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八章 农村青年亦有梦
彭家贵现在感觉后悔,是非常的后悔。
因为他就是彭家村里退出村民互助小组的十七个家庭之一。
退出的原因嘛也很简单,因为他总觉得别人会欺负他,有的时候他有些敏感过头了。一点点小事就会在心里无限放大。
而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彭家贵心里有些想法。他在民国时期是在隔壁县里帮人烧砖,是一个砖窑的管事。
那年代能在砖窑当管事,不说心黑手狠沾染人命吧,但多多少少都是个狠角色。
彭家贵在建国之后是受过审讯的,因为砖窑、矿场等是民国时期最容易滋生黑恶势力的地方,很多砖窑和矿场的厂主与狗腿子手上都是沾过人命的。所以他也接受了调查。
当地政府调查走访后,确认彭家贵手上没有血债,在砖窑工作期间虽然管理严苛,但也多以语言辱骂工人为主,基本没有动手打人伤人的事情。
所以最后彭家贵也没被怎么样,建国时期定成分。因为彭家贵当过砖窑管事,有一些薄财,就被定位了富农。
他也是彭家村之前唯一个富农。
他自认为自己之前民国时期在砖窑管事是没做什坏事的。自己又没和其他工头一样,天天拿着个棍子走来走去,看谁不顺眼就敲一棍子。
自己最多就是骂骂人,在砖厂有的工人笨的和头驴子一样,还不许骂了?不骂他们祖宗十八代,他们都不长记性。
但话是这么说,彭家贵总觉得村里人在背后议论他一样。因为自己好像和村里其他人都不合群,其他人定的都是贫农成分,自己一个富农是不是不太好?
人这种东西有的时候是真的很奇怪,一边是喜欢装逼凸显自己和群体的与众不同。但另一边又害怕真的和群体不同最后被群体边缘化或抛弃。
所以彭家贵的思想包袱重的很,最后在村民小组里也东想西想的,结果退了组。这一退啊,就开始后悔了。
因为今年其他加了村民小组的农户都大丰收了。可是自家的田每亩只收了二百三十五斤的麦子。比其他人少了足足六十五斤。这可是少了一个人一个月多的口粮啊。
彭家贵坐在家里生闷气呢,老婆孩子来劝他都没用。旱烟吧嗒吧嗒的抽着,想着明年一定要进村民小组。
但是他又觉得自己今年退出了小组,是不是没给支书面子啊。支书会不会记恨自己。明年不给自己家进了啊。
“老头子,你就是心眼太多了。彭支书是那种人吗?”彭家贵的媳妇在火盆边纳鞋底,看着闷闷抽烟的自家男人实在是忍不住说道:“你要觉得不行,你去支书家赔礼道歉去。”
彭家贵闷闷抽着烟,他今年不过四十岁,在七十年后这个年纪的人不算大。但是在这个年代却可以称一声老了。
“你说我心眼多,心眼不多能行吗?心眼不多,家里的家伙什是怎么攒下来的?你说我心眼多,我心眼不多早就让人给吃掉了!”作为从民国时期摸爬滚打过来,嗨当过砖窑管事的彭家贵,自然有一套他自己的人生哲学。
彭家贵的媳妇李惠然却道:“你就是喜欢瞎想。我和你说了,你有空和我一起去听听支书念书念报纸,新中国了不兴你民国那一套了。”
“你懂个屁!”彭家贵回头哼哼了一声。
李惠然一个鞋垫砸在彭家贵头上,彭家贵绰起鞋垫准备砸回去,他家来人了。
“哟,这么热闹呢。彭家贵,咋的,准备在家里上演全武行啊?”彭学武站在一旁看着彭家贵。
彭家贵立马变了脸:“没,没。支书,我媳妇让我试试鞋底大小呢。我比一下。”
“拿来,这是给孩子的,不是你的。你比个屁!”李惠然站起来,一把将鞋垫夺了回来。同时骂了一声:“老头子,你不是要和支书道歉吗?现在就是时候,别干杵着不动啊。”
转过头来,李惠然又一脸笑容的对彭学武和张集道:“支书,你们坐。我给你们烧些热水喝啊。”
看着李惠然去了伙房,张集才笑道:“这婶子看着够泼辣能干的啊。”泼辣用在这里是个好词。
彭学武也笑道:“是啊,李惠然婶子是个泼辣爽利的性格。不然就彭家贵你这心里动不动就是各种弯弯道道的性子,在村里早就不受人待见了。”
彭家贵还能怎么说?只能是呵呵陪笑了:“支书,还有这位同志,你们坐,坐。支书,我之前退出……”
“呵呵。”彭学武笑着打断了彭家贵的话:“我还不了解你,心思重的很,总喜欢想东想西。要是今天我不来,或者惠然婶子不逼你去找我,你是不是要把那点小九九烂在肚子里?”
彭家贵的心事被说穿了,不好意思的笑着。
彭学武半恼的说道:“彭家贵啊,彭家贵。你都四十的人了,我都要叫你一声叔,你怎的就不能把你的那些心思用在正道上,净想些有的没的。你啊,真该多听听惠然婶子的。”
“呵呵,呵呵。”彭家贵干笑着。
张集在一旁看着彭学武教训彭家贵,他觉得有趣。因为在大营区工作虽然会经常下农村,但主要办公还是在区(乡镇)内。而张集自幼也是生长在乡里。
乡和村虽然在广义上都被人称呼为农村,但实际上还是有很多不同的。乡镇内还是有很多经济活动,以及大量从事非农业工作的劳动人员。就像是张集母亲一家做的是开豆腐坊,属于手工业者。而村里的经济活动更迟缓,也更加缺乏流动性。所以才会有一个词叫:乡下。
因为只有在乡之下,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缺乏经济活力与人员流动性的地方。
乡里的管理和村里还是很不一样的。跟着彭学武学习,让张集开了不少眼界。让他知道原来村里要这样管理啊。
“好了,彭家贵。我知道你这人心思多,我也不跟你弯弯绕。我今天来就一件事,村里要办砖窑厂,你从前帮人搞过砖窑。我听说你会搭窑,又会烧砖。我想你出来干活,加入村民小组,你家的田有人帮你耕。”
对付彭家贵这种心里事情多,性格有些别扭的人就不能用太多没用的话,直接告诉他要干啥,怎么干就好了。
彭家贵一听这话就愣住了,对于他这种人来说,彭学武直话直说是最能打动人的。
不过还没等彭家贵开口说什么呢,就见李惠然跑进来大喊道:“支书,快救人啊!隔壁的二丫要自杀!”
“什么?!”
彭学武和张集只来得及吼了一声,两人就如利箭一般冲出了屋子,急忙跑到彭家贵的邻居张长生家。
两人才刚冲进院子就看见张长生的十六岁的闺女张二丫哭闹着要一头撞死在墙上。
“我不嫁,爹爹你要我嫁出去,我就死给你看!”
“胡说八道什么,你不嫁人,你哥哥怎么娶媳妇!”
“那你就让我死了吧!我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在喧闹声中,彭学武和张集赶到了。一来就看见张长生死死的按着张二丫,张二丫还在那哭喊。
张二丫一见彭学武,她哭喊道:“支书,救我!爹爹要拿我给哥哥换媳妇!你救救我!”
彭学武双眼瞪的和铜铃一样大,怒发冲冠的指着张长生:“张长生,你给我松开二丫!”
“支书,没事,小女孩闹别扭。”张长生呵呵的笑着,但是按着张二丫的力气一点都没小。
“张长生,我现在在给你说一遍,你给我把张二丫松开。别让我再说第三遍。”彭学武一步一步的向着张长生走近。
张长生的两个儿子不知什么时候从哪儿冒出来的,挡在彭学武身前。
“支书,这是咱家事。你回吧。”
“对啊,支书,清官难断家务事,你还是回去吧。”
两人拦在彭学武身前。彭学武怒喝道:“我给你们俩一个机会,现在从我面前闪开。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张长生的两个儿子一动不动。
彭学武再上前一步,张长生的大儿子就准备动手推搡彭学武。但是在部队多年打熬的彭学武有一身好武艺,抓着他的手直接给他来了个过肩摔,把人重重的的摔在地面上。
二弟一看大哥被打了,想要从后面偷袭彭学武。张集这时一脚飞踹直接他也踹到了地上。
农村工作,尤其是五十年代的农村工作有时候可没有那么温情,有时候你不动手,你就连和人讲道理的机会都没有。
彭学武一步步的朝着张长生逼近:“清官难断家务事?那是清朝的俗语!现在是新中国,清官就是能断家务事!张长生你要不松开二丫,下一个躺在地上的是你!”
面对巨大的压力,和步步紧逼的彭学武和张集,张长生又看了看躺在地上疼的打滚的两个儿子,他手上的劲松了。
张二丫直接跑到彭学武身后躲着。彭学武回头道:“去你李惠然婶子那儿。”
李惠然在院子外抱住跑来的张二丫,二丫脸上还挂着泪水。
“婶子……”
“二丫不哭啊,啊有支书在呢。”
彭学武看着张长生:“说,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就要弄到寻死觅活了!”
张长生叹息一声蹲在地上,没有回答彭学武的话,反而是低声念叨着:“都怪支书你天天的给这些孩子读书念报讲杂志。懂那么多东西干什么啊,懂的多了,心都野了。一天天的说什么自由恋爱,狗屁!连老爹的话都不听了。”
彭学武和张集对视一眼,只觉得张长生说的是放屁。怎么?让年轻人长见识还是自己不对了?
张集上前一步,怒喝道:“让你老老实实回答问题!别扯有的没得。”张集发怒时的面相比彭学武更凶煞,倒不是张集长得凶,相反他长得挺帅的。但是在朝鲜战场上,他近战手刃杀了不少人。血煞之气更重,所以他这一声怒喝倒是把张长生给整老实了。
张长生蹲在地上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
原来他和隔壁的龙岗村一户人家谈好了,互相交换女儿给儿子娶媳妇。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张二丫知道了,她死活不同意。
因为彭学武回来当支书后,每天晚上都会用空闲时间教村里的人识字、算数。村里那些年纪大的人是懒得学。
但是和张二丫一样年纪小的孩子是愿意学的。尤其是彭学武拿到《朝闻》之后更是把《朝闻》里面的故事讲给这些年轻人听。
而除了朝闻之外,后面李锐让人办的《曙光文摘》《进步文摘》之类的杂志彭学武也买了,也读给那些年轻人听。
这些杂志里面所传递的很多思想对这个时代的农村青年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一般。但是很多故事却又让人心驰神往。
就像是张二丫,她别的故事有没有听进去不好说。但是她肯定是把杂志里那些宣扬自由恋爱反对盲婚哑嫁的故事听进去了。
少年总会有维特的烦恼,少女的情怀也总是诗。并不是说农村的少年少女就不能有梦,只是从前他们就算是用尽全身力气都幻想不出超越他们父母、他们农村的梦。但是彭学武念的那些故事给他们打开了一道窗,窥见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农村姑娘二丫的梦不是不着边际的公主与白马王子,而是赵树理写的中篇小说《小二黑结婚》里那个敢想敢干的有为农村青年小二黑。而她则想要成为小芹那样的进步农民。
她想要找到自己的小二黑,而不是被父亲当成货物一样送去,再换一个“货物”回来给哥哥当媳妇。
她想和小二黑与小芹一样,通过自己的双手建立一个幸福的家庭。而不是成为二诸葛和三仙姑那样的人。
《小二黑结婚》的故事中将农村封建势力对自由恋爱的反对,以及对老旧思想的麻木不仁描绘的入木三分。
这个故事太让农村的青年有代入感了。
从某些方面来说,彭学武念的那些故事已经让村里的一些年轻人先一步觉醒了,怀抱着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而觉醒。
他们正散发着微微火苗,稍不留神就可能在农村封建守旧的势力中被扑灭。
彭学武和张集已经了解了这一切。
“反对盲婚哑嫁,反对包办婚姻,反对封建主义大家长制度是主席在《朝闻》杂志上专门写过的一篇文章。”张集道。
彭学武点头道:“是啊,张集老弟帮我一个忙。”
“说。”
“去隔壁龙岗村,帮我把他们的村支书请过来,我要和他好好的聊一聊这件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