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看见手机屏幕上显示的「父亲」二字,陆邢周眉心收紧,他没有立刻动作,任由那嗡鸣在空旷的休息区里徒劳地响了数声,每一次震动都像敲在紧绷的神经上。终于,他缓缓抬手,拿起手机。
“喂。”
听筒里立刻传来陆政国标志性的嗓音,沉稳却威严,穿透电波直抵耳膜:“你现在人在哪里?集团今早的核心会议,为什么缺席?”
劈头盖脸的质问,让陆邢周握着手机的指骨紧出白痕。
他将视线投向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声音比积聚的阴云更加沉郁,压得人透不过气:“米兰。”
“米兰?”陆政国的声调陡然拔高,带着不容错辨的惊怒,“你去那里做什么?”
陆邢周没有隐瞒,“虞笙突发重病,我在医院。”
电话那头陷入一片死寂。短暂的空白里,只有电流微弱的嘶嘶声。几秒后,陆政国那雷霆般震怒的声音瞬间穿透话筒:“荒唐!”
“陆邢周!你竟然为了一个早就抛弃你的女人,擅离职守,不顾集团
核心事务?你知不知道今天早上的会议关系到多少亿的布局?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身份意味着什么?”
陆刑周紧抿着唇,一个字也没有辩解。
这无声的反抗,无异于火上浇油。陆政国的斥责愈发凌厉,“公私不分!感情用事!为了点儿女情长就把整个集团的棋局抛在脑后,这是严重的失职!我命令你,立刻!马上动身回来!二十四小时内,我要在总部办公室见到你人!”
陆邢周目光垂落在手中那份被无意识攥紧的免疫报告上。纸张边缘已现皱痕,上面罗列的数据触目惊心,像一把冰冷的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切割着他的心脏。
他缓缓抬起眼,视线穿透休息区冰冷的玻璃窗,牢牢锁定在远处那扇紧闭的病房门上。
门后,躺着那个他恨了五年、怨了五年,此刻却被死神阴影笼罩的女人。然而那些刻骨的怨怼,在冰冷的诊断数据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电话那端的咆哮仍在继续,字字句句都在强调他作为继承人的责任与义务。然而此刻,这些沉重的训诫,在他耳中却渐渐模糊,化作了病房里监护仪单调而揪心的滴答声的背景音。
终于,在陆政国愤怒的尾音落下,空气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凝滞时,陆邢周开口了。
“我会回去。”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带着坚如磐石的力量:“但我要等到她病情平稳。”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一片死寂,那是一种山雨欲来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几秒后,陆政国的声音再次传来,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每一个音节都裹着沉甸甸的警告:“陆邢周,记住你今天的选择。”
“嘟…嘟…嘟…”
忙音冰冷地切断了一切。
陆邢周从椅子上霍然起身,桌上散落的报告被带起的风掀动一角,他看也没看,径直大步跨到病房的观察窗前。
巨大的单向玻璃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清晰地映出内里的景象:林菁裹在蓝色的无菌隔离服里,正紧紧握着病床上虞笙那只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而虞笙,则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像一尊易碎的瓷器。
免疫系统的崩溃让她的身体门户洞开,持续的高热如同一只贪婪的怪兽,正一点一滴蚕食着她仅存的生命力。隔着这层冰冷的阻隔,陆邢周的目光紧紧锁在那张了无生气的脸上,仿佛能穿透距离,感受到氧气面罩下每一次微弱而艰难的呼吸起伏。
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的恐慌感,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这感觉如此陌生,如此汹涌,甚至超越了他在商海面对最狡诈的敌手、在父亲高压下如履薄冰时的任何一次危机。
他习惯了掌控全局,习惯了用精准的计算和强大的力量扫平障碍。然而此刻,面对她体内这场无声的、不可见的战争和崩塌,他引以为傲的力量却像打在棉花上,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
“荒唐、昏了头、严重失职……”
父亲冰冷的斥责如同鞭痕,火辣辣地烙印在意识里。可此刻在他心中翻腾的,却是一种近乎固执的、压倒一切的信念。
无论是庞大的商业帝国、沉重的继承人责任,还是那些牵动亿万资金的冰冷布局,在她微弱的生命体征面前,第一次褪去了所有的光环,变得遥远而模糊,苍白得失去了重量。
他拒绝了父亲的命令,选择了留下。
这个决定带来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轰然压下,沉甸甸地碾在他的肩头。然而,当他的视线再次落回玻璃窗后那张苍白的脸庞时,预想中的悔意并未滋生,反而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在胸腔里燃烧、凝固。
他不能走。
一步也不能。
他必须在这里,守在这扇玻璃之外。他需要亲眼看到那些该死的监测指标一点点回落,需要捕捉到她呼吸趋于平稳的细微变化,甚至……需要等到她睁开眼,哪怕只是虚弱地、带着一丝熟悉的倔强对他说一句:“陆邢周,我没事。”
他像一头被拴在悬崖边的困兽,焦躁地在观察窗前踱来踱去。
紧握的拳头松开,掌心留下四道深陷的月牙痕,随即又更用力地攥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脆响。这徒劳的动作,是他唯一能宣泄那无处安放、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焦灼与等待的方式。
他痛恨这种失控的感觉,痛恨这种将整颗心悬在刀尖上、只能被动等待裁决的滋味。然而,面对着那扇冰冷的玻璃,面对着里面那个无声的生命,他所有的厌恶与挣扎,最终都化作了无计可施的沉默。
时间在监护仪单调、刻板的滴答声中,被无限拉长。
护士的身影定时出现在隔离病房内,记录着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更换着透明的药液袋。然而,虞笙裸露在外的皮肤依旧透出灼人的热度,即使在强效药物和物理降温的作用下,体温也顽固地停留在39摄氏度上下,艰难地小幅波动,不见明显退却的迹象。
林菁强迫自己稳住微微发颤的手。她按照护士的指导,用温热的湿毛巾,极其小心地拭去虞笙额角不断沁出的细密冷汗。每一次擦拭,都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接着,她又用棉签蘸着温凉的生理盐水,一点点、极其耐心地浸润虞笙那因高烧而干裂起皮的苍白嘴唇。
虞笙的呼吸声,透过氧气面罩传来,带着肺部深处炎症特有的、细微而急促的嘶鸣音。每一次费力的吸气,都让她的胸廓轻微起伏,每一次艰难的呼气,都牵动着林菁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她的目光几乎无法从病床旁的监护屏幕上移开。那些代表心跳、血氧、血压的彩色曲线和不断跳动的数字,每一次微小的波动,每一次频率的细微变化,都让她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医生口中那“关键的24-48小时”,此刻的每一分钟,都像在滚烫的焦油中缓慢跋涉,沉重而煎熬。窗外的天色,也从灰白逐渐沉淀为一种更深、更压抑的铅灰色,如同这场生命拉锯战阴郁的底色。
整整二十个小时,在无菌隔离病房特有的寂静与消毒水气味中,被心电监护仪那恒定的“滴——滴——”声,切割成无数个令人窒息的瞬间。
终于,在强效药物和物理降温手段的持续作用下,虞笙的体温从惊心动魄的40摄氏度峰值,极其缓慢地滑落,艰难地徘徊在38度到38.6度之间。虽然依旧灼热,但这微弱却坚定的下行趋势,如同厚重阴云边缘终于透出的一线熹微天光,让玻璃内外守候的陆邢周和林菁,那几乎绷断的神经,得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极其珍贵的喘息。
隔着厚重的防护服,林菁似乎能感觉到掌下那只冰凉的手,其呼吸带来的胸腔起伏,比之前稍稍平稳了些许。
当护士再次进来记录数据时,那一直紧锁的眉头终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她低声告知,声音里带着一丝谨慎的宽慰:“体温在缓慢下降,血氧饱和度指标有轻微提升,关键的炎症指标……至少没有继续恶化。”
这已经是目前能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然而,单向玻璃窗外,陆邢周脸上那冰封般的凝重,并未因此融化半分。
他依旧像一尊凝固的剪影,矗立在窗前,身形纹丝未动。目光穿透冰冷的玻璃,如同最坚韧的藤蔓,紧紧缠绕在病床上虞笙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
那份紧绷感,甚至比体温高企时更甚。
如同一个在漫长黑暗隧道中跋涉的人,终于窥见出口微光,反而对那光亮能否持续、能否最终抵达,生出更深的恐惧。他害怕这微弱的希望只是昙花一现。
“她需要更强的意志力。”主治医生在例行查房后,脱下防护装备,走到玻璃窗前,对着外面雕塑般的陆邢周低声说道,“免疫系统的重建,药物只能辅助,核心是她自身的求生欲和神经系统的放松。林女士的陪伴很尽力,但……”
医生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虞小姐潜意识里似乎…对某些刺激有很深的防御反应,即使昏迷中,生理指标也显示不安,我们需要尝试更多元的
心理支撑来源。”
医生的话像一颗巨石,在陆邢周心底掀起浪涛,几乎是出于本能,未经任何思考,他猛地抬眼,“让我进去。”
医生显然对这个要求感到意外,愣了一下,随即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职业性的审视与考量:“陆先生,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但进入隔离病房有严格的程序,尤其是对免疫系统如此脆弱的病人。”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谨慎,带着探究,“而且……恕我冒昧,我需要了解您与虞小姐的具体关系?这直接关系到您的存在对她情绪状态是积极还是消极的影响。”
关系……
这两个字,如同两枚精准的探针,猝不及防地刺入陆邢周心口最隐秘的角落。
他身体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一瞬,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瞬息间翻涌过无数难以名状的情绪。
有被触痛旧伤的挣扎,有一丝被窥探禁地的愠怒……最终,这一切激烈的暗涌都沉潜下去,归于一片深潭般的晦暗。
他选择了沉默,避开了那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短暂的沉寂后,陆邢周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近乎压抑到极致的克制:“如果我的存在…哪怕让她产生一丝不适的生理反应,我会立刻离开。”
他的目光越过医生,再次投向病房内那个沉睡的身影,那份近乎偏执的坚定,让医生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医生沉吟片刻,看着陆邢周眼中不容动摇的光芒,终于点了点头:“好,按最高标准消毒防护,您只有最多两小时,并且,我会让护士全程在病房外监控虞小姐的生命体征,一旦有任何异常波动,您必须立刻出来。”
“好。”陆邢周没有任何废话,立刻转身走向消毒通道。
繁琐的消毒程序,冰冷刺骨的消毒液,密不透风的蓝色隔离服、帽子、口罩、鞋套……一层层将他包裹,也仿佛一层层剥去他平日冷硬强大的外壳。
当他推开最后一道气密门,踏入这间充斥着消毒水气味和仪器低鸣的病房时,他的脚步,竟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沉重和小心翼翼。
林菁正站在床边,用棉签沾着温水润湿虞笙干裂的嘴唇。看到全副武装走进来的陆邢周,她明显怔住了,握着棉签的手停在半空,眼中瞬间闪过一丝警惕和排斥。
但这一次,那排斥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尖锐地爆发出来。或许是这二十小时里,她亲眼目睹了陆邢周在病房外不眠不休的守护,那份沉重和紧张做不得假;又或许是虞笙病情的凶险让她暂时放下了所有的成见,只希望任何可能对虞笙有帮助的力量都能靠近。她只是沉默地看着陆邢周,眼神复杂,最终,她什么也没说,缓缓站起身,无声地退后一步,让开了紧挨着病床的位置。
陆邢周的目光甚至没有在林菁脸上停留一秒,从他踏入病房的那一刻起,他的世界就只剩下病床上那个脆弱的身影。
他走到床边。高大的身躯在病房柔和的顶灯下投下长长的阴影,将虞笙整个笼罩其中。
他没有立刻坐下,只是那样站着,目光深深地望着她。
氧气面罩覆盖着她大半张脸,露出的皮肤苍白得像是失去了所有血色。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两片深重的阴影,曾经顾盼生辉的眼眸紧紧闭合着。只有氧气面罩内微弱的雾气氤氲,以及监护屏幕上那些跳跃的、代表生命存续的数字和曲线,证明着这具躯壳内还有一丝微弱的生机在顽强搏动。
她看起来那么小,那么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陆邢周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在这阵钝痛里,他缓缓地在林菁让出的椅子上坐下。
戴着无菌手套的手指悬停在虞笙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的上方,犹豫了几秒,他才小心翼翼地覆了上去。冰冷的乳胶隔绝了真实的触感,却传递着更深的寒意和脆弱。
林菁站在一旁,看着这无声的一幕,心中翻涌的困惑与疑虑几乎要冲破喉咙。她终于忍不住,隔着口罩,声音闷闷地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探究:“陆先生…你和笙笙…你们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邢周覆在虞笙手背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他没有回答。
他的全部心神,所有感知,都仿佛凝固和吸附在他掌心之下,那只冰冷而脆弱的手上。
病房里的空气,只剩下监护仪恒定的滴答声。
林菁得不到答案,只能将满腹疑惑的目光重新投向虞笙苍白的脸庞。
而陆邢周,仿佛彻底屏蔽了外界的一切声响与存在。
他微微俯下身,隔着冰冷的防护口罩和透明的氧气面罩,将低沉的声音压得极缓、极轻,如同耳语般送入虞笙的耳畔。
“笙笙,你以前总说,你的小提琴不仅是乐器,也是你的翅膀,你说你要带着它,站在世界最高的音乐厅里,让所有人都听到你的声音。”
他的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还说……”他顿了顿,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你要去南极,在冰天雪地里,在企鹅和海豹面前演奏…你说那是世界上最纯净的地方,要用琴声去回应那片寂静……”
林菁在一旁听得愣住了。
这是她从未听虞笙提起过的、近乎孩子气的疯狂梦想。
她看着陆邢周沉浸其中的侧脸,看着他眼中那转瞬即逝的温柔,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这个男人…他到底了解多少她不知道的虞笙?
“你看,你还有那么多事没做…世界之巅还没站上去,南极的冰雪还没听到你的琴声…你怎么能躺在这里?”他的声音微微发紧,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执着,“所以你必须给我醒过来,你的梦想还没实现,你不能就这么算了!听到了吗?”
他的语气并不温柔,甚至带着一丝惯有的强势和命令,但那话语深处汹涌的情感,却如同岩浆般灼热滚烫。
就在这时,陆邢周覆在虞笙手背上的指尖,无比清晰地感觉到,那只一直柔软无力、冰冷的手,在他掌心之下,极其轻微地、却又是无比真实地——蜷缩了一下!
一股细微却强烈的电流瞬间窜过陆邢周的脊椎!他整个人僵住了!
“笙笙?!”巨大的冲击让他脱口而出的呼唤都带着破碎的颤抖,“你听到了?!是不是?!”
他猛地凑近,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住虞笙的脸,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动静!
林菁也瞬间扑到床边,紧张地看着虞笙:“笙笙,笙笙……你醒了吗?”
然而,几秒钟令人窒息的等待后,虞笙依旧静静地躺着。
浓密的睫毛纹丝未动。
只有监护仪上平稳运行的曲线,无情地昭示着:刚才那一下微弱的蜷缩,很可能只是一个无意识的神经反射。
那瞬间燃起的希望,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骤然熄灭,只剩下巨大的失落。
陆邢周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他高大的肩膀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微微塌陷。
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动。
他就那样维持着俯身的姿势,握着她的手,目光一瞬不瞬地锁着她紧闭的双眼,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强行灌注给她。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无声流淌。
中途,护士进来过一次,安静地记录数据,更换药液。看到陆邢周如同凝固般的姿态,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操作完,轻声提醒林菁可以稍作休息,然后退了出去。
窗外的天色彻底黑透,又渐渐透出深沉的墨蓝,预示着黎明将至。
林菁支撑不住,蜷缩在病房角落的沙发上,疲惫地睡着了。
而陆邢周,却在床边一夜未合眼。
柔和的夜灯映照着他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和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让那张英俊冷硬的轮廓,此刻只剩下一种破碎的憔悴。
时间在仪器的滴答声里缓慢爬行。
熹微的晨光,终于艰难地穿透百叶窗的缝隙,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几道稀薄如叹息的苍白光
痕。
病房内,依旧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陆邢周依旧守在床边,布满血丝的双眼紧紧胶着在虞笙脸上,一夜未眠的沉重清晰地刻在他憔悴的眉宇间,但那份固执的、如同磐石般的守护姿态,却未曾有过半分动摇。
突然,虞笙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眉心猛地拧紧,紧闭的双眼下,眼珠也开始剧烈地转动。
“妈…妈…”她干裂的嘴唇在氧气面罩下翕动出急促的低喃:“你别走……别丢下我……妈!”
那声音带着极度的惊恐和绝望,仿佛在梦中被无形的恐惧追赶、撕扯。
“笙笙!”陆邢周如同被电击般猛地弹起身,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几乎是本能地扑上前,隔着无菌手套,双手用力地、却又带着克制地按住了虞笙剧烈扭动的双肩,试图将她从可怕的梦魇中固定下来。
“笙笙!醒醒!是梦!是噩梦!”他低沉的声音穿透口罩和面罩,带着从未有过的、近乎失态的慌乱。
“妈——”虞笙的呼喊却陡然拔高,变得凄厉尖锐,身体的扭动更加剧烈。
监护仪上的心率和呼吸曲线骤然飙升,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怎么回事?”林菁被尖锐的警报和动静瞬间惊醒,从沙发上弹起,看到眼前景象,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整个人僵在原地。
下一秒,她猛地回神,冲向门口,声音带着哭腔和撕裂般的急切:“医生!护士!快来人啊!”双手疯狂地拍打着墙上的紧急呼叫按钮。
病房门被猛地推开,护士和闻讯赶来的医生迅速冲了进来。
“病人情绪剧烈波动,镇静准备!”医生当机立断,声音严肃:“家属请立刻出去!快!”
护士迅速上前,试图分开陆邢周的手,“放开她!让她安静下来!准备给药!”
看着虞笙在梦魇中痛苦挣扎、濒临崩溃的模样,听着那撕心裂肺呼唤母亲的声音,陆邢周只觉得心如刀绞。他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但在医生严厉如刀的目光下,他不得不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禁锢她的双手。
“陆先生,林女士,立刻出去!不要妨碍救治!”
陆邢周深深看了一眼被医护人员围住、仍在痛苦呓语的虞笙,那一眼包含了无尽的心疼和无力。
他猛地转身,一把抓住还在发懵的林菁手腕,不由分说地拽着她,大步走出了病房。
厚重的隔离门在身后“砰”地一声无情关闭,瞬间隔绝了里面刺耳的警报、急促的指令和虞笙绝望的呼喊。
陆邢周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胸口剧烈起伏。
虞笙声嘶力竭的呼喊,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海里。他猛地掏出手机,迅速拨通了陈默的电话。
电话几乎在瞬间被接通。
“陆总。”
“虞念姝!”陆邢周的声音带着刻不容缓的急迫,“立刻安排人确认她的情况!”
电话那头的陈默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戾气的命令惊了一下,但立刻反应过来:“是!陆总,我马上让人去怡安疗养院确认!”
“等等!”陆邢周又急促地打断他,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找到她之后…录一段她的声音,要清晰。让她说……就说‘笙笙,妈妈在’类似的话!立刻去办!要快!”
“明白,陆总!”陈默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刻应下。
电话挂断,陆邢周紧紧攥着手机,指关节捏得发白。
他焦躁地在走廊里来回踱步,目光却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病房门。
门内隐约传来的仪器尖鸣和医护人员模糊的低吼,每一个音节都像沉重的鼓槌,狠狠敲打在他已经绷紧到极限的神经上。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大约一小时后,陆邢周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他几乎是秒接。
“说!”他声音嘶哑紧绷。
电话那头,陈默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沉稳,带着明显的凝重和慌乱:“陆总,情况……情况不对!虞女士不在病房!值班护士和护工都确认,今天早上交接班时人还在,但之后就没人见过她了,疗养院里里外外都找遍了,没有!而且……而且莫院长今天也没来上班,电话一直关机,完全失联!”
陆邢周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大脑一片空白。
虞念姝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度消失,在他刚刚违抗了父亲的命令之后……
一个冰冷、残酷的念头瞬间定格在他的思维。
父亲。
一定是父亲!
这就是父亲对他违抗命令的警告和惩罚!用虞笙最在乎、最脆弱的软肋——她的母亲,来给予他最沉重的打击!
对虞笙安全的焦灼终于压制不住,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不顾一切的决绝。陆邢周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拨通了陆政国的电话。
“刑周。”
听筒里传来的声音,与之前的雷霆震怒判若两人,沉稳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笃定。
“虞念姝在哪?”陆邢周的声音压得极沉。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的回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你在质问我?”
“是不是你做的?”陆邢周的声音陡然拔高,“就因为我没回去?”
陆政国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冰冷语调说:“邢周,是你自己的选择,造成了现在这个结果。你需要明白,任何选择,都有其代价。集团的利益,陆家的规矩,不容儿戏。”
这近乎默认的回答,彻底点燃了陆邢周心中积压的火山!
“代价?”他冷笑一声,“你若真想让我付出代价,直接卸了我在集团的所有职务就好,但是,”他话音陡然一转,几乎一字一顿:“你!不!可!以!动她!包括她的母亲!”
这毫无保留、近乎挑衅的维护,如同利刃刺向话筒彼端。陆政国极力控制的平静被瞬间撕裂,怒火喷薄而出:“想和我谈条件?!那就立刻给我滚回……”
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骤然打断了他的咆哮,透过听筒清晰地传来。
陆邢周一直紧锁的眉心拧得更深,父亲近年来每况愈下的健康状况他心知肚明。他强行压下喉头那一丝本能的关切,声音坚硬如铁。
“一个小时!从现在起,一小时内,我要看到虞念姝平安、毫发无损地回到怡安疗养院!否则——”
他顿了顿,沉冷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我立刻卸任陆氏集团所有职务!永久退出董事会!所有我经手负责的核心项目,即刻终止!我说到做到!父亲,你可以赌一赌,我敢不敢!”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像是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陆邢周甚至能想象到父亲此刻脸上那震惊和暴怒交织的表情。他从未如此直接、如此不留余地地挑战过父亲的权威,更从未用整个陆氏集团的根基作为筹码进行威胁!
几秒钟后,陆政国压抑着滔天怒火的声音传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陆邢周!你疯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很清楚!一个小时!现在开始计时!”
陆邢周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管不顾的疯狂和孤注一掷。
“记住,你只有这一次机会!”说完,他不再给父亲任何宣泄或斥责的机会,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林菁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
她虽然只听到了陆邢周这边的只言片语,但那“卸任所有职务”、“终止核心项目”的威胁,以及陆邢周眼中那毁天灭地般的怒火和孤注一掷的疯狂,都让她明白,一场可怕的风暴已经因虞笙而起!
时间再次变得粘稠而缓慢。
陆邢周如同一头困在笼中的暴怒雄狮,在走廊里焦躁地踱步,目光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
五十分钟…五十五分钟…五十八分钟…
就在最后一分钟即将耗尽,陆邢周眼中的风暴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毁灭欲时,手机屏幕猛地亮起——是陈默发来的视频消息。
陆邢周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几乎瞬间点开了视频文件。
屏幕
上,出现了虞念姝略显苍白但还算平静的面容。
她身处一个安静、布置舒适的房间,但从背景可以清楚判定,这绝非怡安疗养院那熟悉的病房环境。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画面外引导着:“夫人,您看这边,您跟笙笙说句话好吗,笙笙想您了。”
虞念姝的目光有些茫然,但在对方的轻声引导下,她仿佛捕捉到了“笙笙”这个关键词,嘴唇微微动了动,发出有些含糊的两个音节:“笙…笙…”
就是这简单至极的两个字,如同撕裂厚重阴云的一道微光!
陆邢周拿着这段珍贵的视频,不顾护士之前的隔离警告,一把推开病房的门!
里面的医护人员已经处理完毕,虞笙在微量镇静剂的作用下,重新陷入了深度但相对平稳的昏迷,监护仪上的指标也恢复了正常范围。
护士看到陆邢周闯进来,刚想阻止,却被他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震慑住了。
陆邢周几步冲到病床边,无视了一旁的医护人员,再次点开手机上的视频,将声音调到最大,然后贴到虞笙的耳边。
“笙笙,你听,是你妈妈的声音!她没事,她现在很好很安全,她在叫你!”
紧接着,虞念姝那声微弱的呼唤在寂静的病房里清晰地响起:“笙…笙…”
一遍。
虞笙依旧沉睡,毫无反应。
陆邢周将视频再次播放!
“笙…笙…”
第二遍。
监护仪上的心率曲线平稳依旧。
第三遍、第四遍、第五遍……
视频里那单调重复的两个音节,在寂静中一遍遍回荡。
不知播放了多少遍,就在陆邢周眼里的光亮一点点黯淡下去的时候——
虞笙那浓密的睫毛,极其轻微却无比真实地颤动了一下!
陆邢周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屏住呼吸,生怕是幻觉,手指带着细微的颤抖,再次重重按下播放键。
“笙…笙…”
这一次,所有人都看到了!
那只搁在纯白被单上的右手手指,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
“动了!她真的动了!”林菁猛地捂住嘴,压抑的哽咽冲破喉咙,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护士也惊讶地看着监护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心率、血压…有轻微上升!脑电波活跃度有提升!”
陆邢周眼中瞬间爆发出灼亮的光芒。
他激动得俯下身,靠近虞笙耳边,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笙笙,快点醒过来,我答应你,只要你醒过来,我立刻带你去看她!”
不知是他承诺的力量,还是视频里那一遍又一遍的“笙…笙…”还在回响。
虞笙的睫毛,再次颤动起来,一次、两次……幅度一次比一次明显。
与此同时,监护仪屏幕上,那些代表着生命体征的彩色曲线,也开始缓慢地、却无比坚定地向上攀升……
林菁捂着嘴,泪水无声地滑落。
护士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拿起笔,快速记录着这令人欣喜的变化。
只有陆邢周,巨大的疲惫如同无形的巨浪,猛烈地冲击着他紧绷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神经。但他依旧维持着俯身的姿态,布满血丝的双眼一瞬不瞬地锁在虞笙那微弱颤动的睫毛上。
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戴着无菌手套的手,轻轻去触到她苍白瘦削的脸颊。
然后,他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用尽全身仅剩的力气,也卸下了他所有冷硬的外壳,说了一句低到尘埃,却坚定无比的话。
“我在这里。”
四个字,轻若尘埃,却重若磐石。
是他倾尽所有、赌上一切换来的唯一锚点。
窗外的阳光,终于挣脱了最后一缕阴云的束缚,将一束温暖而明亮的光斑,恰好投射在他紧握着她的、未曾松开的手上,也照亮了他布满胡茬、憔悴不堪却写满不容动摇的决绝的侧脸。
一个小时后,主治医生仔细检查了数据,确认虞笙的各项生命指标均已稳定在安全阈值内。
听到这个结论,陆邢周一直如同钢筋般绷紧的脊背线条,终于松弛了一分。紧接着,一股沉重的、几乎将他压垮的疲惫感排山倒海般涌来,但他强撑着,只是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
然而,这丝微弱的松弛甚至未能完全渗透四肢百骸,他口袋里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屏幕上的来电名,瞬间打破了这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平静。
是王诚,父亲陆政国的私人助理。
陆邢周面无表情地接通。
电话那头,王诚的声音平稳而公式化:“陆总,陆董让我转告您:如果24小时内,您仍未出现在集团总部,那么,所有您此刻在意的人或事,都将回到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