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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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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初六,天朗气清,碧空如洗,端的是一等一的上上吉日。

    天才蒙蒙亮,京城长街便已喧腾起来。锣鼓声震天动地,人潮如浪涌般挤满街道,个个踮脚伸颈,争睹这场极尽风光的订婚大典。

    “快瞧!那就是探花郎,这般品貌,果真名不虚传!”

    “那是自然,这般根正苗红、仪态万方的公子哥儿,满京城再挑不出第二个来。”

    “要不怎么说能配得上太师府千金呢!听闻他们自幼相识,情谊深厚,沈三姑娘又生得明艳娇媚,真真是一对璧人。”

    长街两侧赞叹之声如浪迭起,不少人朝着马上的探花郎高声贺喜。随行媒婆喜得见牙不见眼,挽着彩绸妆点的花篮,一路撒着喜糖喜果,所过之处欢闹非凡。

    高头骏马之上,许夙阳身着一袭绛红锦袍,金线绣云纹在日光下流转生辉。他面容俊朗,眸若寒星,顾盼间神采飞扬,于万人之中犹如珠玉在瓦砾之间,熠熠生辉。这般家世、才干与相貌俱佳的儿郎,不知牵动了多少闺中女儿的心肠。

    太师府中亦是锦绮铺地、张灯结彩,忙碌非凡。沈大人与沈夫人早已盛装端坐前厅,就连太师沈昌宏也亲自坐镇,满面红光。

    虽说是大喜之日,沈夫人面上却笑意浅淡。她原以为女儿与许夙阳两情相悦,成婚后自是琴瑟和鸣,可自赐婚旨意下达后,却常见女儿黛眉深锁,甚至屡屡掩门垂泪,教她这颗为娘的心,如何能真正欢喜起来。

    那时她才恍然惊觉,女儿的心思,怕是早已不在许夙阳身上了。

    少女情思初萌,如春水微澜,本就难辨深浅。在无人搅动心湖之前,女儿或许真以为自己对许夙阳存了几分慕恋之心;直至另一人悄然入心,方才明白从前种种,不过是年少时一场朦胧美好的错觉。

    而今女儿蓦然清醒,曾寻许夙阳坦言心意,欲将婚事作罢。谁知许夙阳执念已深,非但不肯放手,反倒说动了自己父亲面圣请旨。

    说来若是沈家执意不允,纵有圣旨在前,凭着太师府的根基也未必不能转圜。偏就在这个当口,许夙阳的叔父在边疆大破叛军,立下赫赫战功。凯旋之日,他不要金银封地,唯独向皇上提了一桩心愿,为侄儿求娶太师府千金。

    圣上心中清明:沈太师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若能借这桩婚事将他与正如日中天的许家牵连在一起,于帝王权衡之术自是妙棋一着。既能让新晋太保更死心塌地地依附太师一脉,又可施恩于刚刚立下大功的许家将军。于公于私,这桩婚事都再合适不过。

    御笔朱批落下时,圣旨已成定局。

    圣旨一下,这门婚事便再無轉圜之地。

    而太师沈昌宏又何尝没有自己的考量。他近日已察觉太保府势头渐起,隐隐有脱离掌控之势,甚至暗藏异心。若放任许家日后与太师府分

    道扬镳,对沈家绝非善事。与其任其羽翼丰满,不如以姻亲之约将其牢牢牵系。

    许家多年来一直依附沈府,如此既维持朝堂平衡,又能辖制太保府,不令其权势过度扩张。圣意如天,又有谁敢违逆?纵使女儿心中万般不愿,这门亲事也只能认下。

    沈夫人坐在喜堂之上,心中百味杂陈。不多时,门外锣鼓喧天,订婚队伍已至府门前。

    而此时闺阁之中,沈识因正对镜出神。那日赐婚圣旨传来时,她如遭雷击,险些不能自持。圣旨的分量她自然明白,祖父面临的朝堂危机她也略知一二。可许夙阳在她明确拒绝后仍强求圣旨,实在令她心寒。

    她曾哭着说不愿,待父亲细细剖析其中利害,方才强忍心痛认下这桩婚事。既然是她先变了心意,这苦果合该自己吞下。

    她渐渐冷静下来,试图宽慰自己:既已别无选择,与自幼相识的人成婚倒也不算太坏。至少与许夙阳知根知底,总好过被指婚给陌生权贵。

    至于对陆呈辞生出的那点莫名情愫……不过是一时迷障罢了。即便是真心又能如何?以他们两府之势,注定殊途。

    既如此,不如断了这无谓的念想,好生与许夙阳成婚。或许婚后会有另一番天地,总好过终日郁郁。

    人在无路可退时,总要寻些理由来自我宽慰。她轻抚衣衫上精致的绣纹,眼底最后一点微光渐渐寂灭。

    订婚礼数悉依旧制,许家却办得比寻常世家更要隆重数倍。浩荡的聘礼队伍迤逦行至太师府门前,朱漆描金的箱笼排了整条长街。

    许夙阳端坐高头骏马之上,今日格外英挺夺目,眉宇间盈满春风笑意,恍若当真迎娶到心尖上的人儿那般神采飞扬。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向诸位执礼问安,举止间尽显世家公子的从容气度。而后领着聘礼队伍踏入府门,锦缎如云,珍玩似星,引得围观人群阵阵惊叹。

    依着古礼,两家族人开始了繁复的订婚仪程。

    沈识因今日装扮得极美,一身胭脂红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是京城最好的绣坊三十位绣娘连夜赶制而成。云鬓间珠翠生辉,淡扫蛾眉,轻点朱唇,生生将满堂华彩都比了下去。

    姐姐轻扶着她的手缓步走向礼台,她望着对面锦衣华服、俊朗非凡的许夙阳,心下稍觉宽慰。起码,许夙阳的品貌风度,确实是京城世家公子中的翘楚。

    只是,时下再望着这般俊朗的容颜,心中却激不起半分涟漪。

    原来不爱便是不爱。

    这几日她百般说服自己,终究是徒劳。但既已至此,也只得如此了。

    她默然垂眸,一步步向前走去,裙裾曳地,环佩轻响,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宿命的轨迹上。

    今日府中宾客云集,皆是至亲好友与朝中重臣。皇上赐婚的体面,让这场婚事格外引人瞩目,满座朱紫,冠盖云集。

    正当众人交口称赞这对璧人时,院门外枫影摇曳处,忽然出现一道白衣身影。

    秋阳澄澈,金灿灿的枫叶铺满庭阶。日光流转,恰好映照在盛装的沈识因身上,将她衬得愈发皎若朝霞,丽质天成。

    而那白衣人静立门前,望着礼台上那对璧人,眸光暗沉,神情落寞。

    守门小厮见了他先是一惊,脱口唤了声“世子”,忙不迭地请他入内。

    订婚仪式正要进入最热烈的时刻,司仪官捧起订婚书准备诵读。就在双方即将盖章定下的刹那,一声清越的“且慢”骤然响起,划破了满院喧哗。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枫影深处立着一位白衣胜雪的公子。秋风拂起他宽大的袖摆,恍若谪仙临世。

    他一步步向礼台走去,步履沉稳却难掩虚弱。

    人群中骤然响起窃窃私语。

    “这不是亲王府的陆世子吗?”

    “确是陆呈辞……他怎么来了?”

    “亲王府与沈府素无往来,太师怎么会邀请他?”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陆呈辞走到礼台前,目光始终凝在沈识因身上。

    周围摆满了名贵聘礼,珠光宝气映得他神情愈发冷然。他俊美的脸庞毫无血色,颈间缠着的纱布隐隐透出猩红,雪白衣领上还沾着点点血痕,显是重伤未愈便匆匆赶来。

    沈识因望着台下的人,许久都未能回神。

    他好像受了很重的伤,看起来那样憔悴,望着她的眼睛里透着令人心疼的破碎感。

    她被他灼灼目光烫得心慌,唇瓣轻颤却发不出声音,而心底早已翻江倒海,眼眶也渐渐酸涩起来。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忽然心乱如麻,明明早已将那些荒唐念头断绝干净,可此刻望着他,竟完全不能冷静。

    院中议论纷纷,众人皆不解这位亲王府世子为何突兀现身,更不懂他为何用这般炽烈的目光凝视准新娘。

    缓过神的沈夫人见状急忙上前打圆场,强笑道:“陆世子大驾光临,快请上座。”

    他们虽未正式下帖相请,但人既已至,也得好生招待。况且,沈夫人早已看出陆呈辞此番前来绝非寻常。

    果然,陆呈辞只微微见礼,目光却始终不曾从沈识因身上移开。

    秋风卷起他宽大的袖摆,露出腕间一道尚未愈合的伤痕。他站在那里,如同皑皑白雪中一株孤直的青松,与这满堂喜庆格格不入,却又让人无法忽视。

    满座宾客屏息凝神,皆知这场订婚大典,怕是要起波澜了。

    沈识因撞进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那里面含着埋怨、恼火,还有说不尽的失落,更多的是让她不敢承受的浓烈情意。

    她看着他颈间纱布透出的血色,心尖蓦地一疼,终是受不住这般注视,慌乱地垂下头去。

    “沈姑娘。”他清越的声音再度响起,在安静下来的庭院中格外清晰。他修长的手指叩了叩探花郎抬来的礼盒,目光却一瞬不瞬地锁着她,“两年前寒山寺菩提树下,姑娘攥着在下的衣襟说要结发长生,如今怎的倒要同旁人议亲了?”

    结发长生。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得满座哗然。

    沈识因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鼻尖瞬间酸楚难当。

    两年前……他说两年前。

    一时间,无数模糊而悸动的画面汹涌而至:笨拙炽热的亲吻,缠绵交叠的身子,少年低哑的喘息,还有那句被她遗忘在岁月里的“我会对你负责的,我会与公子结发长生”。

    原来他的接近,他偶尔流露的复杂目光,还有他总是想亲近他的举动,一切都有迹可循。

    她望着他,一双手死死攥紧袖口,心中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静。

    秋阳里,他也直直回望着她,尽收她脸上丝毫的变化。

    这一句话,让四周彻底炸开了锅。宾客们交头接耳,惊疑不定的目光在三人之间来回逡巡。

    “陆世子慎言!”许夙阳脸色骤变,急步上前将沈识因护在身后,目光冰冷地直视陆呈辞,“今日是在下与识因的订婚礼,世子突然前来,说出这般无稽之谈,究竟是何用意?”

    许夙阳怎么也没有想到,当他用尽手段,终于要将心心念念的人儿订下时,竟会半路杀出一个人。而这个人,偏偏还是亲王府世子陆呈辞。

    此人往日虽与太师府偶有往来,却向来恪守分寸,从未有过逾矩之举。今日怎会如此不管不顾,当众说出这般惊世骇俗的话来?

    还偏偏提及两年前……

    许夙阳只觉得脑中轰然作响,心慌意乱间来不及细想其中深意。他强自镇定,声音虽还维持着礼节,却已透出几分冷意:“纵然贵为世子之尊,也不该随意出言,损及一个姑娘家的清誉。”

    “正是!这话从何说起?”四座宾客纷纷附和,交头接耳间满是惊疑。

    “世子。”沈老爷沈智沉着脸快步上前,语气已然不悦,“世子若有要事,不妨移步花厅相谈。今日是小女订婚之喜,还望世子慎言。”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任谁都慌了手脚。

    陆呈辞却敛衽向沈智郑重一礼,声音清越却坚定:“沈大人,晚辈并非信口胡言。两年前与令嫒相

    识时,便已互许终身。彼时她说,不论明媒正娶还是入赘,都愿与晚辈相守一生。”

    明媒正娶?入赘?

    这番话如同巨石投入平静湖面,激起千层浪。满座宾客们面面相觑,眼中皆是难以置信。

    只听陆呈辞又道:“既然沈姑娘许下这样的诺言,晚辈自然不能眼睁睁看她与旁人订婚。”

    几句话掷地有声,说得沈智一时怔在原地,竟不知如何应对。

    而沈识因早已僵立当场,红了眼眶。她望着这个不顾一切前来寻她的男子,看着他颈间犹带血痕的纱布,和他眼中那份执拗而深情的目光,竟做不出任何反应,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地发紧。

    他的语气那样诚恳,眼神那样灼热,甚至还带着几分委屈。

    那些曾经模糊不清的梦境,那些莫名涌上心头的悸动,此刻都有了答案。

    零碎的记忆渐渐拼凑成形——他口中的寒山寺,她确实去过。寺中那个曾将她紧紧拥在怀中亲吻的白衣书生,那张始终朦胧的面容,此刻终于与眼前这张俊朗却苍白的脸庞重合。

    他们,以前确实认识,甚至……还有过更亲密的接触。

    只是,那道明黄的赐婚圣旨,此刻正如山岳般沉重地压在心头,就算许过诺言又能如何?依两府势同水火的关系,即便今日未曾与许夙阳订婚,他们之间,也注定殊途。

    理智冰冷地告诫着她,可那些汹涌而来的回忆却让她心口发疼。她紧紧攥着衣袖站在原地,指尖几乎要掐进掌心里。

    她久久不语,陆呈辞仰首望着她,从她眼中读出了恐慌、惊诧,还有深深的防备。

    他忽然慌乱起来。今日一进京便听闻她与许夙阳的婚事乃是皇上亲赐。圣旨如山,无人敢违逆天威,纵是沈识因不愿嫁,纵是太师心有不甘,也都无可奈何。

    在这无解的死局中,他明知此举必将掀起惊涛骇浪,甚至可能万劫不复,但他仍要孤注一掷,阻止这场订婚。因为她已别无选择,而他,必须搏上一回。

    他压下心头万千思绪,放缓了嗓音,一字一句清晰道:“别怕,出任何事都由我来担。”

    他来担。

    这句话落入沈识因耳中,让她的眼眶瞬间红了。她深吸一口气,正欲向前迈步,手腕却被许夙阳慌忙攥住:“识因,莫要听他胡言。他今日分明是存心要让我们当众难堪。纵然贵为世子,行事也该有分寸,这般不顾女儿家清誉,实在过分得很。”

    他说着便向旁侧管事递了个眼色,示意尽快将合婚帖盖上印章完成仪式。

    管事不敢轻举妄动,只抬眼望向主位上面色深沉的太师沈昌宏。

    沈昌宏端坐堂上,眉头紧锁,面沉如水。他万万没想到,陆呈辞竟会挑在这个当口,做出这等不顾体统的荒唐事来。

    先前这少年郎确曾流露过要求娶识因的意思,他只当是年少一时兴起,毕竟之后未见其再有坚持,既未郑重登门,也未多做争取。

    谁知,他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结发长生”、“明媒正娶”甚至“入赘”这般惊世骇俗的话!这简直是在将太师府和他孙女的颜面放在地上践踏。

    即便今日勉强完成订婚,往后识因也要沦为全京城的笑柄。思及此,他蓦然起身,对着管事微微摆手,示意暂缓盖章。

    管事会意,默默将合婚帖收起。

    许夙阳见状慌忙上前,对着沈昌宏屈膝行礼,声音都带了颤:“太师大人,万不可因这人的胡言乱语就误了我们的婚事啊!”

    他急得额角沁出细汗,锦衣之下的脊背绷得笔直。

    沈昌宏亲自弯腰将他扶起,温声安抚道:“夙阳莫慌,老夫定会将此事处置妥当,必不叫你受委屈。”

    许夙阳听闻这话,紧绷的心弦才稍稍一松。

    沈昌宏旋即踱至沈识因身旁,蹙眉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带着审视,更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威严。

    沈识因触及祖父的目光,立刻垂下了眼帘。那眼神中的威压不容置疑,更暗含着严厉的警示——她必须做出最符合沈家利益的抉择。

    沈昌宏绕过她,稳步走到台下,在陆呈辞面前站定。他抬手拍了拍陆呈辞的肩膀,忽然冷笑一声:“年轻人果然胆识过人,什么话都敢说。”

    他声音陡然转沉:“前些日子世子来求亲,老夫因你说得太过轻率便回绝了。莫非世子因此心存不快,才特地选在今日来让太师府难堪?”

    姜到底是老的辣。这番话既点明了前因,又将陆呈辞惊世骇俗的举动,归为年轻人因求亲被拒而闹的情绪,给了双方一个台阶。

    陆呈辞如何听不出这话中深意。只要他此刻顺势认下这个“一时冲动”的名头,黯然离去,沈许两家的婚事便能照常进行,沈识因的颜面也能得以保全。

    可他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薄唇紧抿,既不出声辩解,也不肯移步离开。那固执的身影在满堂喜庆中显得格外孤直。

    这时,沈识因缓缓走上前,红着眼眶望向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陆世子,对不起,我可能要食言了。”

    这样的场面,终究只有她亲自出面,才能收场。

    食言?

    这句话一出,陆呈辞倏然蹙眉,直直地望着她,喉结滚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说要“食言”,便是承认了当年那个诺言的存在,也记起了他们之间的一切。

    他压下心口翻涌的剧痛,清声道:“沈识因,那句话,我可是记了整整两年。”

    两年,七百多个日夜,从来不算短。

    她沉默着,良久,终是别开眼,轻声道:“刘管家,劳烦将世子请出去。”

    请出去,她要赶他走?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却见她向后退了一步,决绝地转过身去,又重复了一遍:“有劳刘管家了。”

    刘管家应声上前,朝陆呈辞行了一礼,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四下议论声又起,虽压得极低,却仍一句句刺入陆呈辞耳中。有笑他痴心妄想的,有讽刺他自取其辱的,更有人揣测这是亲王府故意作态,要破坏两家的联姻。

    午时的阳光明明最为炽烈,此刻落在陆呈辞身上却只余一片冰凉。他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僵立许久,最终未能等到她回头。

    他明白,此刻唯有离去才不会让她更难堪。于是他压下翻涌的血气,应了一声:“好。”

    这一声“好”落下,仿佛彻底斩断了那个跨越两年的承诺。

    他转身踏出太师府的门槛,身后院中的锣鼓声再度喧天响起,一声接一声的热闹欢腾,仿佛定婚之仪从未被中断。

    他沉默地向前走着,每一步都似踏在碎刃之上,竟比身上未愈的伤口还要疼上几分。

    他为阻止这场订婚,带着满身伤痛,不眠不休自西野疾驰而归,换来的却是她一句“请出去”。

    可他又怎能责怪她?

    那道明黄的圣旨如同千钧重担压在她肩头,无论愿与不愿,她都别无选择。

    是他太过自负,竟以为只要拦下这场订婚,就能与她再续前缘。可最终,是她亲口让他离开。

    心口闷痛得几乎窒息,他只是麻木地向前走着,甚至忘了牵马。颈间的伤仍在渗血,身上的旧伤也隐隐作痛,可他却浑然不觉。

    这一刻他终于彻悟,在皇权面前,什么情深意重、什么身份地位都显得苍白无力。

    这些年来,他流落市井、遭人追杀时未曾顿悟的道理,此刻却血淋淋地摊开在眼前:唯有掌握足够的权力,才能真正守住心中所愿。

    从太师府到亲王府,他就这般失魂落魄地走了一路。刚踏进府门,管家便迎上来禀告,说王爷传他去书房。他却恍若未闻,径直走向自己的院落。

    他进屋掩上门,在桌前枯坐片刻,又起身伫立窗前,最后和衣躺在了床上。

    许是连日奔波太过疲惫,颈间、胸前与肩头的伤口纷纷裂开,殷红的血渐渐浸透了素白衣衫,他却浑然不觉疼痛。

    岳秋在门外轻叩:“世子,您可安好?”

    见屋内没有回应,敲门声急切起来。他这才倦怠地应了一声:“无妨,只是有些累,想

    歇一会儿。”

    岳秋听了这话,便不再多言,只守在门外暗自叹息。

    秋光倏忽而过,转眼已是半月。

    这半月里,陆呈辞如同换了个人。他发了疯似的搜寻关于陆赫的线索,时常废寝忘食、昼夜兼程,整个人变得沉默寡言,周身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冷寂。

    岳秋跟在身旁看得心疼,几番欲言又止。

    看来是真的将整颗心都陷进去了,却也伤得彻底。

    他眼见世子日渐消瘦沉郁,心中焦急,却也无计可施,只得不断加派人手四处打探消息,再将所得情报一一仔细禀报。

    那日,沈识因与许夙阳的订婚之仪终究是照常礼成。毕竟有皇上亲赐的婚旨压着,谁敢不认?

    后来,沈太师很快便将风波压下,市井间故而无人再敢公然议论,徒留些许流言,称陆世子求娶不成反大闹一场,落得个狼狈收场。

    又过了几日,陆呈辞终于寻到陆赫的藏身之处,当即亲自带人围剿。这一战他如同疯魔,出手狠厉决绝,招招皆是搏命之势,竟打得那狡猾的陆赫毫无招架之力。

    岳秋跟随世子多年,却从未见过他这般阵仗,仿佛要将满腔无处宣泄的郁愤与痛楚,尽数倾泻于这一战之中,不由得心生寒意。

    最终他们虽成功擒获陆赫,却也伤亡惨重。陆呈辞左胸口被利剑所伤,若再偏半分,恐怕就要当场丧命。

    他拖着这般重伤之躯,在京郊别院中休养了数日,脸色苍白如纸,眉宇间却凝着化不开的阴郁。

    他时而昏沉,时而恍惚,还总是拒食拒药,如同失了魂般躺了一日又一日,仿佛连求生之念都淡了。

    这日窗外秋雨潇潇,寒意渐浓。他独自坐在院中石凳上,任岳秋如何劝说也不愿回屋。

    伤势未愈,雨水浸透单薄衣衫,他却觉不出疼痛。心口那处更蚀骨的苦楚,早已盖过了所有皮肉之苦。

    这些时日他强迫自己冷静思量。或许沈识因嫁给许夙阳,当真会幸福。毕竟太师府与许家本是同气连枝,权势相当,而自家王府却与他们立场相悖,势同水火。

    若许夙阳真心待她,不介意往日种种,或许真能给她一个安稳顺遂的人生。

    他一遍遍这般告诫自己,可每想一回,心口便似被钝刀缓缓割过,难受得喘不过气。

    他在雨中独坐良久,直到天色渐暗,才终于起身更衣出门。

    岳秋原想跟随,却被他抬手止住。他未乘马车,只忍着周身伤痛策马疾行。

    他一路快马加鞭到了太师府,在附近寻了个小童递话。

    他站在旁边的巷子里等着她,不多时,那小童便引着人来了。

    雨还在下着,沈识因执一柄青竹油伞踏雨而来,裙裾微湿,远远望见巷口那道熟悉的身影便顿住脚步。

    小童完成任务蹦跳着跑开,只剩两人隔着一帘秋雨默默相望。

    近一月未见,彼此都清减了许多。陆呈辞尤其憔悴得惊人,面色苍白如纸,领口隐约透出包扎纱布的血痕,却仍执伞立在雨中,目光沉沉地望着她,模样似嗔似怨。

    她怔怔看了他片刻,转身欲走。

    “沈识因。”他哑声唤住她,嗓音被雨声浸得模糊,“我有话要说。”

    虽然每次相见他都这般开口,可真正说出口的却没有几句。偏生沈识因每回听见这话,总会不由自主地停下。

    雨珠顺着伞骨滴滴答答落成帘幕,她踌躇片刻,终究还是转身,一步步走向他。

    两人隔着雨帘默默相望,水汽氤氲了彼此的神情。

    陆呈辞伸手取走她手中的青竹油伞掷在地上,抓住她的手腕将其扯到自己的伞下。

    距离陡然拉近,沈识因慌忙要退,却被他冰凉的手攥紧了手腕,难以挣脱。

    “我已经订亲了。”

    “订亲又不是成婚。”

    “但是有圣旨……”

    “有圣旨又如何?”

    “陆呈辞……”

    “别怕。”

    他出声打断她,抬手托起她的下巴,迫使她迎上自己的目光。见她眼中水光盈盈,他心头也跟着疼。

    她仰着脸任他瞧着,不躲不闪,只是眼圈愈来愈红,泪水愈来愈涌。

    雨珠急促地敲击伞面,声声如泣,更衬得巷中寂静。

    二人对视许久,他终于松开手,一把揽住她的腰,不容分说便将人抱上马背,随即利落翻身而上,将她紧紧箍在怀中。

    沈识因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慌忙推拒:“陆呈辞!你要做什么?”

    陆呈辞不回答,一手紧扣她的腰肢,一手执起缰绳,调转马头往回去。

    雨丝沁凉,扑面而来。马蹄声如急坠的闷雷,砸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也砸得沈识因心乱如麻。

    风势很大,雨水屡屡迷眼,她被迫微微侧首,将脸颊贴在他冰凉而宽阔的胸膛上。耳畔传来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陆呈辞带着她策马疾驰,一路穿街过巷,直奔京郊别院。这宅子是他回京后悄然置办的私产,白墙黛瓦,虽不算宽敞,却样样齐全,平日得闲时常来此小住,图个清静。

    他翻身下马,将她从马背上抱下来。

    这时,岳秋闻声从屋里出来,看到二人后不由睁大了眼睛。

    陆呈辞牵着沈识因的手往院里走。岳秋忙跑上前,不等其开口,就见陆呈辞掏出一锭银子扔给他:“去买些好吃的,今晚别回来了。”

    今晚别回来了?他要干什么?

    岳秋接住银子不可置信地愣了一下,瞧了瞧自家世子紧绷的侧脸和沈姑娘慌乱的神情,闭上嘴巴,麻溜地跑出去了。

    陆呈辞带着沈识因进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室内光线微暗,沈识因停在了门前。

    方才雨中疾驰,二人衣衫尽湿,水珠自衣角滴落,在青砖地上洇开一圈圈深痕。

    “陆呈辞。”沈识因拽着湿透的衣襟,“你要干什么?我已经与许夙阳订亲了,你现在将我带到这里,有什么用呢?”

    何况还是赐婚。

    陆呈辞默不作声,走到衣柜前,翻出两件干净衣衫,将其中一件递给她。见她僵着不接,直接塞进她手中,随即抬手解开了自己湿透的衣衫。

    他,又毫不避讳地在她面前脱衣服……

    沈识因皱眉看着他,只见他精壮的胸膛与腰腹间纵横交错着数道狰狞伤口,最深的一处靠近心口,虽然已经缝合,却并未包扎。

    她心里一疼,急道:“这是怎么伤的?”

    陆呈辞扯了条布巾擦着身上的雨水:“前几日去擒了个人,交手时伤的。”

    他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今日天气。

    “伤得这样重,快寻个大夫来吧!”

    “不用。这点伤,不算什么。”

    “可是,看着很疼。”

    “你关心我?”

    “我……”

    她停住了。

    他去看她,她急忙垂首避开了。

    他扬唇笑了笑,擦完身上的雨水,又取来一条干净布巾,走到她跟前,准备帮她擦拭湿漉漉的头发。

    她见他靠近,下意识后退一步,却被他抓住手臂拽了回去。

    他小心取下她发间的玉簪,如墨长发随之披散。鬓角碎发湿漉漉地贴在她的脸侧,他伸手帮她拢了拢,指尖触及她莹润的脸颊,动作不禁顿了一下。

    “要不要换身干爽衣裳?”他低声询问,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不换。”她低着头,声音软绵绵的。

    “会着凉。”

    “凉便凉罢。”

    在这里换衣裳,很明显不安全。

    房间里又安静了一会,只闻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布巾摩擦发丝的细微声响。

    沈识因任由他耐心地为自己擦拭着头发,渐渐地,她感觉气氛越来越不对劲了。

    她往后撤了一下身,想与他拉开一些距离,结果他追上一步贴得更近了。

    她的脸颊正对着他的胸

    膛,稍微一动,就能蹭到不该蹭到的地方。

    她红着脸咬了下嘴唇,僵挺着身子,连呼吸都放轻了。

    可是……可是怎么感觉浑身都在燃烧。甚至,都能感觉到对方周身的热气也在蹭蹭地往上涨。

    他擦头发的动作越来越慢了……

    ……许久。

    “陆呈辞,好了。”

    “还湿着。”

    “……我口渴了。”

    他没有回答。

    “陆呈辞……”

    她又叫了一声,他这才停下,放下布巾,取走她一直攥在手里的衣衫,帮她披在肩上,又走到桌前,斟了一盏温茶递到她面前。

    她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带着淡淡的清香,让冰凉的身体瞬间暖和了。

    窗边的雨水滴滴答答地落下。

    陆呈辞衣衫松散地披着,斜倚在对面的书柜旁,透过昏暗的光线望着她,好一会,清声问:“什么时候记起来的?都……记起了什么?”

    有没有记起他?

    有没有,记起他们那些……不好开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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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大肥章来啦!留评,掉红包!

    小陆:我的老婆我来宠,其他人靠边站。

    [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

    因为新入v要上收藏夹推荐位,咱们24和25章每章先更新3000字,26章开始多更。[红心][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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