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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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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夏日将至。北方的寒冬气息终于完全消逝。转学去上海的日期到了。

    我没再向母亲提过拒绝转学的提议,这让她十分欣慰,以为我终于明白了她的良苦用心。其实我不过是想逃避而已。

    警方并未发布对于瘪四的通缉令,也没大规模组织警力搜索他行踪的迹象。可能是调查后发现他与案情关系不大,连犯罪嫌疑人都算不上。只有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瘪四和他的儿子郑坤已经失踪了。消息是从张志豪那得知的。一个月前,他得知郑坤终于退烧清醒的消息,曾上门看望过一次。但那天以后郑坤主动切断了联系,不声不响地消失了。张志豪几次上门,都遇上铁锁把门,家中空无一人。打电话过去也没人接,再打就发现电话也停机了。

    我壮起胆子,小心翼翼地靠近郑坤家那一带观察,发现他家的房门上了一把硕大的铁锁。门把上都积灰了,显然很久没人出入过了。附近的几户人家只有一家尚有人居住。有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在院子里喂鸡。我向他打探消息,得知瘪四一个月前曾说自己要南下打工,之后就带着儿子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过。

    打工什么的明显是掩人耳目的说辞,我很清楚他们父子俩在害怕什么,躲避什么。李学强的死明显和他们有直接联系。

    关于案发现场存在第三个人,也就是真凶的推测。瘪四无疑是相信的。因为这一推测初听匪夷所思,但与现实丝丝入扣,也能解释原本那些俨然灵异事件的疑点。像是为什么警方搜查了音像店却找不到任何凶案线索,录像带为什么会跟随尸体出现在井中等等。我本以为是自己临时编造的谎言骗过了他,其实是这一推理的真实性说服了他。

    我太低估瘪四这个人了。他根本没把希望寄托在我这么个毛头小子身上,证据就是他再也没找过我。

    他想亲自动手。

    房门肯定是他撬开的。他乔装成供电局的工作人员,盯上了李学强。他没有破案的智商,但擅长阴险狡诈的手段。很可能他就像那次对付我一样,打算绑架李学强,再用塑料袋套头之类的手段逼迫他说出真相。但实施过程中不知出了什么差错,或许是李学强的反抗太过激烈,或许是他下手时失去了分寸,人死了。他只得伪造出自杀现场,仓皇逃离。

    自从被冤枉后,我一直努力找出李学强的真正死因。没想到真相竟如此滑稽又残酷——自己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我亲口告诉瘪四,李学强是最有嫌疑的人。

    如果我能鼓起勇气,把瘪四的威胁抛之脑后,向警方揭露真相。瘪四肯定会被抓,李学强也不会死。然而现在一切已经太晚了。

    我不敢面对李子桐,不敢面对任何人,像行尸走肉一般活着。罪恶感像幽灵一般冷冷紧贴后背,夜里化作梦魇纠缠不休。我梦见自己独自攀岩又意外坠落,没有安全索的坠落。醒来后手脚残留着麻痹感,力量怎么也恢复不好。注意到的时候,我的心脏已被空洞所占据。

    离开城关市的那天是周末,天空时有细雨飘落。我在人群中寻找高阳的身影,但一无所获。

    昨晚,我犹豫再三,终于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将要离开的消息,并报上火车班次和时间。但他不言不语地挂了电话。

    父亲在候车厅送别时说了很多话,但我基本都没听进去。

    “广播k1035十二点发车,快走吧。”母亲催促道。

    我机械式地与父亲告别。在此与过去告别,一刀两断吧,我在内心深处期盼着。有关小城的种种消极回忆附属着繁杂的心绪浮出水面,像沼气池的气泡一般翻涌不停。沉迷于街机游戏的颓废模样,被小流氓钳制作恶的窝囊画面,可耻的“乳胶制品”事件,一幕幕在我眼前走马灯般地播放不停,罪恶感让人难以忍受。

    我期待自己到达新的地点,变成新的人。体验小时候新学期伊始,手指触及崭新的课本时的那种感觉。

    母亲和我取票进

    站,在四号站台等待列车。母亲一直唠唠叨叨地说明到了外公外婆家该如何问好。我早听得腻了,扭头张望,竟意外望见了熟悉的身影。

    “有东西落下忘拿了。”没等母亲反应过来,我已经从其他旅客的胳膊肘下钻过,反向冲往进站口。

    没错,我看到是李子桐的身影。她站在验票的栏杆外,与车站工作人员焦灼地争辩着什么。

    我钻入连接站台和候车厅的地下走廊,迎面看到李子桐像穿过沙丁鱼群的海豚一样,在人群中跃动前行。两个车站工作人员一边喊一边在后面追。

    我也向她那挤去,由于与人群流动的方向相反,前行的阻力更大。我们终于在走廊中段艰难汇合。

    “他们为什么追你?”

    “没买票,硬冲卡口进来了……”李子桐气喘吁吁地回答。

    “别废话了,先躲吧。”我按低她的头,自己也弯下脊背,借人群的掩护向右穿行,走上无人的二号站台楼梯。

    我脱下自己墨绿色的连帽夹克,披在李子桐肩上,又掀起兜帽遮住她的头发。由于身高差距,夹克的下沿一直遮到她的膝盖上方。如此一来,只看背影的话,刚才那个穿写有“Painting”字样的运动衫和蓝布校服裤的短发女孩瞬间消失了。

    背后传来追赶的呼喝声,我们谁也不敢回头,努力压下想快跑的冲动,一步步缓缓踩着楼梯往上走。背后的声音终于越来越远。

    二号站台空无一人,连时刻表的电子屏都没开机。她拉着我躲在了一根立柱后面。

    “为什么不辞而别。”话语里感觉不到问号的痕迹,这是她独有的质问方法。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走的?”

    “高阳说的。”她以同样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不辞而别。”

    “反正你不也知道了嘛。”我搪塞道。

    我的回答似乎与标准答案不相符。她蹙起眉头盯着我。

    “还会回来吗?”

    “估计会让我在那参加高考,之后的事就不知道了。”我故作轻松地说道。

    她低头望向自己的鞋尖,递给我一份叠成箭头形状的纸条,“打开看看。”

    我费了半天劲才拆开,纸条上的娟秀字迹写着一行地址,一行七位数的电话号码。

    “有空的话,可以写信或打电话回来,我会看心情回复的。”她以低得不像样的声音说道。

    我别开脸,“我们还是别联系了吧。”

    她扬起脸,难以置信地盯着我。

    眼前的女孩是因为我的过错失去养父的。我甚至都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也许未来总有一天,我会鼓起勇气向她坦诚一切,祈求原谅吧。但现在我已失去了一切依靠——亲情、友情、自信和良知。只有罪恶感占据了全部身心,我根本没勇气做出其他选择,只能选择逃避。

    “有很多事情是你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解释。真的很对不起……”我艰难地吐出词句。

    背后传来了一阵喧嚣,我们都不由自主地向那方向望去,只见母亲正在和车站工作人员争吵,列车已停靠在四号站台上。

    “快发车了,我们就此分别吧。”

    李子桐捏住我的衣袖,“等等,我还有话要说……”

    我惊讶地望着她。她的嘴唇像独立生命体一般展现出活力,却始终未能汇聚出成型的话语声。

    争吵声越来越大了,隐约听到母亲焦急的声音,以及高频出现的“我儿子”“找不到”等词汇。我从柱子后探出头,远远望见母亲通红的双眼,不由得坚定断言道,“我真得走了。”

    她却依然不愿撒手,“等一下,一下就好,有必须告诉你的事。”

    简洁明了的广播声传来,通知前往上海的火车即将发车。我知道无法再等下去,轻轻揭开她的手指。

    李子桐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踮起脚尖,双手捧住我的脸。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我全身僵硬。

    她扬起天鹅般的洁白脖颈,拉低我的头。眼瞳失去焦距,微微颤动,海水星光熠熠,我在波纹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一号站台有列车驶过。它没有选择停靠,而是原速前行通过车站,通过时间长达十五秒之久。这段时间里,谁也看不到孤零零缩身在二号站台立柱后的我们。我感觉自己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了。地球失去了引力,万物漂浮于太空之中。

    列车驶过后,李子桐推开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就是我想说的全部。”

    十一点五十九分零五四秒,我被母亲揪着耳朵拖入列车车厢。

    车门颤抖着闭合起来。像刚刚睡醒并舒展身躯的大型猫科动物一般,列车吼出预示着生命力复苏的汽笛声,缓缓驶离站台。

    把塞得鼓鼓囊囊的行李箱推进车厢高处的行李架后,母亲开始了声色俱厉的训斥。但我心神恍惚,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车窗外的风景一直在变。起初是司空见惯的住宅区,随着列车的前进,逐渐变成平坦的农田,最终变成了更为醒目的山峦景致。

    “你的脸怎么那么红,感冒了?”母亲终于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劲。

    我依旧盯着窗外,食指和中指压在嘴唇上。过往的记忆,嘈杂的声响、人群、纷至沓来的山峦,甚至就连罪恶感,此刻都失去了存在意义,被崭新的、更高维度的风景抹得无影无踪。

    列车会在隔天一早到达上海。今晚得在软座上凑合一夜。

    我无法入眠。

    目光所至,哪里都透着新鲜感。车厢里的空气、温湿度和灯光都与旧世界的有着微妙而又难以忽视的区别。我忽然理解了灵魂、羁绊和永恒等概念的真正含义,物质世界反而变得虚无缥缈起来。我想要超脱于现实而活着,眼下却不得不直面无尽的悲伤。遥远的距离以及漫长的人生阻隔在前方,也许我们无处可逃,短暂的相逢也无法再续。

    可一旦合上眼帘,我在黑暗中又望见了斑斓的幻彩,嗅到了淡淡的甜味。心脏剧烈跳跃不息,难以透过气来。现在回想起来,体验如此单纯而又浓烈的喜悦,是我的人生之中仅此一次的珍贵记忆。

    在温柔的暗夜里,我明白,她多半也眺望着相似的梦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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