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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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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岁生日那天,江浩决心逃离儿童福利院。

    之所以选择这一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如果一定要选定一个由头,那就是福利院的床太短了。

    每逢生日那天,福利院的孩子既吃不到蛋糕,也不会收到贺卡,更不会有人记得这天是他的生日。很多孩子连出生记录都没有,资料上登记的生日其实是他们被送到福利院的日子。但每逢这个特殊的日子,他们也想做点有纪念意义的事。江浩也一样,他选择的方式是用小刀在木头床沿刻上一幅简笔画。七岁那年他从床头刻起,一口气刻了七幅,之后每年增加一幅。

    他先刻下一个椭圆的身躯,再刺上眼睛和尾巴,最终形成简笔的老鼠形象。由于姓名的原因,他自小被叫作“水耗子”,简称“耗子”。他对这种生活在黑暗中的生物并不讨厌。福利院的卫生情况谈不上好,夜深人静之时,他经常与它们怯懦却贪婪的目光对望,并深刻理解它们的想法。

    十二岁那年,刀刃划到了床尾卡住了,再没有多余的空间可刻。于是他想,是时候该离开了。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福利院待这么久。

    每年总有几对夫妇来福利院领养孩子,挑选的标准相当一致,首选总是健康的男孩子。福利院的孩子大半都是身体残疾的弃婴,剩下的女孩子居多,健康男孩子就没几个。所以他从小就相信,自己迟早会离开这鬼地方。

    好事多磨,十岁那年才有一对中年夫妇

    相中他。男人捏了捏他的胳膊,夸他筋骨挺结实。女人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还给了他一颗奶糖吃。他甜滋滋地含在嘴里,坐在两人身边观看其他孩子们进行例行的歌舞表演。但演出到一半,一个小女孩哭了起来,把一切都搅黄了。

    那个女孩是他的好朋友。江浩知道她难过的原因,她已经七岁了,这个年纪以后女孩子被领养的概率就很低了。把机会让给她吧,自己是男孩,还有的是机会。他这么想着,故意在那对夫妇面前说粗话,随地吐痰,用手刨饭吃。那对夫妇本就觉得女孩可怜,最后果然改变主意,更改了收养对象。

    女孩离开后,他继续等待着,等待新的父母。但霉运降临,十岁后,他的个头一公分也没长过。再没有人看上他,被领养走的不是当年刚进福利院的婴儿,就是其他年纪小的孩子。难得有人把目光转向他,都嫌弃他发育不良,摇摇头走了。就这样,他在福利院艰难度日,直到一个绰号“面筋”的孩子到来,他的人生才有了转机。

    面筋的本名不详。据他回忆,从小他就和父亲外加两个哥哥住在桥洞里。有一天城管把他的父亲和哥哥都抓走了,他躲在暗处没敢作声。从此再也没见过他们。很多年来,他一个人流落街头,靠乞讨过日子。直到一年前偷超市的东西,被店主抓住报了警。

    把他带进局子后,警察也犯了难。以他的年纪和犯罪行为,任何处罚都不太合适。想遣送回原籍,他又说不清那个桥洞究竟在哪。在警察局吃了三天盒饭后,他被就近送到了本市的福利院。

    福利院根本不愿意收这么大年纪又有前科的孩子,奈何派出所所长亲自求情,促成了这桩交易。面筋就这么在福利院住了下来。

    走南闯北流浪这么多年,面筋见多识广,有一肚子的故事可以讲。自从他到来后,每天夜里熄灯后就固定成了他的见闻分享时间,所有人都围成一圈听得入迷。面筋说自己什么都吃过,红艳艳的糖葫芦、金黄的鸡腿、肥得流油的板鸭……说得所有人肚子咕噜噜直叫。他还常扒火车去省会,那里的楼最高三四十层,有百货大楼、钟表店、珠宝店以及各种叫不上名字的店。橱窗里一双鞋卖三百五,一件貂皮大衣卖两万。换算到穷地方,卖一件大衣就够吃一辈子红烧肉了。

    他曾经搭错了车,阴差阳错之下去了一个沿海大城市。说起那段经历,他神采飞扬,简直像在描述一处地上天国。他说那里女人都穿短裙,露出白花花的大腿。男人左手拎着手提箱,右手拿着可以随时打电话的大哥大。街上一辆又一辆的都是锃光瓦亮的小轿车,偶尔还会有几辆豪华轿车首尾相衔地气派驶过,车里坐着金色头发白皮肤的外国人。他住在火车站里,每天热水供应不限量,不但可以喝,还可以用盆接来洗澡。卫生间一点异味都没有,免费提供纸。钱也赚得容易,乞讨一天就能到手二三十元。运气好的话,还会有人给十元的整票子。收工后的晚上,他一掷千金,买了两瓶可乐,三根炸鸡腿。可惜运气不好,第三天在巡逻车面前乞讨,被警察抓了个正着,不然他还在那过逍遥日子呢。

    福利院里年纪大的孩子不多。年龄相近,又同样是男孩子的面筋和江浩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面筋不想在福利院多待,这里管得严,又吃不饱。去那个沿海大城市的铁路路线大致还记得,他想再去一次,就在那扎根不走了。他还劝江浩一起,两个人到那也好有个照应。

    江浩犹豫了好几天。一方面他觉得面筋的主意不赖,另一方面他的自尊心又不允许自己沦落成乞丐。直到生日那天,他在用小刀往床上刻记号时,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涌上心头。管它呢,就出去看看,不行再回来,他想。

    当天晚上,他收拾好行李(一个背包都没装满),和面筋翻墙溜出福利院,直奔火车站。扒上运煤车后,舒畅的夜风从脸上刮过,他感觉心脏的跳动前所未有的剧烈。

    躺在煤堆上,他睡了一觉,做了梦。

    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有一条银色的铁轨延伸至远方。铁轨的尽头是一片朦胧的幻景,隐约能看出那里繁花锦簇、高楼林立。他沿着铁轨奔跑着,与终点的距离越来越近。

    但到达以前他就被叫醒了。天色大明,面筋拉他在一处小站下车。周遭的景色令他大失所望,车站小的像间公共厕所,哪里也没有高楼大厦,和他活过十二年的鬼地方没有任何区别。铁轨也不是银色的,灰扑扑地像是蒙了层灰,轨道上还遗落了不少人体排泄物。

    接下来的旅程依旧令人提不起劲,只用了五六天,面筋就轻车熟路地带他到了那座沿海大城市。

    开始新生活的第一天,他就意识到自己来对了,这里就是梦中天国。面筋没有骗他,车站里开水免费,每天都有专人打扫,溜进候车厅睡觉还可以享受免费暖气。他不愿跟着面筋学乞讨,围着车站捡了一天易拉罐和塑料瓶。晚上卖到回收站竟赚了五块四毛。他和面筋凑钱买了一只真空包装的烤鸭,两人大快朵颐,吃完后还意犹未尽地嗦了一晚上鸭骨头。

    但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几天。他们在车站一带露脸太频繁了,很快就有一群混混找上门来,为首的是一个金发鸡冠头的青年男子,要求他们缴纳保护费,一周三十块,不然就从火车站一带彻底消失。

    两人商量了一夜。

    “要不就给他们吧。我算过了,你捡的瓶子加我讨来的钱,一天最多能赚十多块,一周就是七十。给他们三十,我们还能存下四十呢。”面筋说。

    “行,就依你说的。明天开始我凌晨五点起床,争取每天能赚他个二十。”江浩回答。

    可两个月过后,他们发现自己一分钱也没存下来。有时交完保护费,连买馒头的钱都没有了。命运跟他们开了个残酷的玩笑。两人刚来那段时间正逢节假日,人流量大。节日过后车站明显萧条下来,根本赚不到那么多钱。

    入冬后,下了第一场雪。车站的旅客更少了。两人节省了几天口粮,每天只吃讨来的一点残羹剩饭,依旧没有凑足保护费。鸡冠头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一人扇了两耳光。

    “下周再交不齐,有你们好看的。”说完,他领着手下的混混大摇大摆地走了。

    等他们的背影消失后,面筋往地上啐了一口,“呸,什么东西。”

    江浩也跟着骂了几句脏话。发泄完情绪后,面筋从衣兜里面掏出一根塑料袋包好的炸鸡腿,“咱们分了吧。”

    “哪来的钱?”

    “嘿嘿,我哪有钱。一个赶火车的男的来不及吃了,随手塞给我的。”

    分鸡腿的方案两人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由江浩先撕几大块肉下来,剩下肉和骨头一起留给面筋啃。

    “没见过你这么爱啃骨头的,上辈子说不定是条狗吧。”江浩开玩笑。往后余生里,他无时无刻不后悔自己说了这句玩笑话。这是他和面筋说的最后一句话了,本该说点什么好听的。

    面筋笑了笑,“没准真是,我从小就喜欢啃骨头……”

    话没说完,他就被人揪住衣领,双脚离地地挣扎起来。动手的是鸡冠头。原来那一伙混混人无事可做,去车站的售卖点买了啤酒,一边喝一边晃悠,又转回了广场。

    “哟,伙食不错,还有大鸡腿吃。”鸡冠头从面筋手上夺下鸡腿,“我说你们每月怎么都交不齐钱。”

    “这是我讨来的,不是花钱买的。”面筋辩解道。

    “我管你是哪搞来的,钱没交齐,就别想吃饱饭。”

    “一定交,我们再回去凑凑,明天一定交。”江浩连忙说道。

    但面筋认了死理,来来回回叫嚷着“鸡腿不是买来的。”鸡冠头又赏了他两耳光,他发了狠,咬住鸡冠头的手

    ,和鸡腿一起摔落在地。

    落地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捡鸡腿。另一边手上被咬出血的鸡冠头彻底恼了,从同伴手里抢过酒瓶,对着面筋的后脑狠狠砸了下去。

    厚重的瓶底碎了,面筋应声倒地,再也不动弹了。

    事后江浩在派出所住了三天。问清楚情况后,警方没空管他,全力去抓鸡冠头一伙。他抓住上厕所的机会翻窗跑了。他知道如果再多留一两天,自己肯定会被遣送回福利院。即使刚经历惨痛的教训,他也不愿回到过去那种日子。

    之后的日子里,他在铁路沿线四处漂泊。没有了面筋的指引,他根本分不清列车的方向和目的地。倒车几次后就彻底迷失了方向,迷迷糊糊去了北方,差点在冰天雪地里冻死。开春后,他才逐渐摸清列车的运行规律,一路向南摸索,最终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城落了脚。

    小城并不发达,但地处交通要道,来往的铁路众多。在车站附近捡塑料瓶的收入足以维持生活。治安也不错,暂时没有混混集团盘踞在这一带。

    他在这一待就是两年,其间结识了六个和他境遇相似的流浪儿童。凭借福利院时代养成的拉帮结派和笼络人心的手段,像摩西统领族人一样,他很快把这群人拧成了一条绳。在他的指挥下,一伙人偷工地的木材和防水布,在火车站西侧的荒地搭了窝棚。有了固定的栖身之处后,他规划安排了每个人的工作职责,长相讨喜的负责乞讨,聪明伶俐的混进车站赚快钱,实在什么都做不好的就在窝棚里生火做饭。一番安排下来,每个人都轻松了不少,分到手钱反而变多了。所以一伙人里无论年纪大小,没有不服他的。

    又一年春节后,车站一带来了不少没见过的流浪汉。他们大多只是暂时落下脚,和孩子们并没有关系,连话也不会说上一句。不过有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例外,大家都管他叫“铁驴”,但谁也不知道这是名字还是外号。铁驴喜欢小孩子,时常找他们聊天,教他们怎么样炖肉好吃,怎么利用旧报纸填在衣服里保暖。还采来不知名的草药,嚼碎了涂在腿上,治好了几个孩子的皮癣。

    晚上他会教孩子们唱歌。都是他自己编的口水歌。有首《我们都是流浪人》还挺好听的,歌词朗朗上口。孩子们都喜欢跟着唱,“我们都是流浪的人~长期流浪在外面~白天我端碗去要饭~晚上睡在火车站~叔叔阿姨们~你们都是有钱的人~把你的零钱给上一两分~可怜可怜要饭的人~”

    孩子们都不讨厌他。虽然年纪差距不小,还是接纳他融入了小群体。可时间一长,他们渐渐觉得不对了。铁驴好吃懒做,整天躺在窝棚里睡觉。他借口自己烧饭好吃(这倒是真的),把买米买肉的钱把持在手上。最初一星期他捣鼓出的伙食确实不错,但那很快越来越差,米是发红的糙米,荤腥也不见了,尽是些萝卜青菜。大伙都吃到面有菜色。铁驴本人反倒胖了,面色也红润起来。有次江浩还发现他白天一个人躲在窝棚里抽烟喝酒,钱是哪来的自然不必说。

    江浩气得牙痒痒。当晚吃饭时他就当众揭发了铁驴的卑劣行为,想把他赶出去。没想到群体里年纪最大,也最身强力壮的两个孩子率先站出来反对,三两下就把瘦弱的江浩推搡到了墙角。赶走铁驴的提议就不了了之。江浩仔细观察才发现,这两人平时都受到铁驴的“特殊照顾”,省下来的饭钱倒有一半落入了他俩口袋。

    确认自己得势后,铁驴行事越发肆无忌惮起来。不光是饭钱,所有收入他都想管。除了他那两个帮凶外,孩子每天都交出定额的收入,不然晚上连饭都吃不上。他自己吃肉喝酒也不躲人了,每晚都喝得醉醺醺的。包括江浩在内的五个孩子都敢怒不敢言。

    铁驴并不觉得自己在“剥削”这群孩子,也没有负罪感。他觉得自己在照顾这群孩子,教他们社会的规则,让他们早点“上道”。有时他喝多了,会谈起年轻时的经历。他说自己也是十岁不到就出来流浪了。这么多年总想着赚点钱再回老家,但身份证早卖掉了,没有地方愿意雇他,只能乞讨过日子。江浩听在耳里,心中又多了几分对他的鄙夷。

    为了夺回曾经的好日子,江浩私下联合起受欺负的孩子们,商量一致,不再交钱。但这一同盟很脆弱。铁驴把不听话的孩子抓来,逐个拳打脚踢一顿,很快有人屈服了。最后坚持不交钱的只剩江浩一个。铁驴和两个帮凶把他捆起来,不给饭吃,每天揍一顿。三天下来,江浩已奄奄一息,但死活不肯松口。

    和江浩关系最好的孩子叫“小河南”。他看不下去了,夜里把他放了下来,劝他连夜跑路算了。江浩躺在地上半天,喝了点水才勉强站起。此时铁驴一伙人都睡熟了,鼾声如雷。

    江浩久久盯着他的脸,那张脸渐渐和鸡冠头的脸重叠在了一起。他想起了面筋,想起了那个下雪天。必须制裁这家伙,他下定了决心,要让他实实在在地体会他们经历过的地狱。

    他捡来一块碗口大的岩石,拿在手里却很轻,因为他已下定决心。

    头部被砸中,铁驴惨呼一声,从被褥上翻过身想爬走。江浩对着后脑又补了两下。

    人头骨没那么硬啊,江浩想。眼前的景象仿佛在吃半熟水煮蛋,敲破蛋壳,蛋黄从半软的蛋白里渗了出来。

    窝棚里的人都被惨叫声惊醒了,个个吓得浑身颤抖,有人想跑,但腿软了。

    “你们一个个过来,用石头在他脑袋补一下。”江浩说。

    石头棱角上还滴着血。没有人敢不听话,战战兢兢地一一照做。江浩指挥他们就在窝棚里挖了个坑,就地埋了尸体。

    “这人连身份证都没有,谁也不知道他失踪了,除非这里有谁嘴不严实。”江浩说,“你们都动过手了,真被抓了谁也逃不掉。”

    所有孩子都连连点头。曾是铁驴帮凶的两个孩子抖得像筛子一样。

    “过去的事就算了,一笔勾销。今后老老实实跟着我混,谁再有异心,我第一个不饶过他。”江浩说。

    那晚他本以为是睡不着的。但临近天亮时他心力交瘁,还是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置身烈火之中,火舌贪婪的舔舐着他的皮肤。痛,皮肤一寸寸剥落,肌肉突显出了形状,个子也变高了,他觉得自己长大成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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