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帝后
知道公主与谢氏有仇的人多,但知其所以然的人少。
从萤也只能猜到此仇怨与先皇后有关,没想到深居简出的晋王却对这桩宫廷秘辛十分清楚。
“今上做皇子时并不出彩,外无强势姻亲、内无先帝喜爱,一开始,连他自己也没想参与夺嫡,直到谢氏选中了他。其实谢患知——当年的谢相,正看中了他这一点,无权无势、性情温和,倘若夺嫡功成,谢氏可以做大周的无冕之主。”
“那时今上有位皇子妃,出身贫弱,与今上感情很好。今上虽性情软弱,一切大事皆决于谢相,但唯有一件事不曾退步:他绝不肯休妻,且一定要立这位皇子妃为皇后。”
“南园遗爱,故剑情深。”从萤听着,低低感慨了一句。“所以谢相的妹妹就入宫做了贵妃?”
晋王点头:“谢贵妃的性情本不愿为此,但她拗不过谢相。咱们这位谢相,从来喜欢以姻亲制人,他的两个妹妹、四个儿女,在他眼里都是以小博大的砝码。”
从萤不由得想起了文双郡主,轻笑了下:“殿下对谢氏家事倒是很清楚。”
“所以我不愿见你嫁到谢家——”见从萤垂目不愿听,晋王叹了一息:“好好好,先不说你。”
他继续道:“今上与谢相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未来太子必要出自谢妃腹中,可惜皇后比谢妃先怀孕,事发时已显怀,谢相竟在御前发怒。今上慌了,大概是害怕丞相对皇后不利,甚至会联合世家逼宫,他请来太医院集体为皇后会脉。”
凤启元年,坤宁宫里,谢相与凤启帝并坐。
过堂的一侧坐着皇后,从垂幔中搭出一只手,太医轮流过堂为她诊脉,然后去告诉过堂另一侧的谢相和皇上:“皇后娘娘腹中胎儿康健,观其表征,大概是位公主。”
几乎所有的太医都这么说。
凤启帝心里燃起了某种希望,他望着沉吟不语的谢相,近乎讨好地说道:“听说丞相家二公子已满周岁,朕的女儿,将来说不定要交给丞相照顾。”
谢相笑了笑:“能尚公主是犬子大幸,臣惟愿皇后娘娘凤体安康。”
凤启帝十分高兴:“患知,你能这样想,朕心里是感激你的。”
听到这儿,从萤心里生出了一丝不好的预感:“可是后来……”
后来皇后娘娘还是殁于难产,却不知是天意还是人祸。
“是人祸。”晋王淡淡道:“谢相根本不信会脉能判断胎儿男女,他更相信是凤启帝联合太医院骗他。若皇后诞下太子,政局将立时变得不可控,所有反对谢氏的清流、想要取代谢氏的世族,就会以太子为枢极,凝成与谢氏相抗的力量。”
“所以谢相派人给皇后下毒,并自认为神鬼不觉。”
那年冬天格外冷,宫道上的雪扫了一层又落一层。
此时距离产期还有一个月,皇后午睡惊醒,却发现身下白裙被染成了石榴红。她惊慌命人去请太医,不断抚摸小腹,寻找胎儿仍存活的征兆,太医叹息摇头,说母体的血正漫灌子宫,胎儿很快就会死亡。
凤启帝哭得难以自抑,握着皇后的手,眼泪落进她的血里。
皇后颤颤递给他一把剪刀,喉间气涌如丝:“我已是不行了,你要……保护阿澧……”
萧澧,是帝后悄悄为这孩子取下的名字。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凤启帝悲恸得拿不稳剪刀,眼睁睁看着皇后身边女官割开了她的小腹,从她孱弱的身体里抱出一个浑身浴血的胎儿。皇后的眼神渐渐涣散,眼中最后一点光仍紧盯着胎儿,直到她发出了一声细若蚊呐的啼哭,皇后嘴角弯了弯,慢慢落下了眼皮。
是夜大雪覆千里。
一滴泪落下。
润凉的指腹抚过从萤的脸颊,她自怔忪中回神,微微侧首避开了晋王的抚怜:“让殿下见笑了……”
“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惹你伤怀。”晋王说:“是为了让你别搅入此事,你瞧,连我如今也不插手。”
从萤心道晋王本就与此事无关,又疑惑他为何对内情知晓得如此清楚。
晋王淡淡道:“是萧澧亲口告诉我的。”
前世,在她死前。
从萤望向围场的方向,耳边听得晋王再一次叮嘱她:“阿萤,不要掺和此事,你无法偏帮,更无力化解。”
从萤叹了口气:“我明白。”
她告辞起身,牵着谢妙洙的马,神思恍惚地沿着猎场慢慢走。风从围场的方向吹来,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不知受伤的是人还是兽。
从萤一时想到那个充满预示意味的梦,一时又想到晋王讲述的旧事。
如今她阻拦了谢妙洙下围场,那么是谁来替她承担公主的复仇呢?
在梦里,这件事的最终后果如何?
“姜四娘子。”
有人唤她,从萤蓦然回神,转身看见文双郡主。她一身骑装,却没有跟着大部队下场,从萤有些惊讶。
文双郡主迎上前来,微微笑道:“你心里一定很得意吧?即使你为晋王通风报信,三公子还是对你死心塌地。”
从萤说:“原来这件事是郡主的主意。”
文双郡主挑眉:“不,这是谢相的主意。”
从萤心中倏然一紧。
她想起晋王的话:咱们这位谢相,从来喜欢以姻亲制人。
可是谢氏与英王府,不是已经有一门婚约了吗,难道谢相准备放弃淮郡王了?
她心觉不妙,转身要走,文双郡主却三两步并上来,在她后颈狠狠一敲,从萤顿时浑身酸软。意识模糊间,她感觉到自己被扶上了谢妙洙的马,麻绳拦腰穿过,并她的双手固定在马腹下。
她闻见一股刺鼻的味道,是文双郡主拔开颠马散的瓶塞,沿着鞍鞯的缝隙倒在马身上。
听见文双郡主说:“我哥哥将来要做太子,我将来要封公主,自然要配最好的郎君,享极乐的富贵,而你一介孤女,又凭什么肖想这些呢?”
从萤明白了,文双郡主是要将她送进围场,用颠马散伪装成意外死亡,反正这是谢妙洙的马,也查不到她身上。
从萤凝神,趁着文双郡主用颠马散的时间,将所有力气都集中在腕上使劲磨蹭,终于慢慢解出了一只手,然后是另一只手。
文双郡主砍断一截围场栅栏,正要狠狠抽一马鞭,从萤费力地张嘴说道:“有一句紧要的话……”
文双郡主抱臂绕到她面前,得意道:“好啊,容你说一句遗言。”
从萤却突然伸手抓住了文双郡主的手腕,另一只手摘了发簪狠狠刺向马颈,马受痛开始狂奔,从萤拼尽所有的力气抓着她不肯叫她甩脱,文双郡主害怕被马拖行,只好翻身上马,两人在马背上来回撕扯,导致马匹受惊更甚,愈发奋力狂奔。
“你这个贱人!疯子!放开我!”
从萤又狠狠刺了马身一下,心中惊慌面上不显,对文双郡主道:“我若再刺一下,颠马散发作更快,你坠马必死。”
于是文双郡主改了主意,打算先把从萤推下
马,但她把腿上的绳子绑太紧,慌乱中竟找不到解法。
两人就这般你推我我推你,在马背上拉扯得有来有回。
跨下的马因受惊而慌不择路,屡屡穿过灌木,往密林更深处奔逃,从萤身上被枝叶刮出许多细小的伤口,力气也将竭尽,一边按着文双郡主不让她逃,一边四下张望,希望能遇到猎队出手相助。
可是浔陵山太大了。
另一边,晋王服过药汤后,忽觉左眼跳得厉害,心里总觉得放不下,命人去探看从萤是否已回帐休息。亲信很快折回,说帐中无人,却在围场被毁坏的栅栏附近拾到了一枚捧鬓珠花,晋王认得,正是从萤今日所戴那枚。
晋王一阵急怒攻心的骤咳,握紧掌心的血丝吩咐道:“点一队精锐,备马!”
亲信心中大罕,目光在他伤病的脚上扫过,想说什么,可是见他面色如杀人,终不敢多言,乖乖备马去了。
……
从萤没想到先遇上的会是西鞑使者。
西鞑人的马上功夫是看家本领,从萤见他们刀上有血,马背上却没有猎物,监随侍卫不知下落,心中便觉不妙。
文双郡主却高声朝他们喊道:“快救我!我父重重有赏!”
西鞑勇士阿古拉拉开弓,一箭射中了从萤身下的马。马受伤前屈,从萤和文双郡主同时向前跄落,她躲在郡主怀里缓冲,听见了郡主一声摔断骨头的惨叫。
从萤虽然摔得疼,索性并无大碍,她解了绳子爬起来想跑,几个西鞑人却将她团团围住,笑得不怀好意。
文双郡主咬牙切齿道:“杀了她!快杀了她!她已经知道了咱们的计划!”
阿古拉冷笑着向从萤拔出刀。
正此时,忽闻身后一阵嘹亮的马声嘶鸣,众人一齐转头,见赤色骑装猎猎如火,卷风奔来,同时数箭齐发,逼得几个西鞑人连连后退。
来者竟然是淳安公主。
她独自一人,猎队不知所踪,身下的马明显已呈现疾狂状态,却还受她把控着方向。
说时迟那时快,公主如驰电一般冲到面前,朝从萤伸出一只手,速度微微一滞便将她拉上马,枣骝马喷鼻高高扬蹄,趁众人受惊之际冲出了围截,向北疾驰离去。
文双郡主捂着肋骨慢慢站起,抽着冷气质问道:“你不是西鞑第一勇士吗,为什么贵主到现在还活着?”
阿古拉被挑衅了尊严,十分不虞地辩解道:“我已将她的猎队处理干净,若不是你突然闯进来,此时已经把这个女人杀了!”
文双郡主说:“她的马中了颠马散,只会往有水源的地方跑,走,一起去追,决不能让这两人活着出围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