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在我还小的时候,偶尔会遇上父亲心血来潮,给我讲讲睡前故事。不过他懒得去翻儿童故事书,只会讲些大案要案的侦破故事,说不定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
即使是父亲这样的粗神经男人,也能意识到故事里少儿不宜的地方。他通常会隐去具体的人名地名,省略掉故事里血腥的部分不讲。但就算经过处理,某些案件对小孩子而言还是太过刺激了,我经常被吓到不敢关灯睡觉。虽然这样的睡前故事总是起反效果,我还是愿意听,可能是血脉里继承了父亲喜好冒险的性格吧。
听多了,我意识到,凡是曲折离奇的破案故事,几乎都是命案。
我问父亲为什么。
他沉吟片刻,以少见的认真语气说:“对一个人来说,杀害同类是最深重的罪孽。就算再愚钝的凶犯,也会千方百计逃脱罪责,创造出超越常人想象力的掩饰手法。”
平时说话粗声大气的父亲,讲出这么有哲学气质的话还是第一次,实在是令我印象深刻。以至于如今被绳子绑在椅子上,面临死亡危险时,我的脑中竟再一次浮现起他的话语。
别瞎想了。眼下不是对案件真相产生好奇心的时候,最要紧的是好好思索自保的方法,我警示自己。
可有一个不可抑制的念头袭扰着我的神经。当前案件里自相矛盾的点太多了,似乎只有一种异想天开的假设可以解释这一切。这种假设中甚至还蕴藏着让我逃离危险的可能性。
但这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而已,就像清晨缥缈的雾霭,无法伸手去把握实体。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男人的声音问。
我抬起头来。不知何时瘪四已结束了祭拜仪式,低头望着我。
“我似乎快搞清事实真相了,录像带的凭空出现确实十分蹊跷,但一定会有种合理解释……”
“够了!别想着再拖延时间了,你那些胡言乱语我已经听够了。”他喝止住我的话,“我是问你还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我大为震惊,瞪大眼睛,这才发现他的两手都套上了污渍斑斑的劳保手套,捏着新的塑料袋和麻绳。
“等等,你想做什么?我知道的全都老实回答了,为什么仍然不肯放过我。”
“对不住了。”瘪四的眼神里包含着微弱的情感,像是愧疚和同情按一定比例混合后的产物,“你知道得太多了。放你走,我们就逃不掉了。”
“你疯了吗?这是谋杀!你想用谋杀来掩盖一场意外?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自己的儿子考虑啊。”
他望了一眼卧室的方向,“这事与阿坤无关,我会扛下所有责任的。他甚至都不知道今天你来过。”
我听见自己在求饶,声泪俱下,时不时地破音。恐惧偷走了所有的尊严,肌肉止不住地颤抖,我只知道自己很怕,很想回家。
“如果有得选,我也不想这么做。可惜了。”瘪四抖了抖塑料袋,
空气涌入袋里。他盯着袋口沉思良久,终于像是做了决断似的猛然深呼吸,把塑料袋紧紧裹在了我的头上。
又一次沉入了绝望的深海当中。我尝试扭动,绷紧身体,想挣脱束缚,但椅子连晃都没晃一下。恶寒流窜全身,冻结了血液。我就要死了。突然间这成了无可动摇的事实。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而我无处可逃,只能任凭厄运降临在自己身上。
不,等等,或许还有一个办法,用真相说服瘪四。虽然明知已经太迟,但我宁愿自己是在奋力求生中死去的。我闷声喊道,“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有话要说!”
但他充耳不闻。好像还不放心对单层塑料袋的质量不放心一般,他又额外加了一层。光被完全遮住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只要再有半分钟,哪怕十秒也行,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可始终突破不了最后一层迷雾。脖子上传来绳索的触感,我知道再不说些什么就彻底来不及了。
“你们都搞错了,从一开始就搞错了。徐兰的死根本不是什么意外,她是被害者!”
没有回应。我知道此时最大的敌人是恐慌,必须让脑袋思考。保持思考。就当外面的世界已不复存在。时间、重力、温度都不复存在。
我强行从喉咙里挤出气息,继续发出声音,“知道为什么警方没在音像店查出血迹、指纹等线索吗?因为那里并非真正的案发现场。徐兰是在死后被人搬到音像店里的,那人才是真正的凶手。”
依旧没有回应。脖子上的绳结勒住后就不再动了。我不知道瘪四是不是还继续站在我面前,但此刻只能继续说下去。
“郑坤当晚摸进音像店看到的,其实是一个伪造的现场。压在死者身上的货架,时间停在八点的手表,同一时间传来的货架倒地声……其实都是凶手刻意伪造的证据。他这么做的证据和你们抛尸的理由一样。原本的第一案发现场肯定会留有大量和凶手相关的证据,必须隐藏起来,为此就得误导警方的调查方向,伪造一个新的现场。可相当意外的,这个伪造的新现场先被郑坤发现了,而且骗过了他。却没有骗过警方。因为徐兰是死后被挪过来的,音像店里沾染的血迹量十分少。再加上被你们擦拭过,很难被检验出来——反应物稀少,鲁米诺试剂的亮度不足。”
呼吸越来越困难了,一边努力思考一边说话果然消耗了太多氧气。这是一场与时间竞争的无望赛跑,没有裁判,没有其他选手,判别比赛胜负的唯一依据是氧气的余量。我每不得已地吸一口气,距离死亡就越近。但此时闭嘴就完了。
“之后的事情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凶手意识到你们被骗了,还打算去抛尸。于是他灵机一动,决心顺势把作案嫌疑嫁祸给你们。你把尸体弄去火车站的路上,他肯定全程远远地跟着。最后和你扒上了同一列火车,只是隔几节车厢而已。”
下体失禁了,热流不受控制地涌入裤管里。
“他和你们一样到达了炼钢厂,观察到你们完成抛尸过程后,他开始了自己的行动——把十几盘录像带倾倒进井里。那是郑坤拿去音像店想归还,又因为惊慌失措丢在现场的录像带。没错,凶手肯定以为那些带子是被正常租借走的,留有租借信息的账本记录。警方可以轻而易举地锁定嫌疑人,帮助他完成嫁祸的工作。可在这一点上他失算了,没料到那些录像带是偷来的。”
意识再度模糊起来了。每一个细胞都誓死寻求着新鲜的氧气,流入体内的却只有名为二氧化碳的毒素。昏沉降临,脑部停止营业,就像淡季将近的饭店一样,旅客陆续离场,每个房间都空空如也。身体和意识渐渐分割开来,我已经无法思考话语中的逻辑是否通畅,只是一个劲地说了下去。只要话语尚未中断,就有一丝活下去的希望存续。
“明明费了那么大的劲,坐了一整晚的火车,选了一个荒废的工厂抛尸。我相信你应该不至于蠢到丝毫不掩饰地撬了工厂大门,又特意留下一行单向的脚印通往井口吧?那是凶手特意留下的痕迹,也是他罪行的证明。你离开工厂的时候还没下雨吧?当夜吴都市的雨是凌晨四点多才开始下的。所以你的行动并未留下脚印。而凶手确认你离开后,再度回到现场,先是撬锁,接着制造脚印的痕迹。为了确保尸体尽快被发现,他特意在泥泞的地面上留下了一路走向井边的脚印,再沿那行脚印倒着走回来……”
我再也吐不出一个字了。舌头瘫痪了,意识从高处跌落。完了,一切都结束了。
我堕入深深的湖底。
冰凉的湖水迎面拍来。不,我不在湖底,是有人正往我脸上泼水。
伴随着激烈的咳嗽声,我感觉自己脱离了水面,集中全力呼吸,肺部像风箱一样轰鸣。太阳穴、脖颈、四肢的血管不住跳动,炙热的液体全速蹿流全身,搭载着新鲜而充满生命力的氧气。活着太美好了,只要还活着就好。
好半天我才意识到是瘪四解开了塑料袋,他已揭下面罩,露出恶毒的小眼睛和堆起皱纹的鼻头,稀疏额发受压后紧贴前额,再也藏不住泛红的头皮闪闪发亮。他捏着我的肩膀,嘴里不知道在喊着什么,上下翻飞的嘴唇间,野兽般的焦黄门牙怪异地突显出来。好半天我才恢复听觉,得知他在问我有没有说实话。
“你自己亲身经历过的,是不是真话还要问我?”我勉强回答道。
“胡说八道……你说有这么个凶手的存在。音像店就那么大点地方,如果真有个大活人躲在里面伪造现场,我们应该早发现了才对,除非他是个隐形人。”
“阁楼。”
“阁楼?”
“等你儿子清醒了,问问他就知道了。通向二楼的楼梯虽说常年上锁,但上面其实还有个十来平方米的小阁楼。你说郑坤进门前先撬了锁吧?凶手肯定是响声惊动了。脚下就是尸体,音像店又只有一扇门。无奈之下,他只好置之死地而后生,躲入阁楼等待逃脱的机会。”
“唔……”
“所以他才能反客为主,制定出嫁祸的计划。你和郑坤在屋里商量如何处理尸体时,他可以贴着阁楼房门听得清清楚楚。”我补上一句。
瘪四没有松开我身上的绳子,但也没有想再度动手的迹象。他在屋内来回踱步,面色时喜时忧。我知道他是在回忆案发的全过程,思考我说的是否能与事实一一对应。
我装出胸有成竹的表情,其实内心怕得相当厉害。目前的推论看似与案情丝丝入扣,但不过是我即兴编排出来的——必须塑造出一个第三者的凶手形象,自己才有活下去的可能——所有的推论都是基于这一基础强行建立的。其实我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确实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瘪四突然停下了脚步,连连摇头,自言自语道,“不对,不对……”
我根本不敢接话。
他盯着我的眼睛问,“这事说不通。如果真有这么个凶手存在,他和我们一样希望把案件的动静压下去。如果没人从中作梗,井里的尸体说不定至今未被发现。就算凑巧被找到了,也不过是具无名女尸而已,警方很难把她和其他省份的失踪案关联起来。这对我们双方都是最好的结果,他又何必画蛇添足,反而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自己也没想通。
瘪四就这一点质问个不停,我支支吾吾地想岔开话题,拖延时间。几轮交锋下来,他到底识破了我的意图。
“说到底,又是你胡编的吧?为了能活命。”他抄起遗落在地上木工锯,架在我的脖子上。锯刃反射着蜡烛的光芒,亮晃晃的。
我的大脑飞速运作起来,就算是在考场上也没运作过这么快。好不容易挣扎到这一步了,怎么可能就此放弃,就算胡说也要找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凶手这么做当然是有理由的……因为徐兰失踪后,他会比别人更快成为警方的怀疑对象。”
“为什么?”
“理由,理由很简单。因为他是徐兰身边最亲近的人。”我瞥见了一线光明,顺势说了下去,“据统计,有超过一半的凶杀案,嫌疑人和受害者都认识,发生在亲戚朋友之间的比例更是
高达80.5%。一旦有人失踪,警方势必从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开始调查。比如说徐兰的丈夫,首当其冲被带去派出所的肯定是他,失踪当天的行踪肯定会被调查得一清二楚。若是没有第三者当替罪羊,罪行很容易暴露。”
瘪四低头沉思,喃喃自语:“如果不是亲近的人,也不会有二楼阁楼的钥匙……”
从他神情犹豫、眼角跳动、瞳孔细微收缩等迹象判断,我知道自己的说辞已经起到了效果,此时必须乘胜追击,“其实这个真凶是谁,我心里已经大概有数了。”
“是谁,快说。”
“你让我现在说?怎么可能。一得知真相,你肯定又要杀人灭口。”我硬着头皮说道,“你放我走,我调查清楚,自然会告知你的,通过张志豪这类的第三者。”
锯口贴近脖子,这次蹭出了血,“不说,你现在就得没命。”
“你要是敢,尽管下手就是。”我咬牙硬挺,手中的牌相当有限,此时却必须假装自己抽到了同花顺,“这样一来,你就永远找不出真凶了,你儿子的一生就毁了,得当一辈子替罪羊。”
我们就这样僵持起来,双眼通红,互相瞪视。我知道自己绝不能成为先退缩的一方,那意味着死亡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