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婚仪
冬至之后,葭月二六,是钦天监算出来的吉日。
步春衢一派热闹的景象,虽然路旁围了步障,仍拦不住百姓们看热闹的兴致,众人擎首去瞧身着大红婚服、御马而行的晋王殿下。
从前只听说他病弱,后来听说他阴狠,如今瞧个真切,不料却是如此温雅清润、如芝兰庭树一般出彩的人物。墨眉深眼里含着笑如春风,繁复华丽的吉服衬得他病容多了几分精神,有如疏花照水一般清绝。
听见有人喊吉祥话讨赏,晋王吩咐陈成:“把准备的银锞子撒一些出去,告诉他们迎王妃绕城时有金锞子赏,请他们多为王妃积些口福。”
令旨一出,两街顿时更热闹了,若非有奉宸卫维持,只怕要冲出步障,随晋王同往迎接王妃。
从萤在集素苑里待嫁。
这回嫁人,是有圣旨封诏的热闹大事,除了相好的几位闺友外,从前与姜家交好的夫人们也来送亲,从萤向她们道谢,请季裁冰帮忙招待安排。
天色尚早,从萤在阁中待不住,想趁着还没梳妆换嫁衣,也出去帮忙一番,不料刚出门就在紫竹丛边碰上了几位扎堆的夫人。
似乎起了争执,旁边添风助势的两位瞧着陌生,为首那位却有几分眼熟。
从萤仔细回想一番,想起她是礼部某位官员的夫人,姓孙。这位孙夫人从前与她的伯母蔡氏交好,与她母亲赵氏也偶有往来,姜老御史病故前后,给姜家出过不少馊主意。听说她与钱祭酒家沾亲带故,从萤疑心,从前筹谋将她许给钱老三,就是这位孙夫人先起的念头。
孙夫人许久不登门,今日竟又来凑热闹,还拦住了谢夫人的去路,好一番阴阳怪气。
“真是稀奇,从前莫说邀请谢夫人,似咱们这般无权无势,便是见一面也难。今日竟能在此地见谢夫人亲临,不知该说是晋王妃的面子大,还是谢氏不同往日,所以谢夫人也变得平易近人了呢?”
另一人说道:“晋王殿下尊贵,当然人人都想沾晋王妃的芳泽,只怪前头招呼的季娘子,商贾人家没个成算,什么人也往里放,若是扰了晋王妃鸾驾可不好。”
所以这三个人将谢夫人堵在月洞门外,不肯放行,要将从前高攀不上的积愤,都趁机报复回来。
谢夫人按下要出面理论的长媳孟氏,正要说什么,忽听一道清盈的女声喊道:“娘!大嫂!”
众夫人循声望去,见本该在阁中梳妆的晋王妃揽着裙摆,疾步沿着行廊跑到面前,虽是素
面未妆,通身却洋溢着新嫁娘的欢喜,俏生生如一支沾露的鲜百合,突然扎进了谢夫人怀里,揽着她的手臂,显出一种极亲昵的姿态。
声音也透着几分娇柔:“娘怎么才来,我等着你给我梳头呢,都等急了。”
这一声“娘”听得孙夫人一行变了脸色。
知道她与谢三定过婚的人不少,她不赶快与谢氏撇净关系以自证清白,反而还上赶着喊谢夫人作“娘”,疯了不成?!
就不怕污了名节,惹得晋王殿下震怒?
谢夫人不愿她们多嘴生事,向孙夫人解释道:“我早就认姜娘子作义女,她生母皈依佛门不在身边,所以今日暂由我来送她出阁,并非你先前担心那般是来裹乱的。”
从萤这时才分出一点眼风给孙夫人一行,淡淡问道:“你们是哪家的仆妇?我不认得。”
仆妇专指下人,听了这句问,孙夫人嘴角抽了抽,脸色当即变了。
但她敢怒不敢言,还要笑着讨好打圆场:“王妃殿下贵人多忘事,我是东巷孙家的孙大娘啊,从前常与你母亲和伯母走动的,今日我来送你出阁,贺你新婚,瞧瞧,我还带了贺礼。”
她捧上一方锦盒,里头是一柄成色不错的玉如意。
从萤却不接,笑了笑:“哦,想起来了,我记得孙夫人说过,这玉如意要给我堂姐出嫁时添妆。”
孙夫人讪讪:“这不是没赶上二娘子她……”
从萤说:“我堂姐和伯母在平州很想你,我送你去见见她们如何?”
平州据此千里远,据说民风彪悍、瘴疫满地,孙夫人霎时变了脸色,苦声告饶。
谢夫人轻拍从萤的手背:“咱们梳妆去,莫要误了吉时。”
从萤点点头,舍下她们,挽着谢夫人往嫁阁走了。
身后孙夫人一脑门儿冷汗,满胸腔的晦气,几人互望,皆是一副悻悻模样。孙夫人切齿道:“任她现在嚣张,若是被晋王知晓,必然厌她不守妇道!等着瞧吧!”
说罢便往前头去了,要找个机会去与晋王告状。
从萤在嫁阁里匀面更衣、梳头戴冠,上好妆后,被谢夫人搀到罗汉榻上坐着。
她见谢夫人忙前忙后,反复检查要带出阁的物什,又叮嘱喜娘们一会儿该如何扶她出阁,怎么理她的裙、怎么护她的冠,井井有条,头头是道。
不由得鼻尖微微泛酸。
幼时姜家她大堂姐出嫁,被夫家人迎走时,与蔡氏抱着哭成了泪人,好一顿难舍难分。那时从萤瞧着,心里不甚理解,觉得自己将来哪怕嫁得极坏,也不会不舍到抱着赵氏,哭出如此情态。
这会儿倒有些感同身受了。
她轻轻喊了一声:“娘。”
谢夫人连忙搁下手中活计走过来,温声询问:“是不是冠子戴着太累?”
从萤摇头,抱住了她腰身,侧首轻靠拢在她小腹上,低低道:“多谢你不计前嫌,今日能来送我。”
谢夫人摸摸她的头:“你我哪有什么前嫌,以后我不在云京了,当然要看你过得好才放心。”
从萤微怔:“你要走?”
谢夫人点点头:“待送你出阁,我就打算回陈郡。”
从萤说:“暂避纷乱,这样也好。”
只是握着谢夫人袖子的手愈发不舍,紧紧难以松开。
吉时将到,外头鼓吹爆竹一齐热闹了起来,从萤握着却扇遮面,偷眼往外瞧,见珠帘晃荡,许多人拥着晋王推开了正门。
公子吉服,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入门便朝她望来,目光相触,从萤心头乱跳,连忙又拢严了扇子。
虽然嫁过两三回了,但回回心境不同,如今还是紧张。
晋王的身份毕竟与谢三不同,季裁冰、紫苏都不敢仗势闹他,阿禾、音儿与他不熟,也没有伸手拦要,倒叫他占了大便宜,只受谢夫人之命,略作了两首赞慕新嫁娘的却扇诗便饶了他。
他缓步挑开珠帘,来到从萤面前,半蹲下向她伸出手:“吾妻久候,可愿随我走么?”
他看她的眼神,像一袭温温的水流,因为太澄澈,反令人错觉其浅,实则极深极静。
这样的眼神,是经历了十五年痛苦寻觅的淬炼,才有如此令人心折的光晖,才会令她见他的第一面,就迟迟忘不了这双情意沉重的眼睛。
想起梦里见到的那十五年,从萤忽地红了眼眶。
晋王安抚她:“别怕,也不必顾忌太多。”
从萤点点头,伸手交予他,屋里霎时扬起花瓣,众人欢呼着向这对新人祝祷。从萤任他牵着向外走,要在集素苑前堂后阁里绕两圈,向娘家的亲友一一作别,然后才出门登上王妃翟车。
因顾及谢夫人的心情,怕她想到谢玄览伤心,从萤舍去了拜别岳家高堂这一仪式。
不料那孙夫人却在此时探头伸出多嘴舌:“生母不在,不是还有婆母么?我听见姜娘子喊谢夫人作娘了——啊呀,我说错了,不是婆母,是义母,如今姜娘子的正经婆母可是长公主殿下,以前私下喊的已经不作数了。”
也不知她是仗着大喜的日子主家一团和气不计较,还是一时被嫉恨冲昏了头,这话说得露骨,只差将“姜从萤不守妇道”一嗓子喊出来。
场面有些微妙的沉寂,众人都小心瞥向晋王,看他将如何处置。
正常的男人,在迎亲时,听说新娘私下喊别的男人的母亲作婆母,必然会心中不虞,轻则灰心失望,重则当场发作。
端看他是轻还是重了。
从萤只觉得好笑,她悄悄捏了捏晋王的手,示意他不必理会,一切以婚仪优先。
晋王比她更想要这场婚仪圆满。
他面上没有丁点被冒犯后的怒意,反而含笑说道:“这位夫人说得有理,谢夫人待王妃如亲女,有帮扶教导之恩,既为义母,当然要拜,来——请谢夫人坐高堂。”
远远观望的谢夫人没想到会有这一出,尚不待她悄悄擦平眼角,被紫苏和陈成连恭带请地推上了高堂。
她有些犹豫:“这如何使得——”
虽然面前的确是她的儿子和儿媳,毕竟碍于世俗身份,心中记挂便好,何必自惹流言?
晋王与从萤却毫不犹豫跪了下去,朝谢夫人郑重叩首,齐齐喊了声“娘”。
晋王说:“吾迎卿家妇,当为卿家儿,反哺同乌鸟,承欢椿萱枝。”
他说会像对待亲生母亲一样奉养谢夫人。
谢夫人将他扶起,眼中热泪莹莹,已是强忍哽咽,点头叮嘱道:“好……以后要待阿萤好,你要好好保重。”
又与从萤嘱托一番,数番拥怀,为她擦泪。
奔着要看热闹的宾客们傻了眼,不免也受这谆谆情意的影响,一时都抬着袖子抹泪,又忍不住含着种歆羡慰藉的笑,看堂上分明没有血缘、却真挚如亲生子的一家人。
有人赞叹晋王不愧是能成大事之人,有人感慨他对晋王妃真是纵得没边儿。
也有人又恐慌又憋屈,譬如孙夫人一行,险些要怄了血,自知再待下去也没了什么兴头,灰头土脸地悄悄走了。
拜别高堂,迎王妃上翟车后,陈成将孙夫人的来龙去脉简单向晋王交代了一番。
晋王说:“良辰吉日,不宜杀生,你看着处置吧。”
陈成应了声明白,不再以此琐事烦扰。
翟车驶离集素苑,绕步春衢缓缓行走,前后舞乐冲天,更有两侧百姓拔高了声调,祝晋王妃金枝千岁、长乐无央,声势之浩荡,竟连唢呐声也盖过了。
饶是淡泊如从萤,一时也被这声势震惊了,忍不住挑起翟车一角往外瞧。
见两侧女官各捧彩匣,匣中满满都是金锞子,十分豪气地抓了一把,听见哪边喊得声音洪亮,就往哪边抛洒,真真是挥金如土。
紫苏悄悄说:“为打这些金锞子,可是把长公主攒的金库都搬空了一半。”
从萤瞠目结舌:“长公主竟然同意了?”
紫苏学长公主的模样,抬颌颐指气使道:“吾儿娶妇的排场,要他谢家三个儿子摞一起都比不上!撒,给本宫使劲往
外撒!”
从萤听罢,一时又好笑又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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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私密马赛错估了一点字数,这章差一点没写到,不想潦草只好另起一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