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夏清晚抬头望天,视线掠过,看到了街边的叶裴修。
一身西装,玉树临于秋风。
他像是没看到她,正从车尾走向酒吧门口。
裴美珠从酒吧走出来,迎向他,仰着头跟他说话。
隔着点距离,夏清晚没听清他们对话的内容。
她刚低下头,打算看看时间,这时候裴美珠遥遥喊了她一声,“清晚姐姐。”
她抬起头,那边两个人都看着她。
浓重夜色中,叶裴修的眼神一寸不错。
“快过来。”
裴美珠喊说。
她笑笑地走向他们,道,“要回去了吗?”
“我要去叶园,”裴美珠说,“先顺路送你回家?”
“不用了,我散散步,待会儿打个车就好了。”
她这样说,裴美珠却看向叶裴修。好似要看他同不同意这样的安排。
叶裴修一直看着她,这时候道,“不是要去叶园拿书吗?”
早晚要去拿,现下有裴美珠在场,倒也少些尴尬,思及此,夏清晚说,“……好。”
夏清晚坐到了后座。
裴美珠看看两个人的脸色,末了,也跟着坐到了后座。
叶裴修全程没有说话。
到了叶园,他率先下车往主屋走。
裴美珠挽着夏清晚的胳膊走在后头,凑到她耳边小声说,“我表哥在装淡定。”
这话让夏清晚笑了出来。
他这样的男人,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惯常游刃有余,哪里会需要“装”淡定?
夏清晚猜的没有错,叶裴修果然像招待表妹的朋友一样彬彬有礼。
没有丝毫异常。
引着她们来到书房,叶裴修让佣人拿了搬家用的纸箱子来,放在书桌上,“你自己找吧。”
夏清晚留在这里的书很多,顺着书架一格一格地找,取出来放到箱子里,末了,在书桌上看到那本厚厚的苏轼词集。
一只手拿起有些费力,两只手捧着,放到箱子里。
她在这边厢忙碌的时候,叶裴修就坐在沙发上抽烟。
裴美珠趴在另一张沙发上,越过两张沙发的空隙和他说话,叽叽喳喳,一会儿跟他抱怨王敬梓,一会儿又讲起学校的课业太繁重。
他始终低着眼一言不发。
气氛甚至称得上祥和。
夏清晚有点恍惚。
一个月前,没想到分手是那样轻松,一个月后,没想到还能如此自在地来叶园收拾她的书。
也罢。
她与他,彼此不算辜负。
做尽俗事,乐尽天真,不枉梦里贪欢一场。
叶裴修给了她他这样的男人能给的一切。
宠爱、偏爱、疼惜、钱财、地位、承诺。
彼此相安无事,再见面,也合该如此祥和。
“我收好了。”
她抬头说。
叶裴修定定看了她几秒钟,起身摁熄烟,“衣帽间还有你的首饰。”
来都来了,她只能跟过去。
裴美珠下意识也起身跟着走了几步,走到走廊拐角,这才反应过来,索性直接拐了个弯,去向客厅的方向。
来到衣帽间,拉开抽屉看到自己的内衣,夏清晚心想,既然来了,索性把所有的内衣都拿走吧。
内衣留在这里,也是不像话。
她收拾的时候,叶裴修就在旁边脱外套,解领带。
乍一看,那场景非常松弛写意,好似他们没有分手,只是一起从外面吃了饭回来,各换各的衣服。
叶裴修站在首饰盘前解腕表,没看她,稀松平常地问,“最近过得怎么样?”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过好一会儿才说,“……挺好的。”
“项目结束了?”
“……嗯。”
“拿了奖?”
他连这些细节都知道吗?
夏清晚不由抬头看他,视线一对上,他漆黑深沉眼眸里那熟悉的专注和深情,几乎能把人击溃。
她忍着眼眶的酸胀,低着眼点点头。
“表现这么好,有没有庆祝一下?”
语气低而温和,像极了一个关心她的长辈。
她想说有,但喉咙动了动,完全发不出声音,只得又点点头,扭回头继续收拾,假咳一下,才道,“刚刚在酒吧,美珠帮我庆祝了。”
“那就好。”
叶裴修把腕表往首饰盘里一扔,当啷一声闷响,他摸着手腕,转身离开。
裴美珠正从客厅方向往这里探头探脑,看到叶裴修出来,惊讶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还以为他们会在衣帽间亲热一番然后和好呢。
叶裴修问,“你们吃晚饭了吗?”
“……在酒吧随便吃了一点,”裴美珠有点云里雾里,“问这个干什么啊?”
叶裴修按铃叫了佣人来,吩咐准备点简单清淡的餐食。
佣人领命而去,他又对裴美珠说,“待会儿你陪她吃点饭。”
裴美珠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事情好像不是她想的那样简单。
她的清晚姐姐,跟她的表哥好像是真的分手了。
叶裴修在沙发上坐下来看书,她想追问,但他表情淡漠,垂眼看书,丝毫没有理会人的意思,她欲言又止,斟酌半晌,才期期艾艾蹭过来,小声问,“表哥,你们真的分手了吗?”
“我感觉清晚姐姐还是喜欢你的,把她追回来呗?”
叶裴修翻了一页书,没理会。
裴美珠又低头凑近了看他的书封,“看的什么书啊?”
封面上四个烫金的字:夜航西飞。
这时候佣人推了餐车过来,夏清晚也走出来说收拾好了。
“清晚姐姐,陪我吃点饭再走。”
裴美珠拉着她在餐厅坐下,两个人相对而坐,埋头吃饭。
司机老柯帮忙把两个大纸箱搬到车上。
两个女孩吃完饭,叶裴修送她们出来,让老柯送夏清晚回去。
夏清晚坐到迈巴赫后座,降下车窗,微笑说,“拜拜。”
裴美珠跟她挥手,叶裴修温和而有分寸,“回去早点休息,尽量不要熬夜,按时吃饭。”
她点点头。
迈巴赫驶离停车场,沿着车道驶出高高的大红门。
她心里唯有平静。
裴美珠留在叶园。
她嘟嘟囔囔说,“你到底给王敬梓派了什么工作啊?这么晚了他还没忙完?”
这个人,怎么从下午开始就不回消息了呢?
“我今天找你,为的就是这件事,”叶裴修说,“王敬梓已经不在上京了。”
“……什么意思?”
兄妹俩在书房,叶裴修坐在沙发上抽烟,裴美珠坐在书桌上,听到他的话,表情愣住。
“你家里人知道了,我把他调走了。”
叶裴修言简意赅。
意料之中,裴美珠开始发疯。
先是打电话给叔叔,鬼哭狼嚎控诉,被隔着电话训斥了一通,然后给王敬梓发了无数条语音,骂他不是人,胆小无能,没担当。
骂完所有相关的人,她又扑过来要跟叶裴修算账。
哭喊着,“你有把我当妹妹吗?有你这么当哥哥的吗?你权势大,你们叶家手眼通天,我是害怕你,可我是你亲表妹啊,你怎么能一直对我这么不近人情?”
叶裴修把烟拿远了些,捏住她后脖子把她拉开,平静地,“美珠,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
“还有你决定不了的事?”
裴美珠泪水糊了满脸,哭着喊道。
叶裴修静静地看她,“……当然有。”
方才大闹了一番,在电话里歇斯底里大喊,这会儿裴美珠已经有点脱力了,闭着眼睛趴到他肩上呜呜哽咽。
叶裴修拍了拍她的头。
“如果我不把他调走,你就要被抓回上海,接着送出国,舅舅派几个陪读跟着你,你在国外就跟坐牢一样,你想事情发展成这样吗?”
她摇摇头。
“别哭了。”叶裴修拍拍她,“去洗把脸,冷静一下。”
裴美珠听话地去了,走的时候还一哽一哽地直抽抽。
叶裴修把烟抽完,起身走出书房,来到落地窗外池塘边。
路上顺手拿过鱼食盒,站在池塘边喂鱼。
池塘里的锦鲤个个圆滚肥大,金光粼粼,像夕阳照在上头。
她说过,锦鲤细细的一尾在水里徜徉游曳,反而比肚大腰肥的更好看。
裴美珠洗完脸甚至补了个妆。
满屋子里寻不到表哥,她探头探脑来到客厅,隔着落地窗,看到表哥正坐在池塘边交椅上,手搭着扶手,指间夹着烟。
那幅剪影,比夜色更深沉遥远。
她走出来,从茶几上白色烟盒里抽出支烟,用打火机点上了,坐在池塘边台阶上半抽不抽。
沉默良久,只有深秋寒凉的夜无声流淌。
裴美珠问,“他走之前,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
裴美珠冷笑一声,“也是,你们是同龄人,对你们这个年纪来说,分手应该是家常便饭了吧。”
说着说着,她又有点想哭。
叶裴修在交椅上坐着,一言不发。
她不由从台阶上扭回头,愤愤地看他,“你亲手把我们拆散,就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你真这么喜欢他?”
“喜欢,喜欢得要死。”
“美珠,”叶裴修淡淡地开口,“如果他对你有心,他会自己挣到前程来找你,如果他连这个勇气这份心意都没有,那么,别说你爸妈,我都不同意你们在一起。”
“他跟我之间,差的是一个前程吗?”
裴美珠气势汹汹地起了个头,话音却越往后越低,“……你明明知道,我爸妈我叔叔,是不可能同意的,我就想要现在,只是要现在,你却……”
“只要你想,只要他愿意努力,你们未来是有可能的。”
裴美珠要继承的份额是固定的,只要舅舅认为她的婚姻是一笔划算的交易,那就有可谈判的空间,毕竟,涉及的都只是商业利益上的角力。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根本算不上是问题。
裴美珠还想反驳什么,扭头看到他,看到沉沉夜色下他如玉的脸,高高在上却只有一片清寂。
她突然明白了,表哥为什么会同清晚姐姐分手。
他姓叶,她姓裴,他们俩的境况完全不一样。
只要他活着,他的命运就无法自主。
从他出生那一刻,从他被选中栽培那一刻开始,他的未来就不再是他的私事。
是站队表态,是势力拉拢,是家族命运的重要一环。
生在局中,他不可能独善其身。
夏清晚的大三上学期特别充实,期末考试结束,她还在图书馆写完了一份课题组的学期报告,教授的批复下来之后,才回大院夏家老宅。
回到家第一件事是制定寒假的学习计划,然后慢悠悠收拾行李。
时间一下子慢了下来。
夏明州来了一趟,邀请她一起过年。
“今年我去我妈家,”夏明州道,“你要不要一起?”
“我要回绍平。”
“也好。”
夏明州点点头,“年后我也回去一趟,看一看奶奶。”
夏清晚从厨房端了两杯奶茶出来,“尝尝看,我刚学的。”
“你自己做的?”
“嗯。”
准确来说,是叶裴修跟叶园的厨师学的,她在旁边打下手,跟着偷师了几招。
夏明州尝了一口,“好喝。”
十月初搬回夏家老宅之后,这几个月她一个人住在这儿,总觉这栋宅子很大很空。
平日里总是很安静,深夜尤甚。
冬日午后的阳光斜刺进来,空气里有灰尘在飞舞。
夏明州摸着杯壁瞧了她半晌,终于问出口,“……你跟叶先生,真的分手了?”
圈子里闹得沸沸扬扬。
旁人都是看热闹,只有乔映雪,情真意切地幸灾乐祸开香槟庆祝。
一开始,夏明州还不太信,他不了解叶先生,他的想法他自然无从判断,可看当初那个架势,在他的角度,最起码夏清晚是动了真感情的。
他这个妹妹,一向乖巧,门第差距流言蜚语全然不顾了,豁出去跟叶先生在一起,怎会这样草草收场?
“早分啦。”
三个多月了。
三个月零十五天。
“怎么?”夏明州笑说,“是不是跟他在一起了才发现,他这个人不怎么样?”
那样的公子哥,城府深,有傲气,日常生活里怕是很难相处。
“他很好。”
“得了吧,人以类聚,他跟盛骏驰是发小,还能是什么好鸟?”
夏清晚觉得好笑,“盛骏驰才是你攻击的重点吧?何必拐弯抹角。”
“他活该。”
这样恨恨的一句之后,紧跟着是,“……向榆回国了吗?”
“好像是明天回,但是待不了几天。”
“……这样。”
这个话题之后,两个人又陷入沉寂。好似夏明州来这一趟,只为问这一句话。
沉默了没多大会儿,他就起身告辞,“明天的飞机?几点啊?我来送你。”
“不用,我打车就行。”
到绍平,第二天就是她的生日。
奶奶和喜奶奶请在她一家淮扬菜餐馆吃饭。
到了包厢才知道,梁奶奶也在。
“好久不见了,清晚。”
梁心吾笑眯眯地说,“快坐快坐。”
梁心吾也在绍平养老,“该我先去拜访您的。”
夏清晚说。
“哪里的话,咱们是一家人,没必要这样讲客套。”
以前,夏惠卿没有给她过过生日,今天却是一套流程来了个齐全。
先吃饭,再上蛋糕,然后许愿吹蜡烛。
“该拆礼物啦。”
奶奶给她送了一套书,喜奶奶送的是亲手烤制的芝士饼干,梁奶奶则卖了个关子,“猜猜我的礼物是什么?”
夏清晚笑着,“难道是衣服?”
“猜对啦。”
梁心吾笑说,“找裁缝给你定制了一件小礼服,正式场合可以穿。”
说着,拿出一个蝴蝶结系着的纸盒子,底下还垫着另一个更大更宽的礼盒。
“……两份么?”
夏清晚疑惑。
夏惠卿也问,“你备了两份?”
梁心吾只是笑,并不回答,“都拆开看看。”
下面那个大礼盒中,整整齐齐放着一个包一副耳环,另有一本书。
《夜航西飞》。
她突然想起来,她把自己的这本书落在了叶裴修的家里,当时在书房没找到,也不想再麻烦他,索性就没再找了。
礼盒中这一本,看得出来是新的,只不过拆了塑封。
包厢里四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心照不宣。
这份礼物的主人。
夏清晚把礼盒盖子合上,笑说,“谢谢梁奶奶。”
“21岁生日,一辈子也就这一次,”梁心吾道,“咱们今天得好好庆祝一下。”
喜奶奶听出言外之意,惊喜地问,“还有项目?”
梁心吾抬腕看表,“哎呀,得出发了。”
一行人乘车来到湖区。
四个人分坐两条船,梁心吾和夏清晚一条船,夏惠卿和喜奶奶乘另一艘。
小船悠悠然驶向湖心。
景点常见的敞篷小游船,梁心吾招呼夏清晚躺下来。
轻微的摇颤中,倒真有一种夜航的感觉。
“别睡着了吧?”
梁奶奶开玩笑说。
夏清晚笑笑地睁开眼,“没有。只是感觉太好了,忍不住闭上眼——”
正说着,头顶忽然被映亮。
一蓬一蓬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
灿烂夺目。
那样闪耀的光辉,能让人一瞬间泪湿了双眼。
她怔怔地看着。
烟花一簇接着一簇,急不可待地绽放,再绽放。
用那转瞬即逝的光辉,映亮了整个夜空。
“别哭啊。”
梁心吾忙给她递纸巾。
夏清晚摇摇头,努力想綳一綳的,却在梁心吾接下来一句,“他只是想让你开心。”里,痛哭出声。
当晚回到绍平郊区的别墅。
洗过澡之后,夏清晚坐在书桌前,打开了那本崭新的《夜航西飞》。
从扉页掉出一张纸笺。
上面没有署名没有落款,只有一行字:
「有整天的大好时光在我们面前,有整个世界等着我们去狩猎。」
积极昂扬的一句话。
她看了好几遍,末了,抿住唇将纸笺夹回书里。
21岁。
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
作者有话说:注:「有整天的大好时光在我们面前,有整个世界等着我们去狩猎。」——出自《夜航西飞》。
感谢大家的等待,这章给大家发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