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自我小时候起,城关市的青年路一带就形成了夜宵一条街。晚上10点半,最后一班城管人员下班,路边摊就张罗着摆开了。
夜宵摊位的摆放很有学问,一般会找个标记物固定下来。于是,露天的摊子有了坊间自发起的名字,洋槐树烤羊肉串、桥头烧烤、新街口烧烤等等。
如今,巷口那棵老槐树依然生机勃勃,树下的烧烤摊也还开着,不过摊主早换了人,变成了一对年轻人,两人看起来应该是情侣或夫妇。男的正弯腰烤串;女的估摸三十岁上下,脸颊染有质朴的红晕,穿戴得干净利落。我刚一靠近,她就热情地招呼我坐下,递上塑料封装的菜单。
我在树下的塑料桌边坐下,佯装审视菜单,眼角余光观察着烤串的男人。只见他撒下一把孜然,将手中羊肉串互相拍打。多余的油脂滴入通红的黑炭中,发出嗞嗞声响,勾起点点火花,照亮了男人的面容——消瘦的长马脸,阴婺的表情。
虽已多年不见,但我知道他就是郑坤。
终于找到了,我心中暗想,真是一段漫长的旅程。
与那个叫许文静的女警一样,我觉得问题的突破口在瘪四这个人身上。他和李学强命案的关系实在太深了,不管是不是凶手,肯定多少知道点真相。
虽说怎么找到他也是一大难题,但我掌握有一条其他人不知道的优势线索,就是那对混混组合——郑坤和张志豪的深厚关系。两人曾亲密无间,有着乌鸦和狼一般的共生关系。很难想象这么多年来郑坤一次也没暗中联系过张志豪,轻易放弃这么好用的工具不符合他的性格。
而找到张志豪应该难度不大,从他嘴里撬出情报更是轻而易举。
于是,我乐观地向公司请了一星期的年假(五年没请过假了,我利用这一点向总经理说理,强行争取下来的),踏上了寻人之旅。
但第一个难题差点就让我放弃了。十三年了,物是人非,张志豪家原来住的那栋楼早拆迁了,没人知道他一家人的下落。
好在我曾是本地人,旧日认识的亲朋好友还是不少的。我试着一个个地去打听问询,无数次被当作骗子后,终于意外找到了当年张志豪家邻居的职业和身份信息。可问题是那家人早搬迁到外地了,也没有联系方式。
无奈之下,我只得亲自去外地寻找。接下来的经历有如大海捞针,一个信息往往能勾出五条衍生信息,其中两条是虚假的,两条是断线的,剩下的一条还不定是有用的。我深刻体会到许文静警官曾说过那句话“刑警有98%的工作都浪费在搜查错误的地方”的真意,所谓的推理和灵光一现很少派上用场,无止境的走访和问询才是刑警工作的核心。
一次又一次地延长假期,走访了七座城市后,我终于找到了张志豪的下落。由于父母的人脉荫蔽,高中都没毕业的他现在经营一家规模不小的装修公司。腰围又粗了好几圈,脸上的皮肉彻底松弛下来,眼底却开始闪烁狡狯的光芒。
我假装是巧遇,拉出老交情,企图套取情报
。但已是总经理的他说话油滑起来,堪称滴水不漏。我只得假情假意地拿出名片谈起商业合作,请他吃了顿饭。酒过三巡,面红耳赤的张志豪终于透露出真相,原来这些年郑坤确实联系过他几次。但每次都是借钱,数额越来越大,他早看郑坤不爽了。
他轻易给出了郑坤的下落——在城关市的老槐树下经营一家无证烧烤摊。不可思议,郑坤竟然敢回来,难道真觉得最危险的地方反而越安全?
历经近一个月,像走完一局大富翁游戏的棋盘一样,我再度从终点返回起点,抵达城关市。李子桐仍没有恢复自由。但翻了翻手机上的新闻,与珠宝丢失的案子不同,这次哪里也没传出她的负面消息,在普罗大众的认知里,她多半在哪个角落的片场里继续拍着电影。
第三次的“录像带谋杀案”也未进入公共视野,只有几条零散的地方性新闻报道,并没有比一般的凶案更受关注。或许是电影的多位投资方意识到了这次是绝对的负面新闻,联合起来封锁了消息。
真相不得而知。不过,今夜我有种预感,自己能亲手终结这一连串案件。如果眼前正烤羊肉串的男子真的是郑坤。
我取出手机想要报警,但又犹豫了。槐树树荫遮住了路灯光线,单凭烤架的火花难以看清男子的全身体态。
我假装想从塑料筐里取啤酒,向烤架又靠近了几步。意识到有人靠近,男子纳闷地抬起头,望了我一眼,眯起眼睛,似乎想起了什么。
“想拿罐啤酒。”我解释道。
这句话让我当场后悔起来,自己的声音暴露了。男子的瞳孔猛然放大,手里的烤串落在地上的尘土里。连围裙也来不及脱,他扭头就跑。稍一愣神,他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槐树西侧的小巷深处。
老板娘推开起身看热闹的食客,挤过来质问发生了什么。我来不及解释就追了上去。
小巷通向多年来没有改造过的老城区,道路狭窄,如蛛网般复杂。虽然只慢了十来秒,但我已完全跟丢了郑坤的踪影。抱着死马当活马的心理,我连追几个路口,居然在其中一个路口又看到了他的背影。
“不是来害你的!”我喊道。但他非但没停步,反而跑得更快了,连连钻入萦绕在老旧民居周边的羊肠小道。好在我也是本地人,在迷宫一般的追逐里勉强保持了方向感,终于在原国营纺织厂员工宿舍一带追上了。
宿舍侧面本来有一条通往食堂的小道,但眼下被铁丝网封住了,堆放了好几桶厨余垃圾。赶到时郑坤正脚踩自行车坐垫,手抓铁丝网向上爬。我一把抓住他的裤腰生拉硬拽,两人一起摔倒在地。
郑坤后背着地,撞倒了一个垃圾桶。他顺手抄起一个啤酒瓶,砸碎瓶底,露出尖锐的玻璃锐角,“别逼我啊!”
虽说来硬的我并不怕他,但打一开始我就没打算那么做,兔子急了咬人也很疼的。
我向后退了几步,以悠闲的姿势摊开两只手,示意自己并没有敌意,“没打算对你怎么样,只是想聊聊,叙叙旧。还记得我吧?”
“当然记得,”郑坤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遇上你向来就没有好事。”
“那是因为你遇上了倒霉事,而我想帮你。你当然听父亲说过吧?徐兰那件案子,要不是我帮忙推理出了第三者真凶的存在,至今你们两父子都被蒙在鼓里。”
他闷哼一声,“陈年往事就不要再提了。”
“往事如风,不提也罢——可以的话我也想这么说。但你听说了吧,又死人了,同样的房间里,相似的作案手法。警方重启对李学强案的调查也只是时间问题,说不定已经在暗中进行了。”
他眯起眼睛,似乎对这一消息并不怎么吃惊,“李学强又是谁,他的案件关我什么事?”
“少装了,当时误打误撞发现李学强身亡现场的人就是我,案件的调查进展我一清二楚。你父亲把供电局的工作证丢在案发现场了吧?”
“这么多年没找来,还以为安全了……没想到他们到底还是发现了啊。”郑坤手里的啤酒瓶垂下了,“你是专程来告诉我这件事的?”
“除此之外,还想劝你自首。因为你们搬运尸体破坏了现场。”我诚恳地劝道。
“放你*个*!”啤酒瓶像假死的毒蛇般重新扬起脖颈,瞄准了我的喉咙,“事到如今又重谈自首,我们这么多年来东躲西藏吃的苦又算什么?”
“今非昔比了。你也从新闻上看到过“录像带杀人案”的受关注程度吧?现在的案件迟迟不破,迟早会再度演变成焦点新闻。到时候投入调查的警力和资源肯定超乎想象。以现在的科技发达程度,找到你们的下落只是时间问题。”
“胡说八道,这么多年了,我不就这么躲过来了吗?”
“是吗,那我又是怎么找到你的。”
郑坤的眼神明显动摇了。
“这么多年来,你和你父亲都没有被列为凶案的通缉犯。证明始终没有直接证据指向你们。现在的司法推崇“疑罪从无”,只要你们问心无愧,肯定能安然无恙。”我加紧劝说,“我也会帮忙证明的。”
“你?”
“对啊。当年我就向你父亲证明过你只是意外撞见了伪造的凶案现场。至于你父亲,我虽然曾经怀疑过是他对李学强下了手,你但以成年人的阅历回想起来,他可是把你的前途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的。为此他不惜瞒着你对我下手,得知真相后,又基于同样的理由不顾暴露的危险也愿意放过我。我不认为他真的会对案件的重要知情人李学强下毒手。即使遇到生命危险,他也会想办法保全李学强的性命,为了证明你的清白。”
郑坤仰天长叹一声,把酒瓶扔在一边,“明白了,我会认真考虑考虑自首的。在那之前,我先请你吃顿烧烤,一起喝上几瓶吧。”
回烧烤摊的路又远又绕,真不知道刚才我们是怎么跑过来的。
郑坤一路没说话,像是在沉思什么。快到时才突然开口:“其实,证明我父亲有没有杀人嫌疑已经没多大用了,他都死两年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节哀顺变”。
“也算自作自受吧。抽烟过多,一天一包。只是死法多少有些凄惨,肺癌晚期,从发现到过世只撑了半年。临死前他非要回故土看一看。那时我心灰意冷,恰巧遇上了现在的对象,就在这里耽搁下来了……哎,不说这些没用的了,重点是他的遗言才对。”
我侧耳细听着。
“他的遗言……不,还是重头说起吧。”他以退役将官谈起旧日战役般的口气说,“李学强出事的那天凌晨,我的病刚痊愈没几天,睡得正熟。父亲突然慌张地把我叫醒,满头是汗。他说事情麻烦了,得尽快逃,越远越好。我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肯说。仅仅带着随身行李,我们乘上了南下的火车。”
“刚到广东那几年,日子算不上好过。潮湿,东西吃不惯,街上说话也听不太懂。好在赚钱的门道多,只要肯出力干活,怎么也能混口饭吃。父亲一改过往的江湖习气,正正经经打工起来。先是带着我打零工,攒了钱后开了个早餐摊子,日子才算稳定下来。时间长了,我自然忍不住问他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李学强的死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可他不是摇头不答,就是岔开话题,问得急了,还会发脾气动手。直到临死前躺在病榻上,他才把真相告诉我,毕竟不说不行了嘛。”
说到这里,他止住话语,仰头深深叹了口气,这才以第三人称娓娓道来,完整转述了那则遗言,内容是案发前一天瘪四的离奇经历,满含着暗示和种种可能性。听完后,我久久沉默不语。
“很难以置信吧?”郑坤感叹,“巧合太多,无法解释的地方也多,像是编出来的故事。”
我从思索中回过神来,摇头否认,“我倒不这么想。若是谎言,不会这么离奇,
也不会加入无法解释的细节。反而像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他眼前一亮,“那你说,警方会信吗?”
“这个……我不知道。”
“也对。”他叹了口气,继续走在前面,感叹似地说道,“真奇妙啊,就因为偷了一箱录像带,整个人生变得支离破碎。不过转念一想,就算没有这码事,我真去上了厨师学校又怎么样呢?现在还不是只能开一家烧烤摊,顶多能多办个营业许可证。我这种人的人生怎么折腾都一塌糊涂,而你和张志豪则注定会穿得西装革履。”
只是今天恰巧披了件西装外套而已,谁的人生不是一塌糊涂呢。我这么想着,终于还是没说出口。
回到槐树巷口,只见人潮涌动。夹在人群中央的是郑坤的对象,正和两个身穿警服的男子焦急地解释着什么。
郑坤见状,转身想走。但两个警察一左一右地围拢过来,看来是走不脱了。
他把胳膊搭在我的左肩上,摆出一副亲密兄弟的样子,凑过来对我耳语道,“别瞎说,就当什么也不知道。”
“你刚才不是答应自首……”话没说完,我意识到有尖锐的东西穿透了衣服,微微刺入后颈的肌肤。
是啤酒瓶的碎片,这家伙居然还留了一手。同时能感觉到他在颤抖,在害怕,这种情况下我动都不敢动。
两个警察一高一矮,高的那个开口就问,“你就是烧烤摊老板?”
“对的。”
“怎么回事,刚有人报警,说你被人挟持了?”
“哎呀哎呀,一场误会。他是我的老朋友,后来去大城市发展了,多年没回来。刚刚两人久别重逢有些激动,玩闹一场。没想到被误会了,还惊动了警察同志,真是不好意思啊。”
高个警察没接茬,以怀疑的眼神轮流打量我们两人。接着盘问了几句我们的身份和关系,郑坤无一不对答如流。
高个向矮个低声说了句,“好像没什么问题。”矮个点点头。
高个咳嗽一声,转头挥手示意我们可以走了,同时不忘教育两句,“多大的人了,以后别在大庭广众之下搞这种把戏。”
我一声不吭,走过矮个警察身边时,右臂突然被拽住了。
“一见侧脸我想起来了。”他的握力非常大,语气却依然缓和,“我们见过吧?”
我只好承认自己一个月前刚去过局里,两个警察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麻烦你们一起回局里配合调查。”高个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