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工业之难与改善
1934年毕业的第二批工业技术学校的学员,人数达到了14万,其中5万由美国归国,而其余9万是在海南本地培养。还是在海南留了2万,其余的12万,全部分配到缅甸各工业基地,以及部门工厂。
这让李思华感觉松了一口气,加上一届的10万毕业生,现在缅甸,已经有22万经过3年制教育的初级技术人员了,再加上当初从缅甸调遣的10万熟练技工。这就撑起了目前缅甸所有重要的工业项目的初级技术服务需求。
不过显然这些毕业生的水平还是有限的,所以在1933年接收第一批毕业生后,从海南根据地开始,每个大工业区或者一些工厂合作起来,都开设了工业进修学校,以及工业夜校等教育培训机构。李思华的意图是,再经过3年的实践加教育培训,培养出一批相当于前世实用型的工业领域的大专生,能够胜任工程师的职位。
有一点比较好,就是所有的学生,已经适应了这样一种思想,那就是终生教育,而不是学了一门手艺,足够吃饭了就行。工业是不断递进的,所以需要不断学习,才能跟上时代。他们绝大多数都是最穷苦的人家出身,受得了这种工作加上学习的紧张生活。
当然,对他们的政治思想教育,始终就没有放松过。而且学员们都知道,学习的机会很短暂,例如那些美国的技术人员,按照领导的说法,可能从明年即1935年开始,就会大规模地归国,而到1937年,估计走得就没几个了。所以他们的学习,真的是必须争分夺秒。
李思华最近把很多心思,都放在了推进工业建设上,尤其是几个大工业的综合基地。想起来,她不由得感慨,发展工业,太难了。原来她还以为有海南的经验,在缅甸必然一帆风顺。其实,太多的环节会影响结果了。当初海南的同志们建设出来的那几个大工业基地,以及一些重要的工厂,太不容易了,真的是耗尽了心血。
工业生产的难度在哪里?对工业完全不了解的人是无法理解的。很多人以为难度就在于造机器上,至于操作机器,那不应该是很简单吗?也许在后世的数字时代,这种论调还有一点道理,因为可以靠人工智能、机器人或者数字机器按照程序执行。但在现在这个时代,简直就是胡说八道了。
工业生产是追求精度的,工业产品的质量好坏往往就体现在精度上,同一部机器,可能生产出来的产品,由于精度不一样,质量就不一样。
例如用钻床去钻一个深孔,要求是完全笔直,但实际上的结果永远是微弯的,甚至可能会弯两次,导致变形成“S”型。肉眼可能看不出来,但确实这个孔的同心度不够,如果这个深孔正好是火炮的炮膛的话,同心度不足,就意味着这门火炮如果发射,其炮弹对炮管膛壁各处的摩擦是不均匀的,而如果超越了一定的程度,就会导致发热进一步的不均匀,不均匀就意味着各处升温的不同,于是可能加剧炮管扭曲。
如果用高速摄影机,将这门火炮发射的动作拍下来,再慢速播放,就可以看到每一炮打出的时候,炮管都要剧烈形变,并且炮管很快由于被不均匀的高温,改变了机械性能,最后甚至不得不停止发射,否则就会炸膛。
这就是精度的力量,如果达不到标准精度以上的要求,就不可能制造出合格的炮管。而用钻床去加工,本身是需要“手艺”的,不是熟手,很难做到。
类似这样的情况,在工业上简直数不胜数。
例如制作安装一套转子,也许只是因为打一个轴心孔,略有偏差,不在正中心,也就偏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但结果就是转子转动起来,声音就不对,继续下去检查,就会发现密闭不紧,功率不足。
更简单的例子,例如要紧固两块钢板,按照要求必须拧紧四个螺栓。但如果没有经验,你就可能先拧紧了一个,再去拧紧其它,结果呢?钢板的应力就偏向一个角。稍遇震动的时候,较紧的部位,就会最先金属疲劳,导致结构性撕裂。如果所有产品都这样,那么就会有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用户总是发现这两块钢板之间崩裂得快,而且总是有一个角,会先完蛋。很长时间后,才发现,原来只不过是加工的时候,拧螺栓的方法不对。
导致这些精度达不到的原因,就在于人工操作机器或者手工工作时,误差太大,很多时候每一个步骤或者环节,可能都只是误差一点点,但是如果误差的方向是一致的,那么累积起来就不得了,完全可能造成产品不合格或者是劣质品。
有经验的工程师,就能解决这些问题。误差之间的交互关系极其复杂,垂向有继承,横向有交联。不是一环扣一环,而是一环扣几环,几环扣几环。好的工程师,可能解决不了每一个误差,却会通过不同工序的不同要求,让各种误差彼此抵消,让最后生产出来的产品达到高精度。在那个时代的有限工业技术下,这简直就是“巫师”做法,经验和灵性都缺一不可。
上述还只是工业加工中的问题。材料上的一些问题,有时候就更让人绝望。无论是金属材料还是化工原料,都存在无穷无尽的探伤、金相检验、性能测试;各种晶化、蠕变、疲劳、环境的耐受问题;各种结构强度问题、抗拉性、高温性能的迁移问题;各种导电和绝缘问题、压电效应、信号屏蔽、击穿、散热问题。还要考虑防尘、防水、防酸、防盐、防高温、防寒……,总是几乎有无穷尽的问题需要解决。
除了材料和加工,其它任何的工业环节,其实都是一样,例如组装和调试,就会没有问题吗?
李思华发现,她现在开始不太缺普通的工程师,那些学员们或者从国内挖过来的工程师们,解决一般的工业问题,是能够完成的。他们非常刻苦,非常钻研。
但是那种“系统级的工程师”,那就真的是非常缺、非常缺。这个档次的工程师,不是只能解决单个问题,而是能够从这个工业生产的系统整体出发调校系统,犹如弹奏钢琴曲的大师,他知道什么时候用多少力气,节奏是怎么样,说白了,他们就是工业具体生产上的“艺术大师”,这样的“系统级工程师”,只能是靠漫长的时间孵育出来,不是短期的教育能解决的。工作经验与知识结构只是最初级的东西。
现在海南和缅甸工业生产的产品,相对美国工厂的原产品,如果没有美国工程师把关的话,就会有质量差距。其实差距就在于缺乏这种“系统级工程师”上,只有他们,才能把机器玩出花来,达到最高的效率和精度。
李思华知道,只有大量的工业实践,才能让这样的人才,最终脱颖而出。他们是在长期的专注训练和积累下,产生了工业上的“直觉”,本能地能看到更多可能的潜在合理性,是一种“潜意识判断”,别人看上去,就是这个工程师非常有灵感,碰到问题很快有解决办法,却不知道,他的脑子里整个工业系统,是在和谐地跳舞,哪里跳得不对,他马上有直觉。
等到工业体系积累到一定时间,让系统级工程师大量产生的时候,工业生产的效率、精度和质量,才可能完全追平使用同等机器和生产线的西方国家。
理解了这个道理,李思华也变得平心静气。她能做的,也就是尽量创造培养系统级工程师的适合环境。她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人才不够,那就管理来凑。
在环境上,能继续做的有限。现有的主要是,包括大规模工业建设和生产的实践,以及国际级技术人员在一个阶段内的教育培训。至少,现在根据地快速地实现工业化,大量工业项目从筹备到快速建设,这个过程本身就提供了目前全世界都少有的大量工业实践机会。能否提升自己,需要看个人的努力、聪慧和把控,她相信,以中国人的聪明才智,一定有一些人,会在这个过程中脱颖而出。
在工业的管理上,李思华觉得能做的就很多。她毕竟有前世的记忆,虽然不懂工业生产,但对于后世的一些大路化的经验,还是知道一些,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所以她讲述了一些要点和思路,让现有的“工业管理专家”们在此基础上,去订立一些普遍规范,在根据地的工厂内推行。
根据地的工业基础,是从美国引进。而此时的美国工业界,已经普遍推广了泰勒的科学管理体系。李思华则要求工业管理上,要将泰勒科学管理体系提高到最重要的等级,因为无论什么体制,工业生产上都是追求劳动生产率的。泰勒方法,就是一种提高劳动生产率的有效方法。泰勒方法通过以计件工资等刺激工人的积极性,并明确地推广任务管理,实现工业管理的科学化、标准化。实现工作定额、挑选优秀工人、表格式标准化、专门计划、职能工长等有效管理方式。
在泰勒制的基础上,作为社会主义的工业管理特色,李思华建议引入前世鞍钢宪法,即“两参一改三结合”,即“干部参加劳动,工人参加管理;改革不合理的规章制度;管理者和工人在生产实践和技术革命中相结合。”其实使用的语言虽然是“革命化”的,但从管理上的实质上,与后世的丰田管理和后福特主义是一致的,即不再是从上到下的垂直管理,而是从管理者、到技术人员、到工人的“团队管理”。
引入鞍钢宪法的目的,是为了弥补泰勒制的错误和缺陷。李思华指出,泰勒制即所谓福特主义,其本质是技术分工,例如将一个零件的生产分为10个工序,形成流水线,而每个工人只专精于一个工序,就能将这个工序做得熟极而流,效率因此提高。但这样的方式是有重大缺陷的,即工人对整体生产全过程的了解程度,会因此而下降,他们只能被动地接受管理者的命令,不了解上、下道工序的产品质量,无法参与“全面质量管理”。
说白了,泰勒制的优势,在于提升产品产量,但对于产品质量,则严重地重视不够,重视技术分工,但忽视了社会分工。偏偏很多时候,质量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了数量,而且在未来,随着工业技术的提升,产量往往不成问题,质量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泰勒制福特主义,只适用于僵化的大批量生产,无法应对多样化、特殊化或者不稳定的未来需求,这就要求结合鞍钢宪法对泰勒制进行改进,这是从福特主义向后福特主义的管理提升。
除了泰勒制和鞍钢宪法作为工业管理的基础外,李思华还提出了很多其它的辅助思路。
例如,前世的ISO9000质量管理体系,在工业界普遍应用。其原则其实是通过规范化、标准化的流程,将所有工序的操作要领和步骤尽量“固化”,避免个人随心所欲地改动,由此提高加工产品的合格标准化。
再如,工厂车间的5S管理规范,每个工厂车间,必须建立“整理-整顿-清扫-清洁-素养”这5S的管理规范,把要与不要的人、事、物分开,再将不需要的人、事、物加以处理,把需要的人、事、物加以定量、定位。保持清洁、认真维护,永续教育,养成工人严格遵守规章制度的习惯。
再如,精益管理与绩效指标相结合的方法应用。用DTD(从原材料到厂至产品出货时间的核算)、首次合格率、设备综合效率、生产排程达标率等指标进行考核和管理,让管理不再是完全“定性”,而是向“定量”方向发展,从粗犷的“习惯”提升为数据化的“精细”。
再如,研发到制造流程的标准化。从产品经理提出产品定义开始,研发部门进行产品研发,工艺工程师进行工艺设计,归集工艺指导书,进行工艺培训和确立操作标准流水线,然后是试生产、小批量生产一直到最后的量产,整个流程都必须标准化。只有实现了这种标准化,才是工业化,而不是传统的工坊。
再如,民用产品工厂中,以顾客为中心的6西格玛(6Sigma)管理模式。将违反顾客意愿、达不到顾客要求的产品均视为缺陷产品,建立顾客导向的业务流程。这是与非民用产品工厂,不同的质量管理体系。
李思华感到欣慰的是,在最早准备工业建设时,她对于工业管理给予了足够的重视,招聘的美国技术人员中,不乏熟悉工业管理的人员。而且她在工业技术学校中,普遍推广了工业管理的教育培训,所有的学员,都有经过这样的训练。这使得这些新思想,能够很快地被他们接受,并在各个工厂广泛推行,形成不断改进的有效机制。
这些专门被选拔出来的“工业管理专家”,对于李思华提出的思路和要点,那是如获至宝。其实他们很多人平常就在思考,如何在不影响生产效率的前提下,提高产品的生产质量。李思华提供的很多思路,就像是打破了那张遮蔽眼睛的纸,让他们一下子眼明心亮起来。
很快,几套“工业管理规范和方法”被整理和完善了出来,开始在海南和缅甸的工业中,大规模推广,这在后世被称为“第一次工业管理风暴”,深刻影响了中国后来的工业建设和工业管理。在几十年后,有专家评论说,当时中国的技术人员结构,相比世界水平还相差得很远,其后花了30年,才基本上达到了同级水平。但是工业管理的水平,却提高很快,不到10年,已经在全球领先。
技术不够,管理来凑的方法,确实起到了很大作用,此后根据地工业产品的质量提高的速度非常快,尤其在军工领域。
在曼德勒,缅甸科学分院得以成立。李思华要求他们,在当下尤其要以服务工业技术的进步为主要任务。
李思华指出,我们面临的这一次工业革命,大约可以定义为化学能加热机。所谓化学能,就是从石油、天然气、煤炭获得能源,然后通过能源和电力工业,将化学能转化为机械能,即除了蒸汽机,还包括汽轮机、燃气轮机、内燃机等的各种“热机”。这是这个时代的“现代工业核心体系”,所以先补上这一课,是最重要的工业发展基础。
补上这一课的意义极为明显,那就是形成大规模的现代工业产品制造能力,实现通过工业创造物质财富的能力。在此基础和积累下,我们的科学研究才能够全面开花,在每一个领域,去追逐全世界的先进水平。
所以对于科学院,最优先的,是去攀爬几颗科学树。包括能源开采、热机体系、化学工程、铁道和轨道系统、无线电通讯等。
例如热机,内燃机正逐步替代蒸汽机,那么就必须发展内燃机中包含的关键科技,例如转子、气缸、发动机等方面的关键技术,以发展越来越强劲的动力总成,提高能源使用的效率,同时必须向小型化、灵便化发展。
对工业建设从工厂管理到科学研究方向的梳理,让缅甸的工业发展,得以按照比较聚焦的方向,快速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