每个月还有五千多本的销量吗?这五百本岂不是还不够印刷厂开机的钱?”
张艺林愤愤道:“这就是李锐可恨之处!我们写文摘写的好好的,本来和他们搞报纸新闻的没什么瓜葛。可是今年年初的时候,那个李锐找了什么赵树理他们,搞了一个《曙光文摘》。”
金福瑞想了想:“我知道,《曙光文摘》名字起的很大气。但是主编是赵树理。赵树理说什么要搞一个“山药蛋派”,说要让文章和农民卖的山药蛋子一样。写的文章大多俗不可耐。”
“是啊!”张艺林愤恨道:“真是俗不可耐。你看看那些文摘里写的都是什么啊。什么《小二黑结婚》、《饲养员赵大叔》、《好人田木瓜》。这都是些什么啊。”
“还有里面的作者,什么马烽、西戎。写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还有李锐让老舍、叶圣陶、郭沫若搞得《进步文摘》,写的都是什么?《北京三年变》、《龙须沟》。尽是一些媚上讨好的文章。”张艺林愤愤道。
他没有喝茶,而是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酒壶,里面装着一壶黄酒。他愁闷的喝了好几口。
“当真是一点风骨都没有。要么是去讨好田舍郎,要么去讨好上面。文人自己的风骨呢?不结下,不魅上的风骨呢?”
张艺林很烦闷。金福瑞更烦闷,自从李锐快刀斩乱麻把他们这群旧文人一口气扫进垃圾堆,取消掉他们的发声平台后。金福瑞就想着能不能反击。
他四处发电报找帮手,但是回应大多是泥牛入海。和他一样不甘心的人也有,比如说北京民众日报的一个副主编。
他们都在找帮手想要反击,但是找来找去却发现形式比他们想的要严重。
因为在他们看来,一口气撤掉上百家新闻报纸和文摘,那肯定是个大事。不说上面如何震动吧,就是下面的老百姓也能知晓吧。
平常看的报纸和文摘没了,总会问两声吧。到时候给李锐扣一个一言堂的帽子不难吧?
但是这五天来自己走访了多个曾经的主编,但是得到的答案都不尽然。
有的报纸文摘在李锐把他们除名之前就已经陷入了经营困难。有的更是已经半年开不出工资,连发型日期都不稳定了。
像是《艺林文摘》这种杂志,在五零年的时候在江浙沪地区也算是大杂志了。每个月出一本月刊,销量基本能有一万多本。那时候多风光啊。
后来李锐出现了,带人开始搞《朝闻》搞《漫画新时代》,大家的销量都受到了冲击。《艺林文摘》从巅峰时期的一个月一万多本的销量掉到了五千多本,但是也还不错吧。
结果谁能想到仅仅不到一年,他们连五千本的销量都维持不住。只有五百多本了。
金福瑞喊来店里的伙计,他拿出钱给伙计道:“我看你们茶社旁边有个书社。帮我买几本书回来,给你一毛钱跑腿消费。”
伙计原本看着张艺林一身酒气有些不满,害怕这个醉鬼等会儿吐在包间里被经理责怪。但是听到能有一毛钱的打赏,他立刻来劲了:“客人您要买什么?”
“去帮我买《朝闻》、《漫画新时代》、《艺林文摘》、《曙光文摘》来。”
“好勒!”伙计高兴的拿着钱走了。
张艺林冷眼的看着这一切,又闷闷的喝了一口酒。
过了没一会儿,只见伙计满脸沮丧的回来,把钱都还了回来:“客人,对不住了。一本都没买到,这赏钱还是算了。”
金福瑞纳闷了:“怎么就买不到了?”
伙计道:“《朝闻》、《漫画新时代》、《曙光文摘》早就卖完了。每次都是上一批就卖一批,书社都买不到货,现在根本就没有货了。”
“那《意林文摘》呢?”金福瑞追问。
“也没货。”
“卖完了?”
“不是,书社老板说那玩意儿根本没人看,他早就不进了,还说里面写的东西都不知道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推荐客人买《进步文摘》,他店里还有最后两本。客人你要买吗?”
伙计的话刚说完,那边的张艺林就突然放声笑道:“哈哈哈!这碌碌世人何等之庸俗!之道农村婚礼的热闹,却不知风花雪月之美!哈哈哈!哈哈哈!”
张艺林一边狂笑,一边打开酒壶给自己灌酒。
伙计指着他道:“客人,我们是茶社不许喝酒。你要是喝醉了怎么办啊?”
“这里是两毛钱你出去吧。他想喝就让他喝点吧。等会儿我会把我朋友带走的。”金福瑞抽出两毛钱递给伙计。
伙计看看两毛钱又看看张艺林,来回看了好几眼,还是觉得两毛钱比较重要。收了钱推门出去。
这推开包间的门就能听见一楼散台传来的嘈杂之声。杭州的市民百姓在一楼散台喝茶聊天,还有收音机喇叭里传来的广播剧《小二黑结婚》。
现在的广播剧对老百姓来说就像是看电视剧一样。广播剧因为加入了配音、配乐,并且是让多人配音演绎,和传统评书有很大差别。在后世还有很多人喜欢听广播剧,对现在的人来说广播剧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也很好听很有意思。
至少不用听老评书先生强行捏着一个细嗓假扮二八少女讲述评书里关于女性的故事。
《小二黑结婚》是赵树理根据陕西农村乡土风情而写的小说。最近被李锐让人改编成了广播剧。对于杭州市民来说,陕西农村的风土民情在广播里展现出来很有意思,家长里短也是很多人热于讨论的,还有农村的变化等等。
不过在杭州市民看来很有意思的广播剧落到张艺林耳朵里,却觉得污了自己的耳朵。
他猛地一把把门关上,把一切嘈杂只音隔绝门外。
“福瑞兄,这当今天下已经变了。已经没我们这些人的立足之地啊。我忽然之间仿佛明白了洪昇之遇啊!”张艺林闷着喝酒。
金福瑞也不知该怎么劝他?难道告诉他:你不是最惨的。江湖社论上个月只卖了一百本,主编江单被一群人追着要稿费。他因为拖欠稿费被告上法庭,法庭要求他强制支付员工工资和作者稿费,听说要闹到卖房呢。
听说蓉城事报每天的销量都不足一千份,那可是一份日报啊。那主编现在已经焦头烂额的要完了。难怪之前听说要反李锐,他们那么积极,原来都是活不下去了啊。
你这一个月还能卖五百分月刊,其实不错了。至少月刊杂志单价比周刊和日报贵多了不是。你还没被人追着要稿费要债不是?
不过这话金福瑞自然是不能说的。但是他不说,下面的老百姓可不知道包厢里有两个郁郁不得志的主编。
只听到有人在下面非常大声的吆喝一声:“快来,十二月刊的《朝闻》和《漫画新时代》已经到货了。就在隔壁的西湖书社,要买的赶紧啊。就到了三百本,晚了就没了啊!”
伴随着这一声吼,白沙茶社一楼散台的很多茶客都坐不住了。
“孩儿他娘,你带着孩子先待在这,我去买份《朝闻》。上次看到马成才回乡在村里开砖厂,我还想知道后续呢。”这是要买朝闻的顾客。
还有要买漫画新时代的顾客:“爸爸,你说了我十一月月考全班第一,你给我买《漫画新时代》的,我们去买吧,上次就没买到。”
“好好好,等爸爸把茶钱结了,我们去买。”
很快,旁边的西湖书社就排期长长的队伍。几本杂志就引发了这样的震动,从二楼的窗户看出去都能看见那条排队的队伍。
张艺林喝着酒在冷笑。
金福瑞沉默不做声。
最后张艺林手指着窗外大声道:“金兄,这天下已经是泥腿子的天下了。你我祖上具有风骨之人已在这天下无立锥之地了。这泥腿子是要把我们文化人赶尽杀绝啊!”
金福瑞赶紧捂住张艺林的嘴,不让他说了。
张艺林却还在说,他指着西湖边上钓鱼的那些钓鱼老哥们道:“看看吧,杭州西湖美景,现在都成了乡巴佬钓鱼的地方。这天下何来净土?你我不如早早走了吧。”
“走?去哪儿?”
“香港,台湾,不行还有美国英国。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
“这?哎……再说吧。”
两人意兴阑珊的从白沙茶社出来。刚走出茶社就看见许多穿着工作服、中山装的市民们洋溢着笑脸拿着新买到的《朝闻》和《漫画新时代》一边走一边看。
还不时的和旁边的同伴讨论两句,大家伙好不快活。
他们快活了,金福瑞两人心里不快活。两人找了个饭店好吃好喝的弄了一顿。
张艺林喝了不少老酒,金福瑞原本想要送他回去的。但是张艺林甩开了金福瑞的搀扶,执意要自己回去。
金福瑞没办法,只能自己一人走了。
两人分头走着,张艺林的酒壶灌满黄酒,一边喝着老酒一边在西湖岸边走着,边走边唱。
“满腹经纶无处用——何时展翅一得凌空?”
咕噜咕噜——
“怀才不遇一内心痛——明珠久埋一尘土中——”
“哈哈哈——”
咕噜咕噜——
噗通!
第二日清早,西湖派出所接到报案,说是一个钓鱼老哥在西湖岸边碰到了浮尸。
“你几点发现的?”
“凌晨三点多吧。我在夜钓。”
“三点多碰到的,你六点多才跑来报案?”警察狐疑的看着钓鱼老哥。
钓鱼老哥急忙辩解:“警察同志,我好不容易打的窝子,我怕他惊了窝嘛!”
警察:……“你的问题一会儿去派出所解决。小陈,这人身上有证明身份的证件吗?”
“有,他带了工作证。”
“他叫什么?我们做个记录。等会儿送去法医那边做检查。”
“这人叫张艺林,好像还是个什么文摘的主编。好像还是个人物呢。”
“文摘?什?么文摘?”
“我看看啊,他工作证有点模糊了。哦,看清楚了,叫《艺林文摘》,队长你听过吗?”
队长摇头:“没有,你听过吗?”队长问钓鱼老哥,钓鱼老哥头摇的和拨浪鼓一样:“我就看看《朝闻》,没听过什么《意林文摘》。”
周围围观的市民不少,队长对周围的市民问道:“有人知道《艺林文摘》的吗?”
市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纷纷摇头。
还有人说呢:“没听过,可能是个小报吧?”
“不清楚,没看过。但是估计写的没什么好玩意儿吧。”
“应该是,也没听说有改编自什么《艺林文摘》的广播剧啊。三流小报吧。”
“不过是个文化人呢,死了有些可惜呢。”
“嗨,到死手上都握着酒壶,肯定是个老酒鬼了。能写什么好玩意儿,也没啥可惜的,都是命呗。”
周围的市民们讨论着,原本准备来西湖边上白沙茶社喝个早茶后就启程返回上海的金福瑞却在人群之中手脚冰凉。
他看着死去的张艺林,和周围对他一无所知的杭州市民。
从前张艺林也好,他金福瑞也好,总觉得自己的大名应该是让人如雷贯耳。现在他才发现错了,大错而特错。
金福瑞在人群中呢喃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艺林贤弟说得对啊,这世道已经不是我们有志之士能待的人,不如远遁他乡开创新的功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