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东京成田机场,人潮涌动。虞笙一出来就看到了等在出口处的林菁。
她踮脚挥了挥手,“林菁。”虽然她声音带着旅途的疲惫,却掩不住一丝轻快。
“笙笙!”林菁快步跑过来,抱了她一下:“累坏了吧?”
“还好。”
话音刚落,旁边立即传来几声压抑的惊呼,几个经过的年轻女孩明显认出她来,激动围上来的同时,又怯生生地问:“Clara,可以……给我们签个名吗?”
虞笙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笑:“当然可以。”她接过笔,耐心地在递过来的可爱小本子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又配合着拍了合照。
有段时间没再见她露出这种自然而放松的表情,林菁悬了两天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看着几个女孩兴奋地离开的背影,林菁视线重新落回她脸上。
“见到妈妈了?”
虞笙点了点头。
“状态怎么样,是不是比上次要好一些?”
回想起临走时,母亲那有些舍不得的眼神,她垂眸点了点头:“情绪比之前要稳定很多。”
“那就好。”
就在林菁挽住她胳膊的时候——
“我答应陆邢周的求婚了。”
林菁的脚步猛地顿在原地,她扭头,一脸愕然:“……求、求婚?”
似乎预料到她的反应,虞笙轻笑一声:“怎么这副表情,不想我结婚啊?”
林菁脑子还有点懵,下意识地反驳,“当、当然不是,就是有点突然,之前都没听你提过。”
“之前我也没想到他会求婚啊。而且这种事情,又不是我能计划的。”
虽然她在笑,可林菁却觉得那笑像是硬挤出来的。
“所以,”林菁放慢了脚步,“你就这样答应他了吗?”
虞笙挽着她胳膊的手无意识地紧了紧,“他对我很好,你知道的。”
“只是因为这样?”林菁视线追在她脸上。
虞笙抿了抿唇,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走着。
林菁的心往下沉了沉,她停下脚,迫使虞笙也停下来面对她。
“那你对他呢?”
眼看她别开视线,林菁语速猛地快起来:“你不爱他!”
“我爱——”
不等她说完,虞笙就急切地打断了她,然而,当她的视线比这句本能的反驳慢半拍地落到林菁脸上时,她的话音又戛然而止。
虞笙慌忙错开眼神,语气刻意地平缓下来,“不爱他,我就不会答应他的求婚了。”
作为旁观者,林菁当然看得出她对陆邢周的感情,那眼神、那下意识的反应,都骗不了人。
可她又能强烈地感觉到,这份真实又浓烈的爱里似乎夹杂着太多的不得已。
心头那份说不明道不清的不安愈发强烈,只是不等她再问,就被虞笙一道“哎呀”声打断。
“我们别站在这里说了。”似乎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让她难以招架的话题,虞笙用力挽住她胳膊,拉着她往外走。
机场高速路在夜色中延伸,两侧的灯火飞速向后掠去。车厢内,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和窗外偶尔掠过的车灯光影。
虞笙靠在椅背上,侧头望着窗外。
车子驶过横滨方向,远处中华街的轮廓在夜色中格外醒目。即使隔着距离,也能感受到那片区域透出的浓浓年节气息。
不仅有无数朱红的灯笼连缀成温暖的光河,映照着古色古香的朱漆牌坊和飞檐。还能看见金红交织的“春”字和生肖吉祥物装饰在楼宇间闪烁。
那一片金红交织、喜气洋洋的光海,让虞笙不禁感慨一声:“时间过得好快啊。”
林菁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向窗外那片属于中华街的、浓郁到化不开的新年喜庆。
她忽然想起过去的几个春节,虞笙总是婉拒各种聚会,独子一人在空荡荡的公寓里或者琴房里度过。那万家灯火、阖家团圆的喧嚣,似乎总与她无关。
那份清冷和孤寂,林菁是知道的。
“是啊,又快过年了。”林菁应和着,目光从窗外那片热闹的光景收回,落在虞笙沉静的侧脸上,犹豫了一下,她还是轻声问道:“……今年春节,他会陪你吗?”
这句话,让那份潜藏的、对“家”的温暖的渴望,悄悄探出头来,但是很快,这份期待就被现实的薄冰覆盖。
陆政国……那个横亘在他们之间、如同巨大阴影的存在。
有他在,怕是一个安稳平静的春节都会成为一种奢望。
她微微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盖了瞬间涌起的复杂情绪。再抬起眼时,她脸上已经重新挂上了那抹看似轻松、实则带着淡淡疏离的笑,仿佛刚才那一闪而过的期待只是错觉。
“以前没他陪着,不也过得挺好的嘛。”
她语气轻快,却能听出点自嘲的意味。
看着她故作洒脱的表情,林菁没有再追问。
车窗外,城市的灯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远处中华街那片喜庆的金红,随着距离的拉远,逐渐模糊。而此时距离两千多公里外的京市,整座城市都沉浸在新年将近的氛围中。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冬日灰蒙蒙的天际线和繁华的城市轮廓。室内暖气充足,却弥漫着一种工作机器般的高效与冷肃。
陆邢周坐在办公桌前,目光落在桌面上摊开的一本厚实的皮质台历上。指尖划过纸页,最终停留在那个用红笔圈起的日期。
距离除夕只剩六天。
“叩叩。”
两声沉稳的敲门声响起。
“进。”
陈默推门而入,步履无声地走到办公桌前站定,“陆总。”
陆邢周这才从日历上抬起视线,看向他。
“法国那边已经联系好了,”陈默将文件轻轻放在桌上,“杜邦女士和她的首席助理会在当天抵达东京。”
陆邢周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波澜,但眼底深处有一丝极淡的满意,“知道了。”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台历上那个醒目的红圈,然后落在陈默脸上,“这次东京之行,你不用跟我去了。”
陈默微微一怔,下意识地皱眉:“那您的行程安排和安全……”
“我这边有其他人。”陆邢周打断他,语气不容商量,“春节快到了,你回家多陪陪父母。虽然有你弟弟在,但你作为长子,也该回去。”
这份强硬的“命令”,背后是陆邢周一贯的、不形于色的体恤。
陈默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沉默片刻,郑重地颔首:“是,陆总。”
办公室门关上。
陆邢周的视线重新落回那本摊开的台
历上。深色的皮质封面,纸张光滑,那个用红笔重重圈起的日子——除夕夜,像一枚烙印,刻在时间的坐标上。
六天。
还有六天。
日历上的数字,在将近的年关里,不动声色地翻动。
街头的红灯笼挂了起来,商场循环播放着喜庆的音乐,连集团大楼里也添置了些应景的装饰。但这些热闹似乎都被陆邢周隔绝在外。
在陈默每日例行汇报的间隙里,他亲自敲定了婚礼流程的每一个细节,从教堂鲜花的品种到安保布控的节点,还有“极光之泪”的戒托设计图纸。
时间仿佛被赋予了奇特的属性,在等待与筹备的双重拉扯下,既漫长难熬,又转瞬即逝。
当他再次抬眼望向台历上那个刺目的红圈时,却发现“六”不知何时已悄然变成了“五”,又变成了“四”……那红圈,像一个无声的漩涡,既缓慢地旋转,又迅速地将他拖向核心。
办公室窗外,初春的阳光轻暖而短暂。
就在陈默确认完私人飞机的起落时间的当晚,陆邢周接到王诚的来电。
“陆总,董事长请您现在去他办公室一趟。”
陆邢周眸色微沉,放下手中的钢笔,起身。
陆政国正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门口。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准备一下,晚上跟我飞一趟澳大利亚。”
陆邢周眉心微蹙:“澳大利亚?”
“嗯。”陆政国走到办公桌前,端起茶杯,“你爷爷连续两个电话打来,念叨着想见你。正好借着春节,我们一起过去陪他老人家几天。”
陆邢周的心沉了下去。他早已安排妥当,私人飞机将在明天傍晚起飞,直抵东京。
他沉默了几秒后,委婉开口:“除夕几天,我已经有其他安排了,爷爷那边,我……初四一早再飞过去。”
“其他安排?”陆政国放下茶杯,杯底与托盘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他抬起眼,脸上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瞬间裂开一道缝隙,“什么安排能比去看望你爷爷还要重要?春节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你爷爷想你了,这难道不是最大的事?”
陆邢周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带着试探和怒意的威压。他不想在年关将至的时刻彻底激化矛盾,尤其不想让陆政国将矛头直接指向虞笙。他避开了那个名字,只是重复道:“我会在正月初四过去,亲自向爷爷解释。”
陆政国盯着儿子那张轮廓分明、眼神坚定的脸,心中冷笑连连。
连那个女人的名字两个字都不敢提!这不是刻意回避是什么?
是怕自己知道了他要飞去东京陪那个女人过节?还是在忌惮自己会发现他正在暗中紧锣密鼓筹备的婚礼,生怕自己出手破坏?或者,他打的就是“先斩后奏”的主意,想等一切尘埃落定再来摊牌?
无论是哪一种,都让陆政国胸腔里的怒火熊熊燃烧。
那个姓虞的女人,就像一根扎进肉里的毒刺,五年前搅得家宅不宁,五年后阴魂不散,竟然还想登堂入室,妄想成为陆家的儿媳?简直是痴心妄想!
他绝不会允许!
陆家的门槛,她休想踏进一步!
陆政国眼底的寒光一闪而逝,他强行压下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意,脸上重新覆上一层冰冷的、带着审视的平静。他没有再追问行程细节,也没有强行要求,只是用一种近乎漠然的目光看着陆邢周,仿佛在看一个执迷不悟、无可救药的人。
“好。”他最终只吐出一个字,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既然你有更重要的安排,那爷爷那边,我替你解释。”他挥了挥手,语气里带着一种疲惫和深重的失望,“你出去吧。”
陆邢周深深看了父亲一眼,没有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暮色渐沉,东京的许多街头已缀满新春的红,灯笼在凉风中轻摇,晕开一团团暖红的光。
虞笙拖着略显疲惫的身体回到下榻的酒店,肩颈因长时间的排练而有些僵硬。
刚用门卡刷开房门,外套还没来得及脱下,放在包里的手机就嗡嗡震动起来。
她拿出手机,屏幕的光在略显昏暗的玄关亮起,清晰映出来电人的名字——陆邢周。她的动作顿住了,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微麻的涟漪。
明天就是除夕了。这个时间点,他打来……会不会是……
她深吸一口气,接通电话,将手机贴在耳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喂?”
电话那头传来他熟悉的嗓音,低沉地融进耳廓:“在做什么?”
短短的几个字,却仿佛带着温度,让她的耳根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热。
“刚彩排完回到酒店。”她回答,握着手机的指尖不自觉地收紧了些许,等待着下一句。也许是确认航班号,也许是告知抵达时间,也许是一句“等我”……
然而,听筒里却陷入了一片沉默,只有细微的电流声证明通话并未中断。这几秒的空白像一小片冰,落在她心口那点刚刚升腾起的温热上。随着这沉默的延长,开始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变得模糊不清。
但她仍固执地怀着一丝期待,主动追问:“有事吗?”
“没事,”他语气带着一种刻意放轻的、甚至有点干涩的温柔:“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听听声音。
原来,他只是想听听她的声音。
是她想多了。那个他会跨越千里赶来陪她过除夕的念头,大约只是这些天自己反复揣测、潜意识里不断放大的一场幻觉。
“早点休息。”
他的声音再次传来,依旧温柔,却为她心中的猜测画上了句点。
虞笙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脚下酒店厚实的地毯繁复的花纹上,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电话挂断了。
听筒里只剩下单调重复的忙音,在骤然安静下来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虞笙仍旧维持着握着手机的姿势,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她抬起头,茫然地望向窗外。
东京的夜幕早已彻底拉拢,远处,无边无际的城市灯火璀璨流淌,宛如一片铺展到天边的、流动的星海,繁华,却遥远。
她强扯嘴角,笑出一味自嘲。低头,目光又一次落在手机屏幕上。屏幕的冷光亮着,无比清晰地显示着当下的日期和时间。
距离除夕,只剩最后四个小时了。
这四个小时像一块沉重的琥珀,将她无声地包裹其中。
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嚣流动,霓虹灯带不知疲倦地闪烁跳跃,而房间里,只有电子屏幕散发出的幽微光芒,映照着她沉默而安静的侧脸。
先前沐浴后的温热湿气似乎还未完全散去,氤氲在空气中,带着潮湿的暖意,却未能催生丝毫睡意。
点了两份牛排和一瓶红酒后,虞笙裹着柔软贴身的白色浴袍,赤着脚,踩在房间厚实柔软的地毯上,一步步走到落地窗前。
窗外的东京灯火明明灭灭,映照得房间内部愈发显得空旷而寂静。
客房服务很快将餐点送达。
牛排的香气混合着黑椒汁的热气在空气中飘散开来。
虞笙拨了林菁的号码,但是话筒那边却传来:“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还有两个多小时就是除夕了,这个时间点,想必她在和家人通话。
手机丢到一旁后,虞笙拿起醒酒器,没耐心等它醒好就直接给自己倒了大半杯。
第一口酒滑入喉咙,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辛辣感,随后是一丝灼热顺着食道蔓延而下。
她端着酒杯走到落地窗前,看着远处东京塔的光影,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玻璃上划出笔画。
看到那朦胧的雾气上,竟被自己勾勒出了一个清晰的「陆」字,她指尖蓦然停住。
短暂怔愣后,她忍不住垂眸轻笑一声,嘴角笑痕未散,她仰头将被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后。
第二杯、第三杯……
酒精像温吞的水流,慢慢浸润四肢百骸,让她脑子开始有点发飘。
当酒瓶快要见底时,虞笙眼皮已经开始发沉。她蜷在沙发里,摸索着拿起手机。
屏幕亮起。
23:55。
这几个数字在她微微晃动的视野里跳动。一股没来由的、却又无比汹涌的委屈感突然涌了上来,她扁了扁嘴,像是要哭出来,然而手指却像有自己的意识,不受控制地、用力地按下了最近通话记录里的第二个号码。
电话仅仅响了一声,甚至来不及划破房间的寂静,就被立刻接通。
“怎么还没睡?”
熟悉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
虞笙更觉委屈了,鼻尖一酸,声音含混又带着控诉的娇气:“你就是个骗子!”
电话那
头沉默了一瞬,随即响起他带着点无奈的低笑:“喝酒了?”
“要你管!”虞笙立刻反驳,声音拔高了一点,却因为醉意显得软绵绵的,没什么气势,反倒像在撒娇。说完,还不小心打了个小小的酒嗝。
陆邢周低低地笑了出来,那笑声通过电流传来,酥酥麻麻地搔着她的耳朵。
“因为我吗?”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带着明知故问的意味。
“你想得美!”
虞笙把发烫脸埋进旁边蓬松柔软的抱枕里,仿佛要将自己藏起来,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像被棉花堵住了似的。酒精的后劲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涌上来,她感觉头更沉了,眼前抱枕花纹上那些繁复的几何线条和晕染的色彩仿佛活了过来,在一种无形的漩涡里轻轻旋转、模糊、交融,看得她头晕目眩。
电话那端,陆邢周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的模样。他嘴角上扬,声音带出几分诱哄的意味:“想见我吗?”
虞笙在抱枕里用力地、赌气似的哼了一声:“不想!”像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清醒着,她努力想把头抬起来,却觉得脖子没什么力气,反而更深地陷了进去,只留一小片发烫的耳朵露在外面。
“可是我想你怎么办?”
“你才不想!”虞笙立刻反驳,可这句话一出口,心里那点强撑的硬气就塌了下去,一股更汹涌的委屈猛地冲上鼻腔,酸酸涩涩地堵在喉咙口,让她声音都带了颤音:“你一点……都不想……”
听出她醉意更深,情绪也上来了,陆邢周忍不住又逗她:“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嗯?”
“想的话……”她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埋怨和失落,“……你早就该来了……一定会来找我的……”
陆邢周的心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想起她先前电话里的沉默和此刻的醉话,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的强撑和等待。
他刻意放柔了嗓音,循循善诱,带着不容回避的温柔:“那你先告诉我,想不想我?”
电话那头突然没了声音,只剩一点细微而不平稳的呼吸声传来。
“笙笙?”
几秒的沉默仿佛被拉得很长,听筒里终于传来她极其小声的、含糊不清的咕哝。那声音像是沉在深水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委屈和醉意,断断续续地飘出来:“……都不想我……”
这声含糊的控诉,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进陆邢周的心口。就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地从深陷的沙发椅上起身!
他甚至没挂电话,几步就跨到了套房门口,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厚重的房门一打开,走廊明亮的灯光倾泻而入,在他脚下投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径直走向对面紧闭的房门,没有任何犹豫地按响了门铃。
叮咚——
清脆而响亮的门铃声,在深夜寂静无人的走廊里骤然响起,带着一种突兀的回响,打破了原本的宁静。
然而门板后却没有脚步声,没有锁舌转动的轻响,一丝一毫的动静都没有。
陆邢周没什么耐心地又摁了两遍。
等待的每一秒,都像砂纸在磨着他的神经。
难道睡着了?
陆邢周对着耳边的话筒,“笙笙,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