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葬礼在冬日举行。大清早就阴云密布,雨雪交加。我和亲属们乘坐葬礼公司的大巴车,在乡间小道上缓缓前行。司机启动挡风玻璃的雨刷,我怅怅望着砸得粉身碎骨的雪粒。尽管早已不是第一次参加葬礼,但情感上如此难以接受还是第一次。
通常而言,一个人逝去的过程宛如跌宕起伏的乐章。听闻他身染重病的消息时,命运按响第一个音符。接着是漫长的前奏,我们在一次次去医院探望的过程中被消磨耐心,旋律渐渐归于平淡。但跨过某个高峰节点后,节奏再度加快,我们被告知曲终的时限,守在床前听取遗言。最后的葬礼则是余音袅袅的尾声。
但有时命运会开个恶意的玩笑,有人会突然从我们的生命中消失,这时候想接受事实就很难了。钢琴师随意在琴键上按出一个杂音,乐曲便戛然而止。
取骨灰装盒要等叫号。室内沉闷的空气令人难以忍受,我借口去洗手间,把叫号单留给亲属,自己出门转了转。有焚烧的气味传来,我抬头望去。锅炉房的上空,一道黑烟直直升入雪花坠落的天空。
那曾是世上与我关系最紧密的人。我无法挪动脚步,盯着烟的去向。风扭曲了烟的轨迹,最终两者纠缠在一起,消散在东面的天际线。那是海的方向,希望终点是广阔的太平洋。
下葬后,亲属们按惯例提议一起去吃饭。我以身体不舒服为理由婉拒了。自己一个人开车去了老屋。根据逝者生前的遗嘱(律师告知前,我完全没想到居然还有提前立好的遗嘱),房屋被留给了我。
我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间屋子。自己肯定是不会去住的,出租或出售又于心不忍。想了又想,最终决定先打扫一遍,清除没用的杂物,防止积灰。
但实际戴上口罩,扎上围裙准备打扫时,我又突然泄了气。房间的陈设布置多年来没有任何变化,所见之物无一不牵连回忆。别说扔掉了,挪动一厘米都觉得失去了什么。
我扔下扫帚,坐在客厅颓然发呆。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拯救了我,是李子桐打来的。
“父亲的葬礼结束了?”她问。
“上午就结束了。我正在老房子里打扫卫生呢。”
“心里不好受吧?要不你先回来吧,处理杂务也不急于一时。”
“没关系的。”我逞强道,“倒是你那怎么样,各方面的准备工作很麻烦吧?”
“还好,我一个人都解决了。不过事后我想了又想,终究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她欲言又止,吞吞吐吐了半天,“还是取消婚礼吧。”
“又说傻话了。”我温言安慰,“不会有问题的。我已经买好今晚的回程票,等下打扫完就走。肯定能赶上,不会延误明天的婚礼。”
“不是这个问题。我只是觉得不太合适……毕竟父亲刚去世,葬礼与婚礼的时间间隔太近,还是延迟为好。”
“这可不是延迟几天,几个月的问题。你订的那家酒店是行业翘楚,下次排期要等两年后了。而且亲戚朋友们也早通知过了,很多人都提前请假、买票、安排好了行程,临时改期他们也接受不了。”
“唔……”
“放心吧,父亲这个人一向不拘小节,也不讲究世俗礼法。他不是挺认可你这个儿媳妇的?如果他在天有灵,肯定也不希望我们延迟婚礼吧。”
在我的再三劝解下,李子桐放下心来,不再提取消婚礼的话题了。
“晚上早点回来哦,我一个人在家会害怕的。”挂断电话前她央求道。
“九点前肯定到家。”
挂断电话,我叹了一口气。绑架事件已经过去两年,后遗症却仍像阴云一样笼罩在我们身上。李子桐变得胆怯敏感,入夜后几乎不敢一个人待着。这也不怪她,任何人经历过生死危机都会后怕。
警方的调查结果向我们部分公开过。绑架案发生的那天,李天赐提前到达江岸码头,蒙面挟持了一名打着哈欠准备回家的游船船长,威胁他趁夜幕把船开去长江下游。随后用电话指示我大兜圈子,让警方无法布置有效的警力追踪。最终,一门心思担心李子桐的我独自上船,踩中了他布置的机关,被骗走了“拂晓明星”。
他的计划天衣无缝。为了干扰追踪的警力,也为了灭口。他把李子桐锁在了底层船舱,并提前凿通了船体。所有人的目标自然从追捕凶犯变成了救人优先。这招不可谓不毒。由于雨幕,警方的救援迟迟不来,我和李子桐差点命丧江底。
好在水淹到脖子以上的关键时刻,李子桐要我拿上救生圈赶紧走。我这才意识到底仓挂着不少救生圈,而且都充满了气。于是赶紧取下一个套在李子桐的脖子上,拔下气栓塞入她嘴里,自己游上甲板向警方求助。
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属于没有办法的办法。好在运气站在了我们这边。警方的救助速度非常快,快艇来得及时,载着潜水员和专业工具(父亲发现我最后的定位在江边时就提前预想了种种可能性)。等待救援的期间,我一再潜水返回底仓为李子桐更换吸气的救生圈。由于工具限制,李天赐弄出的漏水口并不大,船沉没的速度很慢。最后救援成功时,江水只是刚没过甲板。而他留下的强光手电又恰巧是防水的,我这才得以反复穿过幽暗迷宫一样的淹水底仓。
那晚以后,李天赐连同“拂晓明星”彻底失踪。本以为他早已如愿以偿,变卖王冠潜逃出国了。但六个月前,我们突然接到了警方通知,让我们去崇明岛的警局辨认一具尸体。
尸体是在滩涂里发现的,距离长江入海口只有百米之遥,早已高度腐烂,难以辨识身份。但尸体腰间系着一个防水帆布包,包里的“拂晓明星”完好无损,三千多颗钻石一颗不少。在我看来,这彻底证明了死者的身份,也明示了李天赐最后的结局。如果没遇上意外,他是绝对不会放手“拂晓明星”的。
不过警方的态度十分审慎,至今没有确认那具尸体的身份,也没向我们公布案件的调查进展。我猜,从法律层面来讲,李天赐已经是注销身份的死者了,各层面的善后处理恐怕很难。
至于他为什么会死于江中,我思考许久,得出了自己的结论。那天晚上我看到的,跃入水中游向近岸的,恐怕不是李天赐。而是他先是绑架又释放了的游船工作人员。而他则藏入船体的阴影里,从另一个方向游向了远处的对岸。老奸巨猾如他,恐怕早猜到了我会报警。近岸靠着公路,有路灯有监控,从那里湿漉漉地上岸,太容易被警方瓮中捉鳖了。而对岸是一大片杂草丛生的荒滩,极容易藏身。
临时起意的绑架案,他却想得如此周全,当真工于心计。但人算不如天算,那天入夜后开始下雨,风也大,江面水流湍急。正常情况下,水性好的人游过百米的江面不成问题,但直面风雨交加,暗流涌动的江流就不好说了。最终他带着千辛万苦弄到手的珠宝殒命江中,也算聪明反被聪明误吧。不对,用“恶有恶报”这个词形容更加
准确。
我没把自己的猜想告诉李子桐。但她肯定也猜到了真相。从警察局辨识尸体回来,她表面上若无其事,心里肯定受到了强烈冲击。本来她已从绑架案的阴影中多少恢复过来了,这下又回到了原点,晚上睡醒时,我偶尔会发现她不在身边,一个人穿着睡衣在客厅眺望月光。
有次我在打扫卫生时,在床头柜里意外发现了空药瓶,名字很熟悉,我替母亲从医院开过不少,是精神镇定类的药物。
我强迫她停止了新的电影拍摄计划,请了长假硬拉她去欧洲旅行。途经希腊时,她对爱琴海一带的人文风光产生了浓烈兴趣。于是我改变行程,在原本只是乘船经过的一处岛屿逗留下来。岛上的游客很少见,岛民大多不会英语,却很热情好客。
餐厅里的食物总是浸染着一股浓烈的橄榄味,这点让人很难习惯。不过鱼很新鲜,葡萄酒质量也高。后来我们干脆买了锅碗瓢盆,用中式烹饪法自己煮鱼吃。
岛不大,景点一个也没有。每天无事可做,我们一早就去海边,看渔船出海,信步漫游到晚上才回来。海岸漂亮得令人窒息。沙滩雪白雪白,一点杂色没有。笑容渐渐回到了李子桐脸上。旅行计划的最后一天,我打算向她求婚。
我提前向餐厅打好招呼。服务生忍住笑容,把藏有戒指的香槟酒杯端上了桌。
但她压根不去瞧酒杯,直勾勾盯着我,“有话想问你。”
“等等再说,先尝一口吧,这是我好不容易才买到的粉色佳人香槟。”
“不要,在吃饭前我有话要说。”她神色严肃,“和我结婚吧?”
我嘴里的酒都喷在了桌上,她则捂嘴笑得花枝乱颤。
“钻戒的盒子没藏好,我在行李箱里看过好几次了;这家店是你第一次来,服务员领我们来的却是最好的位置;香槟也没当面开。”她笑着说,“你的演技也太拙劣了,骗骗小女生还行,骗不过我这个现役导演的。”
“就算看破了,配合一下演出不行吗?”我抗议道,“总得有点仪式感吧。”
“可那样不公平。”
“不公平?”
“对啊。传统上,求婚总是由男性发起的,女性是被动接受的一方。我想反其道而行之,让你变成接受惊喜的那个人。这样你就会印象深刻,永远不会忘记了。”
“你说得好像即将生离死别一样。”我笑了起来。
“也对,明明即将绑定在一起了呢。”李子桐捏住酒杯,一饮而尽。酒杯里什么也没剩下,她眯起右眼,俏皮地吐了吐舌头,钻石在她的唇齿间闪闪发光。
我把手掌摊在她的鼻尖前,“别闹了,万一不小心吞咽下去就麻烦了。”
她脸色一沉,“难道打算用手指从我的嘴里硬撬出来?想不出其他方式了吗?”
我明白她的意思,“你这个人,真是的。”
她闭上眼睛。我踢开椅子,向前俯身。
好像一不小心成了整间餐厅的焦点,但我们谁也没有在意。海鸥们在海面附近嬉戏,粉色佳人的味道比想象中的还要甘甜。
我吐出戒指,“稍等,我找服务生要张纸巾擦一擦。”
“不行,等不及了,现在就给我戴上。”
“湿哒哒的哎。”
“我不介意。”
戴上戒指后,她顺势握住了我的手,比以往任何一次握得都紧。
“要永远永远在一起哦。”她的声音小小的、弱弱的,虔诚得仿佛向哪里的神明祈求一般。
回国后,我们开始着手婚礼的准备。母亲没有任何意见,父亲的态度却在我的意料之外。即使案件已经真相大白,他依然对李子桐抱有偏见。可经过我的软磨硬泡,带上李子桐专程上门拜访后,他这才多少改变态度。
我猜是实际接触后,他改变了对李子桐的看法。
可没想到,那竟是我与父亲见的最后一面。婚礼临近,父亲和我约定好了来上海的时间。可就在临行的前一天,他因脑血栓发作晕倒在了家里。本来,及时送医尚有挽救的余地,但他已经独居很多年了。等被发现时,一切已经太晚了。
家里的老式时钟开始了整点报时。我从回忆中回到现实,叹了口气。
再不动手就来不及回上海了。我下定决心,认真打扫起来。东西舍不得扔,就先装到纸箱里,以免积灰。清理完客厅,我推开侧卧的门,顿时呆住了。
从记事起,这里就是我的房间,我的专属领地。直到十多年前母亲带我离开这个家。没想到那之后父亲竟没动过这里的任何摆设,时间仿佛凝固住了。我信手翻开桌上的作业本,纸上还留有我高中时未解完的习题和稚嫩的字迹。一摸桌面,没有一丝灰尘,比客厅还干净。父亲似乎经常打扫这里。
气味、寂静、洒落在衣柜上的光线,屋里的一切都在向我低诉。我不曾和父亲促膝长谈过。长大后,我和他交谈过的次数两只手都数得过来。最后一次像模像样地交心,恐怕还是中学时代。
我陷入感伤的恍惚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按门铃。我拭了拭眼角,起身开门。门外是抬着大号纸箱的快递员。
“送错地方了吧?”我下意识地问。
“不会错的啊。”他放下纸箱,掏出手机核对收件人姓名。原来是父亲生前网购的东西。
我道了声歉,收下纸箱。想了想,决定拆开包装看看是什么。当时根本没料到这个决定会产生多么严重的后果。
纸箱里是一个打印机似的方形仪器,看了说明书才知道是一台碎纸机。父亲买这东西做什么,难道他有大量秘密要处理掉?
我在家里翻找了一通,很快就找到了。目标很明显,主卧的衣柜没有一件衣服,从上到下塞满了文件。
我大概翻了一下,全是案件卷宗的复印件。最上层的文件有撕裂的痕迹,又被透明胶带黏合在了一起。撕毁处附有一层刺目的颜色,看起来像是干掉的赤豆汤。
我好奇地翻看起来,发现竟然是滩涂里尸体的调查记录。继续看了几行后,难以置信的文字映入眼帘。
一阵天旋地转,我扶住衣柜,半天才缓过劲来。理智告诉我不要继续看下去了,遵从父亲的遗愿把这些垃圾统统丢入碎纸机就行。可回过神来,自己又捡起了调查记录,着魔一般看了下去。
之后又看了多久已经记不清了,完全失去了时间概念。天黑了,我就搬来台灯继续看,完全忘了自己订过高铁票,也忘了明天要办婚礼。
看完全部卷宗,已是后半夜。
卷宗文件虽然多而且杂乱,但全部看完后,还是可以进行大致分类的。所有文件都指向三起案件:
一是江边不明身份的浮尸案。卷宗里写明了尸体携带着价值八千二百万(鉴定价值)的钻石王冠。
二是发生在山西省平遥市的人口失踪案。一名人民医院的保安在下班后失踪。一周后,他挂职的外包公司报了案。
三是城关市的陈年旧案。世纪交替那年,恰逢严打行动,警方捣毁了一伙长期盘踞在火车站作案的犯罪团伙,团伙主要成员被逮捕大半。卷宗里附有一张素描画,我多少认得那张脸。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敏锐的感知力和思考能力。如果自己无法察觉到这三起案件之间的微妙联系该有多好。
我猛然跃起,抓起文件,竭力撕得粉碎。纸屑漫天飞舞,有一个陌生的男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很久很久以后,我才发现声音来源于自己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