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民主是帝国的开路之旗
西元1957年5月的一天,乔治.凯南在经过警卫的检查后,慢慢地走进了白宫,总统艾森豪威尔要见他。
他能想象到总统为什么召见他。他现在只是一个窝在普林斯顿大学里读书的“书虫”,国务卿杜勒斯不喜欢他,在他因为鼓吹遏制苏联,而被苏联从美国驻苏大使的位置上赶出苏联后,回到美国时,杜勒斯公开地对他说:“我这里没有你的位置。”
所以乔治.凯南,最后只能是回到大学的象牙塔里,他对于美国政坛,没有任何影响力,作为一名清高的学者,他与多数政客的关系都不好。所以他认为总统召见他,无非是他作为西方的“遏制苏联战略”之父,询问他一些对于遏制苏联的看法罢了。
这让他不由想起了自己在1946年轰动整个西方的八千字长电文,当时他在美国驻苏联使馆工作,瞒着大使向国务院发了这篇电文。快11年过去了,他当年的这封电文,已经被认为是西方发动对苏联冷战的理论基础,更确定了对苏联的主要战略——“遏制”。当然,现在美国的政客们,开始把这个战略又延伸到中国,这让他很不喜欢。在他看来,中国对于美国不具备战略上的重要性,很多人认为他这是明显的偏见,是对世界演变的落后的视野,可是乔治.凯南可是个固执的人。
秘书带着他走进艾森豪威尔的办公室,总统热情地站了起来,欢迎他。
艾森豪威尔最近的压力很大,他长期主张的“民生优先”策略,在中国人发生了第一颗人造卫星之后,已经破碎,他只能让国家转向“军事优先”,1957年公路和住房建筑的开支增加了36.5亿美元,这是延续他原来的政策。可是军费增加了58亿美元,这简直是疯狂,军工复合体的力量是巨大的,他们利用他无法拒绝的民意,绑架了美国的政策。按这样的趋势下去,可能到1959年左右,2年时间国债就会增加150亿美元左右,这是美国历史上政府前所未有的债务,不能不让他感到忧心忡忡。
压力更大的是,美国新的一轮经济危机来了,美国各工业部门的生产已经连续下降4个月,而且毫无好转的迹象,失业开始迅速上升,经济学家们判断很快失业人口就会增加至少一百万人。
而且在大众关注的焦点——卫星研发上,美国并不顺利,关键是洲际导弹的研发跟不上,按照原计划,美国要在1958年才完成一种洲际导弹的研发,到1959年正式装备部队,缺乏了冯布劳恩这样的德国天才,美国导弹的研发力量,并没有外界想象的那么强大。
现在他拼命催促洲际导弹和卫星研发的进度,但是科学自有其规律,到目前为止,还很难保证在今年年内完成研发,发射美国自己的卫星,这让他感到心头苦涩,中国人发射卫星,已经过去了1年多了,美国却还没跟上。他内心很担心,苏联会抢在美国的前面发射卫星,那肯定会让美国人暴跳如雷,因为美国居然连老二也排不上,排到第三去了。
他已经感到了共和党的政府有点摇摇欲坠。美国应该用什么样的策略,对付苏联和中国呢?这正是他最近一直在深思的问题,找乔治.凯南过来,也是想从与这些顶级学者的沟通中,寻找一些有效的思路。
他向凯南说明了近期他的困惑,第一是美国用军备竞赛的方式来对抗苏联,是否是一条正确的道路;第二是苏联赫鲁晓夫现在的和平共处主张,美国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第三就是与苏联和中国这样的大国对抗,“遏制”究竟应该遏制什么?
凯南思考了一会,他没有正面回答总统的问题,而是先说明了他对苏联的认知:
“总统先生,在我的那封电文里,我是这样总结苏联的特点的。”
“第一、发达国家内部的冲突,已不再源于资本者对生产资料的占取,而只是反映了发达的都市化和工业化之间的矛盾;但俄国迄今仍未经历工业化和都市化发展所产生的矛盾,原因并不在于其所实行的社会主义制度,而仅仅是出于它的落后。但俄国并不承认这一点,他们认为资本主义国家的内部冲突,一定会导致战争。”
“第二、克里姆林宫对世界事务神经质的认知的最深处,是俄罗斯传统的、本能的不安全感。他们对西方的仇恨,源于西方是比他们更强大、更发达、组织更严密的社会,他们恐惧我们。”
“第三、马克思主义之所以在俄国得到发扬,是因为他们的民族,本来就崇尚社会间的经济冲突,是无法通过和平手段解决的。”
“第四、源于以上三点,布尔什维克提出了一种教条,把外部世界描绘成为一个罪恶的、敌视的、威胁着苏联的世界,并认为这个世界内部,滋生着蔓延疾病的细菌,注定要被越来越多的内部骚动所破坏,最后难逃蒸蒸日上的社会主义理论的致命一击,从而让位给一个新的、更美好的世界。”
“这种教条,使得苏联得以获得其意识形态的影响力,也巩固了其内部社会。但副作用就是,他们必须与我们本质上不妥协地进行斗争,所以俄国人在国际马克思主义的伪装下,对绝望的、饱受战争创伤的世界人民,做出涂上蜜甜的承诺,这个运动,因此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要更加危险,更加险恶。”
“既然苏联坚信为了苏联权利的安全,必须破坏我们的社会的内部和谐,必须消灭我们赖以生存的生活方式,必须摧毁我们国家在国际上的权威。那么我们与苏联的坚决斗争,就是必要的,这是我的遏制战略的根基。”
艾森豪威尔频频点头,凯南的总结简明扼要,说得非常清楚。
“面对作为一个整体的西方世界,苏联人仍然是处于弱势的一方。中国虽然与苏联有着类似的信仰,但大国国家和民族利益的不同,使得他们很难形成统一的力量,来对付西方。”
“根据我对苏联近期的观察,俄罗斯广大民众对共产主义教条的心理反感,从未像今天这样强烈。赫鲁晓夫对斯大林的批判,大大加速了这一过程。苏G这个政党,已经不再是鼓舞人们情感的源泉。据此,苏联的内部健康和长久,并不可以看作是一个确定的事实。”
“苏维埃式的宣传,本质上是消极而具有破坏性的。因此,通过充满智慧和具有建设性意义的宣传,将其打败,相对是容易的。”
“遏制战略的成立,必须教育公众,使之正确认识GC主义和我们国家体制的优势;必须让我们的社会充满健康和活力,GC主义就像是一种恶性的寄生虫,只会发生在生了病的肌肤组织上生存;必须展现和描绘出,一个我们所希望看到的,但要比以前更加积极、更加富有建设性的世界的前景。”
“至于中国,总统先生,我还是那个观点,中国对于美国不具有战略上的重要性。我知道他们已经非常强大,或许比苏联更强大,他们在核武器和卫星上,都暂时领先了美国和苏联。但是由于文明、种族、文化和地理距离距等一系列的巨大差异,他们对西方的影响是薄弱的,反过来我们对他们的影响,也是薄弱的。他们不太可能会伤害我们,他们也不太可能帮助我们。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最终学会不打扰他们——各走各的路。”
“中国和美国的国家利益并不重合,我们也不应该假装重合。两国应当在可合作之处合作,在不可合作之处尊重差异。尽管我们存在着差异,看看我们目前能否和平地共处,互相不要要求太多——也不能太少。”
艾森豪威尔对于凯南关于苏联的分析,是十二分的赞同。但对于他关于中国的分析,则是不以为然,凯南不了解中国,他没有好好地研究中国。当然,他不会和凯南争论这个。
他继续问凯南:“既然你认为苏联是我们的主要敌人,那你认为我们应该如何遏制苏联呢?”
凯南突然振奋起来,他有一个策略,构思了很久,也许今天能够让总统采纳这个策略。他稳稳地说道:
“总统先生,您知道我一向不赞同与苏联的军备竞赛,因为这会通往互相毁灭的道路,并不是战胜苏联的最好方法,反而会让美国耗尽国力、变得筋疲力尽,甚至动摇我们民众的根基。如果我们不去推动军备竞赛,苏联人也就不会在军备上,发展到疯狂的程度。”
艾森豪威尔内心苦笑,心想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可是虽然身为总统,在国内各种力量的压迫下,我也只能被迫开始推动军备竞赛。凯南继续说道:
“我以为苏联的破绽,在于他们的内部,在于构成其力量的上层建筑和警察系统的腐败,在于他们民众对于GC主义意识形态的倦怠。所以,我们要用宣传来打败他们,让他们内部生变。”
艾森豪威尔心思一振,心想确实在硬实力上,美国也无法压住苏联,从软实力下手,也许才是美国远胜于苏联的地方。
“我们以往的宣传核心,是自由,这个概念是不行的,或者至少是不够的。自由这个口号,让全球的很多民族认为是殖民、掠夺的同义词,当初英法这些国家,都是以自由为口号,所以虽然西方内部,这个口号仍然响亮,但在外界,却是声名狼藉的。自由世界,他们会认为是殖民主义的集合体。”
“我们新的宣传核心,应该把苏联号称的民主这个词抢过来!”
艾森豪威尔身体前倾,他的注意力高度集中。
“苏联的民主,是公有制,所谓的人民是主人。但我们的民主,形式上是民众的选票制度。但这不是根本,而是一整套的思想、信仰、文化和价值观,是“民众自主”!表现在外在,就是民主国家,有着让世界人民羡慕的不同寻常的高生活水平,有着多样化的消费选择。我们的人民,自由地选择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生活,他们的居所充满现代化和科技感,他们的消费物品无比丰富,他们的娱乐方式多姿多彩。”
“而苏联能提供什么呢?他们的国家相对我国仍然贫穷,而且二战摧毁了苏联大量的财富,因此他们的民众不能不住在统一的火柴盒房子中,居所狭窄,除了基本消费品外,一切都贫乏。他们职业和生活的一切,都只能等待官僚阶层的安排,他们的生活枯燥无味。”
“苏联显示的力量,无非是军事上的大成就。但这些是对其人民无感的,人民最直接的感受,就是消费,消费主义才是我们最有利的武器。”
艾森豪威尔的眼睛变得越来越亮,凯南不愧为号称冷战最杰出的战略家。这么一说,让他的思路就有了。
“总统先生,您读过麦克维尔的《白鲸》这部著作吗?”
艾森豪威尔回忆了一下,作为名著,他还真的读过,还能回忆起书中的一些情节。他问道:“为什么你提到这本书?对我们的现在有什么启发吗?”
凯南回答:“是的,我认为这本书的故事,已经完美地说明了美国应该是怎样的民主制。”
“这个故事表面上讲述的是,亚哈船长指挥一艘捕鲸船,追杀白鲸迪克,在经历了血腥残忍的过程后,与之同归与尽的一个海洋历险故事。浅薄的人也就只有理解到这个程度。”艾森豪威尔有点尴尬,他好像也是凯南说的那种浅薄的人。
“啊,总统先生,我不是在说您。”凯南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也有点尴尬。他赶紧继续说道:
“你可以把美国当成船长率领的捕鲸船,而苏联则是那头鲸鱼,在西方的历史上,总是有一头又一头的鲸鱼,需要捕猎。这部书中,包括了4个重要维度:以我们欧美基督教文明为中心的世界秩序;美国民主模式的胜利;妖魔化的强大对手就像是苏联;长驱大洋的美国远征军。”
艾森豪威尔想起这本书,立即发现凯南的解读,简直是绝妙。
“捕鲸船为了人们的福祉而出海捕鲸,这是正当的和英雄主义的;强大而残暴的白鲸,破坏了一切的和谐和美好,令人恐惧、不可战胜,对正常秩序提出了严峻的挑战;亚哈船长的捕鲸船与它英勇战斗、同归于尽,终于恢复了海洋的平静。”
“我们以基督教文明为中心,就是书中的港口。书中的海洋就是中心以外的地域,现在受到全球社会发展尤其是苏联的压力,我们表面会承认国家间的平等。但实际上,从基督教文明出发,港口中心以外的大海即其它地域,没有我们承认的主权,都注定要成为欧美民族征服的对象,这是天定的命运。非西方人当然会仇恨这点,但您知道,我们的信仰,让我们不但不必感到良心不安,反而值得引以为豪。”
艾森豪威尔面色深沉地点头承认。
“海洋就是我们特殊的种植园,我们世代在上面耕种。而我们能够耕种的原因,就是因为我们的民主模式——捕鲸船的两位船长是大股东,其余的股份属于港口的一大帮人,他们手中的钱都投到了船上,形成了船上的每一片木板和每一颗螺丝钉。”
“他们愿意这样做的原因,是因为财富来自于异域,尤其是来自于鲸鱼和鲸鱼身上宝贵的鲸油。海岸上所有的建筑和财富,都是捕鲸船用标枪从大海里戳上来的。”
艾森豪威尔的脸色变得更加幽深。
“欧美的捕鲸者相遇时,或者联欢,或者分享鲸油,或者为了争夺大鲸而展开竞争。他们在海上追逐利益,既是盟友又是竞争对手。”
“请注意,在这本书中,没有边缘民族的任何地位。”
艾森豪威尔身体霍然一震,他内心十分复杂。
“捕鲸船在海上的所作所为,就是对我们民主模式具体运作的生动写照。例如异教徒奎奎格,是个胆大而高超的标枪手,于是船长不顾忌他的信仰,给了他1/90的拆账,这是高额的分红。”
“捕鲸是产业,更是探险和开发。为了胜利和利益,必须民主化。什么是我们坚持的民主?那就是边缘的民主模式,要由欧美基督教文明的中心来提供。总统先生,在这个时代,民主才是帝国的开路之旗,也是战旗!”
艾森豪威尔不由得站了起来,用力地鼓掌。凯南今天的阐述,在他看来,比起凯南过去那8千字引发了冷战的文章,更为重要,因为他提供了一个可行的战胜苏联的方法,也许还会是未来战胜中国的方法!真是了不起的战略家,这是真正的顶层设计!
确实这个乔治.凯南,是这个时代西方了不起的战略大师。
二战结束后,他是美国推出援助欧洲的"马歇尔计划"的几个智囊之一。在1947年,凯南运用自己的影响力游说国务院成立了政策规划司,并出任首位司长。原时空克林顿时期的国务院政策规划司司长哈尔普林曾说,"第一任司长凯南,是每个继任者都想达到的标准"。
而为了全方位实施他的"遏制"战略,凯南又一手推动建立了中央情报局CIA。他在十多年之前,就指出社会主义阵营,不可能是铁板一块,肯定会分化。
在原时空的历史上,他还是第一个公开反对以核战争为威慑手段的美国人。确实,如果冷战持续,而苏联能够再扛十年,美国自己就可能搞得民穷财尽顶不住了。
凯南的“民主”新理论,迅速传遍了美国的上层建筑,对美国此后的战略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中国在美国的情报机构,也在两个月后,得到了凯南与艾森豪威尔对话的文件,传回了国内。主席和李思华还专门为此讨论了一番。都觉得针对苏联而言,凯南的策略非常高明。就是中国,如果不能连续地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解决内部的各种矛盾,那么凯南的战略,也会对中国产生极大的威胁。
1957年,一个冷战不断深化的年份,各国的斗争,已经根本不局限在军事的对峙、武器的更新、重点地带的争夺上,而是进入了最高层次的竞争——思想的决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