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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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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我梦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时的我和她都还只是孩子,并排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不受欢迎的影片,整个放映厅就我们两个人。

    荧幕上的画面光怪陆离,好半天才看懂是一个小男孩在荒野中独自行走。风很大,遥远地表上的街灯像星星一样眨着眼。又过了好久才意识那就是我自己。这是我和她一起拍的电影,观众也只有我们两人,只有我们才看得懂。想到这里,我们的手在座位中间握在了一起。

    她望向我,脸庞忽明忽暗。她说,别悲伤,今晚我会一直陪你,通宵看电影好了。

    为什么会悲伤呢?对了,因为自己即将远行,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小城了。而她会留在这里,独自留在她的私人电影院里。大学里,刚工作时,自己还年轻的时候,我就一直不停地不停地强迫自己接受这一事实。

    但一想到将会永久失去身边这个鲜活的灵魂和温柔的触感时,情感就被从高处坠落的恐慌和无尽的孤寂感觉俘获——梦中的我不由得想,如果电影永不散场该多好。

    醒来的时候,我从沙发上摔了下来,用来当被褥的西装外套落在脚边,皱成一团。

    因为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我花了不少时间才理清现实——这里是公司的会客室,因为加班实在太困了,我躺在真皮沙发上小睡了一会。

    今天下午,我就改方案的问题与总经理据理力争了好一会。但他把问题上升到公司财报层面,并施加压力后,我不得不暂时放弃个人立场。

    下班前我召集团队开了个短会说明情况。不出所料,所有人都怨声载道。我不得已拉出公司业务指标做挡箭牌,把任务强压了下去。

    恐怕有不少人会拉帮结派私下骂我吧,全家男女老少都不落下的那种。

    所有人一起加班到了夜里。9点以后,进度仍差了很远,但开始有人陆陆续续地打卡下班。10点前大部分人都走了,最后离开的平面设计师和我关系不错,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自己回家洗完澡还会加班赶工的。我知道对此不要抱有过多期待,点点头没说什么。都连续加班一周了,大家都疲劳到了极限,不好再做过多要求。

    只能靠自己了,我一个人留下继续改最终的展示ppt。其他方面的准备不足,就靠用ppt画饼来弥补了。

    凌晨一点,由于实在太困,我定好手机闹钟打算小睡两小时,然后一直睡到了现在。

    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是凌晨五点了。定好的闹钟不知道为什么被自己关掉了。我利用洗手间的冷水洗了一把脸,赶回办公桌继续改动ppt。

    但工作状态始终上不来。手指搭在键盘上,却不知道如何动作。

    看来那个梦对自己的影响远比想象的要大。我索性关闭office软件,打开音乐播放器,点亮随机播放功能。倒了一杯冷水,让自己的剧烈的心跳缓一缓。东边的天空已隐约透出光亮。然而这个终日忙碌不定的不夜城,此刻却依旧沉浸在襁褓般的甜蜜酣睡里。

    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呢?

    恐怕是白天那个女警官提起了李子桐,很多年没听到这个名字了,心情怀念又伤感。

    播放器恰巧播起了熟悉的旋律。《晴天》,隶属于周杰伦的第二张专辑《叶惠美》。我读高中时最喜欢的单曲。令人怀念的旋律萦绕在耳边,不知不觉,本以为早已忘却的各种感情汇集成急流,涌出泉眼,在水面激起又细又小的波纹。

    高中时代,我随母亲来到上海读书。那时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座城市停留那么久。

    我们寄宿在外祖母的家,弄堂里的一间老公房里。对于我们的到来,外祖母的态度很难谈得上友好。在她的反复念叨下,我很快得知了一桩意外惊人的事实——母亲当年是和父亲私奔结婚的。

    两人是在读大学时认识的。由于父亲是个外地的穷小子,外祖父母坚决反对女儿和他在一起。结果就是母亲与原生家庭彻底闹掰,她偷了户口簿里自己的一页和父亲去了北方。虽然难以置信,但当初父母两人竟是因为爱情走到一起的。

    十多年来,母亲一直没和上海的亲人联系过。这次厚着脸皮回来道歉并借住,无疑相当于把脸伸给别人打。当年反对声音最大的外祖父已经去世了,可外祖母热衷在各路亲戚面前诉苦,痛斥女儿多年来的不孝,并强调如果当初母亲听从劝阻没有一意孤行,也不至于落得个离婚带小孩回娘家赖着的结局。

    母亲找了份推销保险的工作。我一点也不认为心高气傲的母亲适合做保险销售员,事实上她的业绩确实总垫底。幸好有父亲每月寄来的一点点赡养费,生活才得以勉强维持。她反复叮嘱我不要反驳外祖母的训斥,自己也身体力行地忍受着。我当然也只能忍着,无论遇到什么痛苦都装得若无其事,因为这样麻烦反而更少。

    在家里气氛压抑,学校生活也谈不上愉快。

    上海是个繁华的都市,但我很不适应。城市大得让人

    眩晕,上学竟要挤地铁通勤。与同学之间几乎没有共同话题。过往的经历完全不一样,他们习惯的娱乐方式多半是我不懂的。再加上有恶意的家伙时不时地模仿我的北方口音寻开心,我很快陷入彻头彻尾的孤独之中。

    不过,无所谓了。

    我有一张李子桐的照片。是来上海后她随信寄给我的。大概是高中运动会的班级照片,所有学生都穿着白色的半袖衫加运动裤。她站在第二排第五位,对着镜头,笑容略显生硬,但依旧华美到动人心弦。我把它藏在课本夹页里,一写完作业就像达芬奇画的“蒙娜丽莎”一般盯着看,看完就给她写信。

    那时离移动通信时代尚远。虽然有互相交换过电话号码,但我家的电话就摆在外祖母的卧室门前,我实在不敢当着她的面使用。外面的公共电话亭倒是不少,但无论我还是她都负担不起高额的长途话费。

    好在李子桐很擅长写信。与直接对话时相比,写信时的她似乎能更好地表达自我。平时沉默寡言的她,写起信来却行云流水。我收到的信封总是沉甸甸的,有时还贴着超重补费的邮票。

    与她相比,我的信总是写不长,内容也乏善可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写写天气,写写每天经历了什么。但高考将至,每天的生活几乎没有任何差异,无非是两点一线的苦读而已。实在很难写出差异。

    不过内容如何或许不是问题。重要的是信纸在我们的手中互换,我写的字跳入她的眼睛,变成了身体的延伸部分得以接触。

    凭借信的安慰,我终于熬过了高中时代的最后一年。

    高考的志愿学校,我们早约定好了都选在上海。因为志愿填报的比较保守,公布分数和录取线的那一天,我并没有太过激动。直到半个月后收到李子桐的来信,确定我们可以在同一个城市度过大学时光后,这才喜极而泣。

    暑假里,我打工凑足了旅费。本打算回城关市一趟,看望下父亲,顺便给李子桐一个惊喜。谁知母亲出了问题。

    由于业绩不佳,母亲在保险公司始终处于被裁的边缘,主管和同事也冷言冷语不断。但为了我,她坚持了下来,厚着脸皮向亲戚朋友推销,好歹能有一点收入。可从今年三月起,认识的人几乎都卖遍了,很多人连她的电话都不愿意接了。连续三个月没成一单,她的心态彻底崩溃了,工作丢了,还确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

    没办法,整个暑假我都只能留在家里照顾母亲。如果没人24小时看着,天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那时我每天都活得心惊胆战,忙得焦头烂额。稍不注意,母亲就会服下与医嘱不符的超量药物,就像嗑瓜子一样一颗颗往嘴里丢。若是说她两句,她又会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

    等母亲的状况稍有好转,已经接近八月末了。我艰难地抽出时间给李子桐写了一封长信,为自己迟迟没能回信而道歉,也解释了目前面临的困境,期待她来上海后我们见面再聊。

    可大学开学后,我左等右等,仍不见李子桐找来,寄过去的信也迟迟没有回应。我多次去她考上的那所名牌大学找她,最后却发现她并没有入学。

    秋意萧索的十月,回信终于来了。我感觉身心都凉了大半截,信里她向我郑重致歉,说自己无法兑现原本的约定了。李学强夫妇留下的存款已经快见底了,无法负担她和弟弟同时上学的费用,就算拿到奖学金也不够。同时姐弟两人在城关市举目无亲,若是李子桐来上海,弟弟就得被送进儿童福利院这类的机构了。思前想后,她决定放弃进入大学深造的机会,在老家的一所医院找了份护理的工作。她想先赚几年钱,等以后有机会再复读考学。

    我当即打了长途电话过去,想要劝说她回心转意。虽然钱这东西我家也缺得很,实在不知道如何帮她解决问题,可心里就是横竖接受不了这样残酷的未来。电话是她弟弟接的,说姐姐不愿意接我的电话,她想要自己一个人冷静冷静。

    后来,来往的信件也断了。

    那年冬天,上海没有下雪,我却觉得每天都冻彻骨髓。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经历如此漫长的冬天。等到寒假,我好不容易安顿好母亲,买了回城关市的车票。

    从火车站出来,我没回家,先去了李子桐家。在楼道口踟蹰半天,我鼓起勇气敲了门,门只开了一条细缝。

    “你谁啊?”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是李子桐的弟弟李天赐吧?”

    “是啊,你到底是谁,有什么事啊?”对方的声音明显不耐烦起来。

    那时的座机电话音质不佳,话筒里的声音和现实中的人声比起来总有轻微的变调。门后男孩的声音明显比之前听过的粗野坚硬一些。

    我报上自己的名字并说明来意。

    “姐姐不在家。”

    “那我能进去坐坐,等她回来吗?”

    谁知他根本不愿开门。想想也是,当年的凶杀案应该至今仍留有阴影。

    “那我就在门口等好了,她大概几点回来?”

    门对面传来一声嗤笑,“我看你还是回去吧,姐姐她根本不想见你。”

    我不由得心头火起,“你知道我跟她之间的关系吗?”

    “当然知道了,你不就是那只一直缠着她不放的癞蛤蟆吗?姐姐常常背后说起你做的那些蠢事,拿来逗乐子。”他的声音带着阴湿的笑意。

    像有一大盆雪水从后衣领灌入。

    “实话跟你说吧,她今天和男朋友出去玩了。鬼知道今晚会回家还是在外过夜,你愿意等,就在门口慢慢等好了。”

    像一只游魂似的,我在熟悉而又完全陌生的城市没有目标地晃荡。

    街灯亮起,夜空中飘着细雪。不久后越下越大,风雪交加,路上已不见其他行人的踪影。但我无法停下脚步,也不知道该去哪。只知道一旦驻足不前,体内支撑我好好活到现在的体系就会因为自重崩溃,精神将会失去支点,坍塌成一个什么也不是的存在。

    柏油马路到了尽头。我沿着一条勉强成型的土路继续走了下去,穿越过荒野和小树林,一个无法穿越的水体突然横在眼前。

    是水库。我曾和李子桐在这里拍过电影。回忆起来就像前世残留的记忆一般古老。

    我久久伫立不动,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在肩上积累起来。不如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变成雪人,和时间一起冻结在岸边算了。月亮藏身在棉状的云絮后面,视野像泼墨画一般的昏黑。只有湖面收集来微乎其微的光线,勉强显示出水面涟漪的存在。

    那个不眠的冬夜,月亮始终没有出现。

    我没和父亲见面,直接逃回了上海。

    四年大学生活没什么可说的。感谢有众多选修课可以上,我把大部分时间都投注在学习上,即使没有学分也不介意。毕竟无论是解微积分习题还是记忆历史年表,都没有感情介入的余地,与做其他事相比轻松得多。

    在一个远房亲戚的帮助下,母亲找了份社区的编外工作。工资微薄但压力不大,她的精神状态得以稳定下来,但仍不时需要人照料。我不得已放弃了住校生活,留在压抑的老公房里继续过日子。

    除了有课的时候我都不会去学校,因此很难融入班级群体之中。与高中时代的最后一年一样,大部分时间我都自己一个人打发,看看电影,看看书。不用照顾母亲的日子,就去出门透透气,在人民公园的长椅上读书消磨掉一整天。

    不过,若真要总结大学时代交不到朋友的原因,恐怕不是一句“没有住宿舍”可以解释的。归根结底,问题出在自己身上。我对与人的来往失去了兴趣,大学同学们看起来都充满青春活力,但实际聊上几句,就会发现话题枯燥且单调。引起我的兴趣,想要更进一步的了解,说更多的话的对象一次都没遇到过。

    由于总是一个人闷头读书,毕业季过了大半,我才后知后觉地发觉早该找工作了。身边的同学纷纷确定了去向。至今未做任何准备,错过了大把校招会的白痴好像仅我一人。

    我急忙补写简历,四处投递。但不知道是因为我大学四年没有做任何可吹嘘的实事

    以至于简历过于单薄,还是各家企业的招聘指标已经满额了,投出的简历全部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刚巧那段时间外祖母因病去世了。她留下遗嘱,把老公房留给了隔一两年才会回家探望一次的小儿子。照顾病榻上的外祖母度过最后几年,换汤换药,清洗尿壶的母亲则一分钱也没分到。她为此和我的舅舅大吵了一架,对方勒令我们在一个月内从老公房里搬出去。

    母亲的收入显然不足以覆盖我们两人在上海的生活开销。我小心翼翼地提出建议——要不搬回城关市生活算了。

    “早回不去了。”母亲手里紧紧篡住她的药瓶,“那里已经没有家了。”

    时间紧迫,我取出大学时代打工攒的所有存款,租了间只有30平方米的单身公寓。虽说甲醛气味浓重,但好歹把自己和母亲都安顿了进去。同时找了份超市收银的工作,先领上工资再说。

    由于夜班工资高,我主动申请调了岗,每天干到凌晨两三点才回家。一个人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在无人的街上,我不得不给自己打气,要在这个城市活下去,必须摒弃软弱的个性,变得更加坚强。这份决心至今也未改变,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凝固下沉,变成了我人生的基石。

    公司的办公室位于53层,从落地窗望向窗外,浦东的夜晚已迎来终结,江面上闪烁着曙光的碎片,街上开始有车驶过。

    我深吸了一口气,放下咖啡杯,关上音乐,继续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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