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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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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宽敞的办公室回响着键盘敲击声。明明有几十来号人同处一室,却连一句说闲话的杂音都没有。俨然高考考场,所有人都忙于最后冲刺,无暇顾及其他。

    去总经理那儿开完简短的例会后,我回到工位,唤醒电脑,重新检查了一遍《波尔卡上海国际珠宝展》的标书文件细节。两天后就是决定成败的招标会了。身为小微企业,我们公司这两年的营业额谈不上稳定。如果能顺利签下这笔合同,不但能覆盖掉一整年运营成本,身为直属负责人,我在公司的地位也将更加接近于核心。

    问题是时间太赶了。一周前总经理才通过关系得知这个案子,并匆匆决定接下。而我们的竞争对手——其他两家广告公司已经进行了一个多月的充足准备。为了弥补落下的进度,一周来,包括我在内的整个团队每天都加班到深夜。

    即使如此进度仍然赶不上。作为负责人,我早已忙到焦头烂额的地步。这时手机突然响了,陌生的来电号码。本不想接的,却又担心是哪个客户打来的,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女人的声音,“您好,这里是吴都市湖岸区派出所……”

    又是诈骗电话!我直接掐断,但对方死缠烂打,陆续重播了四五通。

    我恼怒地再度接听,打算破口大骂发泄情绪。但对方准确报上我的姓名和户籍,并强调自己确实是公安局的。如果不相信,可以拨打报警电话查询。

    “忙着呢,没工夫陪你们这帮骗子瞎耗。”我打断她的话,“换个目标吧。”

    对面的声音却依然冷静,“还记得‘录像带杀人案’吗?”

    好多年没听过这个词了,我不由得愣住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记忆里的时间纠缠不清,找不到可以测量的标尺。

    “那起案件有了新进展。希望您能配合调查,回答几个问题。”

    “这都多少年了,十三还是十五年?你们还没放弃调查啊。”我察觉出自己的声音异常干涩。

    “这是我们的职责。”

    我想起刑侦电影里的情节,“不是说案件都有追溯期的吗,如果超过十年还是十五年,就无法再起诉了。”

    她笑了笑,“国内是没有案件追溯期这种说法的,只要是立过案,我们都会永远追查下去。”

    “好吧。”我从工位起身,压低声音前往楼梯间,“想问什么就问吧。”

    “电话里不行。想和您见一面,当面问。”

    “喂喂,我可没空去你们吴都市。”

    “不需要那么麻烦,您目前长居上海吧?我们刚好要去那边查案,明天一早就到,约个您方便见面的时间和地址就行。”

    我长叹了一口气,“不是我不想配合,可这两天工作实在太忙,抽不出空。而且那起案件我也所知有限,当年在局子里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更多的一句也交代不出了。麻烦你们回去翻一翻落灰的卷宗档案好吗?”

    “我们也是在做本职工作,希望您能理解。”女人的语气依旧不急不躁,“如果时间上不方便,我们也可以直接去您的公司聊,不耽误多少工夫。我们都穿警服,证件也有,您不用担心是诈骗。”

    “不,拜托了,别来公司……”如果被警方找上门,公司里的流言蜚语肯定少不了,我无奈地活动脑筋,“这样好了,明天下午三点我要去公司附近的印刷店取打印好的标书,就在那见面好了。”

    我报上印刷店的地址,对方道声“谢谢配合”,挂断电话。

    隔天,我提前十分钟赶往印刷店,发现店门口早已停了一辆警车。车身的漆面很旧了,也没亮警灯。一个年轻的络腮胡警察从驾驶座出来,招呼我上车。

    他打开后排的车门,我按指示钻入车后座,身旁坐着一名中年女警,她的脸上透出神经性的疲劳,像是连续几晚没睡好一样。她对络腮胡说了声,“辛苦了,想和他单独谈谈。”后者点点头,关上车门,在不远处的马路牙子上抽起烟来。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乘坐警车。小时候曾搭过一两次父亲的便车,但在车上接受讯问是头一回。父亲曾说过,警车后门的结构与一般车辆不同,有特殊的上锁装置。一想到只要身旁的女警不帮忙开门,自己就无法逃脱,奇特的压力感就传遍全身。

    “上海的路还真堵呢。我们上午就到了市郊,结果到你这开了足足四小时。”她望着窗外,“这么多车,光是看着就头晕。你习惯得了?”

    没想到开场白是闲聊,我微有迟疑才作出回答,“算是吧。在这里能坐地铁就绝不要开车,那样反而快些。”

    “原来如此,学到了。”她钦佩似地点点头,“不愧是大城市的年轻人,你是大学毕业后来上海的?”

    “高二就来了。”

    “哦,借读的?你父母挺舍得花钱的啊。”

    “不是的,我母亲本来就是上海人,离婚后回娘家了。”

    “原来如此。”她连连点头,“按时间推算,是案件发生后半年内的事情吧?”

    我感到脊背发凉,眼前之人竟对自己的年龄档案了然于胸。没人会享受这种被窥探隐私的感觉,我岔开话题,“说到案件,你们在电话里说有新进展?”

    “算是吧。啊,有点冷呢。”她摇上车窗,当着我的面取出一支录音笔,按下录音键,“你还记得郑坤这个名字吗?”

    有一瞬间,我以为他们什么都知道了,但随即察觉到女警官正观察着我的表情。仔细一想,被郑坤胁迫,因此阴差阳错认识李子桐的过程,我都在当年的审讯里交代了。查卷宗时发现这个名字也没什么奇怪。

    “记得啊,当年我可是被那人欺负惨了。他有作案嫌疑吗?”

    “目前只是假设。当代的鉴识技术日新月异,时不时地需要对被束之高阁的旧日悬案重新加以检视,新技术会带来新的证物、新的推论。上个月,利用新一代采集技术,我们意外的从“录像带”案的某件关键证物上采集到了一枚陌生的指纹。录入系统后,竟和数据库里一个有犯罪前科的男人匹配上了,那人名叫郑斌。”

    有道电流串联神经,我随即想起那是某人的真名,话语脱口而出,“瘪四。”

    “没错,看来你对郑坤的家庭情况十分了解啊。”

    “把我当手下使唤的那段时间里,他常常把自己父亲坐牢的事迹拿出来吹嘘,被迫听过太多遍了。”

    “原来如此,要是能早点来请教你就好了。刚发现这条线索时简直毫无头绪。过去这么多年的调查中,李氏夫妇的人际关系早被彻底排查过了。郑斌与他们毫无联系,说句八竿子打不着也不过分,谁也想不通他是怎么牵扯进这起案件的。直到调研亲属关系时才发现,有这么一号叫郑坤的人物。他与你,与李子桐,与音像店都有联系,而且恰巧是郑斌的独子。”

    我“嗯”了一声。

    “还有更巧合之处呢!第一,郑斌刚好在案发前夕出狱了。第二,城关市警方当年曾发布过一张嫌疑人的模拟照片,与他的相貌十分相似。”

    我没出声接话。

    “你好像不是很惊讶啊?”

    仔细想想,过去这么多年了。就算此时泄露秘密,瘪四也不太可能怀疑上我,更别提找上门来报复了。这年月到处都开始安装摄像头了,尤其是上海这种大都会。警方一接到报案,短时间内就能调出嫌疑人过去24小时的行踪记录。

    作为一个遵纪守法的良好市民,只要不受生命威胁,我还是挺乐意举报犯罪嫌疑的。

    “其实,有段时间我很热衷于推理“录像带”案的真相——毕竟被当成嫌疑人怀疑过——当时我曾研究出一个勉强站得住脚的结论,跟父亲说了,但他没信。现在想来,和新发现的线索是相符的。”

    我把十三年前的亲身经历如实叙述了一遍。如何在音像店遇上形迹可疑的郑坤,开始跟踪调查他。如何在高阳的帮助下破解了搬运尸体的谜题。最后在警局意外发现瘪四的模拟画像,开始意识到崭新的可能性。最后端出结论,瘪四就是杀害李学强的凶手。杀害徐兰的凶手虽然难以确定,但李学强的嫌疑最大。

    被瘪四绑架并差点被杀害的事没说,反正也不影响案件的侦破工作。目前手上的项目离开我这个负责人就完蛋了,自己无法承受被带去吴都市接受正式笔录的时间成本。

    听完后,女警官长久地沉默不语。她盯着我的眼睛,仿佛水文专家正探测水深,评判具有决堤可能性的大坝一般。

    “真是新颖而又大胆的假设。”她终于总结出回应的词句,“可惜没有证据可以验证。”

    她的话语中有股情绪暗流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种把重要事实保留一件没说的语气,很多年前,父亲总这么敷衍想得知案情全貌的我。在狭小的车厢里,那一点意犹未尽的语意化作云雾般蒸腾起来,导致我的心情始终难以镇定。

    “要证据的话,追寻郑坤父子的行踪,直接审问他俩不就好了?”

    “可以的话我也想那么做。问题在于那两人彻底销声匿迹了。”

    “咦?”

    “就在案发后的两个月内,两人一起失踪的。对亲朋好友说是南下打工,实际上就是人间蒸发。这么多年来,查不到任何记录。没有买过车票飞机票,没有交过社保……什么记录也没有。好在郑斌是有前科的,不然我们连指纹都核对不了——90年代,只有犯罪分子才要留指纹存档。”

    之后她问了很多关于郑坤的问题,像是觉得性格怎么样,有什么朋友之类的。我一一回答了,不过大部分的答案都是简简单单的一个词:不知道。毕竟我和他并没有多深的交情。

    女警官对于如此没价值的回答并未表现出明显的失望,或许她早已预估出了我的认知范围。她挑选其中几个关键词记录在笔记本上,当着我的面关闭录音笔,说可以结束了。

    我如释重负,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客套话,“你们也不容易啊,大老远地来这调查。”

    “其实只是顺路。电话里说的是实话,刚好有其他案子要来这查。不然这趟差旅费肯定报不下来。倒是对你有些愧疚呢。又添麻烦了,麻烦你压缩工作时间赶来配合调查。”

    “又?”

    “嗯,当年就是这样。我未经详

    细调查,就把那盘VHS-C型录像带当作重要证物提交了上去。你吃了不少苦吧?真是抱歉。”

    我盯着她的脸,这才想起她就是当年指认过自己的女警察。

    “你是许警官?”

    “想不到你还记得我。”许文静浅浅地一笑,皱纹在她的眼角聚集起来,令我联想起夏日清晨泛起涟漪的湖面。

    “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放弃调查这起案件?”

    “这是我入行后接手的第一起案件,也是最难忘的一个。”

    “坚持这么久,需要非同一般的耐心才行啊。”我肃然起敬。

    “有一位姓秦的职场前辈对我说过,刑警有98%的工作都浪费在搜查错误的地方。你必须学会享受这一过程,不然迟早要病退或内退。”

    我们闲聊了一会。因为录音笔关上了,说起话来随意了不少。她问起我这些年来的经历,我简略却坦率地给出回答,“高中,大学都是在上海读的,毕业后就顺势留在了这个城市,因为工作不好找,几经周折之后,进了与本科专业完全不相干的广告行业谋生。”

    “你也不容易啊。”

    “彼此彼此吧。”

    “说起来,你和李家那个小女孩还有联络吗?”

    我的心脏猛然加速跳动,“你是说李子桐?”

    她端正的嘴角稍稍向上翘起,“是啊。当时你们的故事可出名了。少年少女一起拍电影,千里迢迢赶火车只为见上一面,多浪漫啊!我们局里几个年轻女警员一直暗中支持你们这一对来着。”

    尽管时隔多年,一想起自己的供述曾被警局办案的相关人员事无巨细地阅览过一遍,脸颊依旧热得发烫。

    我深吸一口气,勉强恢复常态,“我和她已经很多年没联系了,最后一次见面还是高中时代。”

    “哎,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身处地图两角,这么多年了,关系渐渐淡了,不知道从哪年起就断联系了。这样的故事再正常不过了。”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警车开走以后,我在打印店门口呆呆站了一会。

    额头一凉,伸手一摸湿漉漉的。我抬起头,雨滴砸在眼帘上。天气预报明明说是晴天来着。

    本想躲回打印店避雨的,但忽然之间,我意识到了什么。

    刚刚告知警方的,是自己十六岁那年做出的推理。那时的我年少无知,不通人情世故。一旦凭借成年人的阅历去感知,立刻就能察觉到那结论在道理上无懈可击,情感层面却有纰漏之处。

    凉意浸透全身。真相主动上门来访,邦邦作响地敲击脑壳,期待着我打开房门。

    可这时手机响了,响到第三声我才意识到要接听。是总经理,他的第一句话就开门见山:“方案要改,客户有新需求。”

    我有一种血液逆流的感觉,心脏差点就承受不住了,立刻挣脱开缅怀往事的伤感情怀,抗议道,“这也太离谱了吧,好不容易加班加点才赶得上截止日期,现在标书都打印好了。只剩一晚的时间……”

    “我明白,难处我当然都明白。”总经理说,“可不改不行,新要求是客户那边的副总裁提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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