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清醒梦
盛夏时节,林影还要戴着丝巾,穿长裙长裤,对每天下了地铁还要走十分钟的她而言,无疑是种煎熬。
这天一到单位,她就被老板叫去了办公室。
他问:“我听说你认识藤春那边的人?他们最近签的画家严翊明,是你先生?”
一听这,林影立刻明白了老板背后的深意。
“嗯,是。”
“那太好了林影,你来公司这两年,运营这方面的数据出类拔萃,商务外拓的职位,我本就是属意于你的。下周藤春文化要请所有签约的艺术家去乌镇,那里开发了一个艺术视觉项目,藤春在争入场名额,我们最近也在谈那里的扩项,为十月份的戏剧节做准备……”
听下来,林影要做的,便是以严翊明家属的身份,一起去参与藤春这次去乌镇的项目之行,同时要为画廊十月份的拓项做商务洽谈,争取拿下两家的手牌。
从难易程度上来讲,不简单。
但从人际关系上来看,她最合适。
或许她上司怎么都不会想到,比起去完成商务对接这项硬性任务,她更排斥的,竟然是和自己丈夫同行出差吧。
自那晚之后,严翊明对她的态度阴阳怪气,平时话少了,抱怨多了。
小半个月以来,林影一直与他分居两卧,刻意避开与他亲密接触,其余时间相安无事。
到了乌镇后,两人根据负责人的指引,下榻了乌镇景区里的民宿,房间的视野格外开阔舒展,闲坐廊亭,静观小桥流水。
毕竟是古镇,房子虽然经历了几番革新装修,原材料也是老古董了,隔音效果不算极佳,夜深人静的时候,伏墙倾听,应该能听到隔壁人走动的声音,走廊上的动静就更别说了……
“小江总,您的房间在这…”
林影听到廊外门童带客人到隔壁,那人刷了卡,道了谢,门童先走了。
听到这个称呼,林影忽然一愣——是他吗?
若是,那也不会比现在的情况更糟了。
她和严翊明中午去镇上最火的餐厅用餐,隔壁桌的两个人,可谓是“冤家路窄”。
一个是藤春文化这次项目的负责人陈灿,一个是江林集团的总经理江数。
先前为了报答江数的引荐,林影那之后特意请了这两人一起吃了顿饭。
而今天先认出来她的,不是江数,是藤春的陈灿,他朝二人招手——
“哎?这不是林小姐吗?这么巧,一起来坐啊。”
严翊明不认识他,却认识他同行的江数,而陈灿不认识他,却认识他老婆林影,整个氛围就变得有趣微妙。
四人相视而坐,彼此间最坦诚直接的只有陈灿了,他三两句解释了与江数林影兄妹认识的来由,严翊明脸上的表情僵了半截。
而江数依旧面不改色。
林影说:“怪不得老板这次让我来,原来你是负责人啊。”
“现在藤春还在摸索阶段,露脸的项目多着呢。”他拍了拍江数的肩膀,稍显亲昵,“你也知道,我跟你哥上学的时候就认识了,上次听说巨鹿那边场子是你负责的时候,对我真是及时雨,虽然你总说是我帮了你,但有一说一,你也好、你们单位也好,帮我兜了不少幺蛾子呢,不然我也没机会策划这次的项目。”
陈灿这人暖场能手,什么人什么话到他跟前,一准儿不落尴尬,主打就是端水,看到严翊明面色平平,他赶紧补上——
“和林小姐结识后才发现,您丈夫的画啊,也在我们待签约名单里,这更是巧了,所以隔天我就赶紧让助理联系严先生了,每天收到的投稿太多,助理也不当回事,我回去骂了他好久,不然真错过了您这么独树一帜的作品了!”
可这段话
对于此刻的严翊明而言,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努力了这么久少有人赏识就算了,他之前引以为傲的藤春抛来的橄榄枝,居然还是沾了林影和江数的光——一切都不是他想象中那样理想,他也不像他想象中那么理想。
“哦,这样啊。”
严翊明语气悻悻,一点没有要摆笑脸配合的意思。
这要是搁过去,林影铁定会给丈夫使眼色,或撞一下他,让他意识到自己表现不妥,然而这次,她自顾自吃着碗里饭,像是压根没听到严翊明说了什么。
还是对面的江数打了个卯,把这话题过过去了:
“画画这事我妹夫是专业的,就算没你火眼金睛,他遇到伯乐也是迟早的。”
陈灿笑:“小江总说得对,是我唐突了!来来来,我自罚一碗鱼汤啊!”
这顿饭因着陈灿的暖场,全程也算缓和,但除了他之外的三人,似乎没有一人是真觉得缓和的,至少严翊明绝不是如此。
午后,几人一同去了活动现场,林影趁着严翊明与其他艺术家合影的空档,问了陈灿:
“我哥怎么一起来了?他是投资方吗?”
“不是不是,我们做同学的哪谈什么投资不投资,俗了!我要办项这事我们上次同学聚会喝酒谈起来了,他说想来散散心,这事对我而言也不算什么难事。”
及此,林影似乎已看透了江数的心思。
若是搁在之前,他们两人早该见缝插针的背着亲热了,可这次人多眼杂,严翊明也跟着,实在是很难找到间隙。
而私心里,林影也不想那样做了。
准确来说,她不敢那样做了。
那晚严翊明的粗暴让她清醒——她和江数没有想象中伪装得那么好。而继续和他纠缠下去,对她而言不会有任何好处。
而对江数则不然,无论对方是谁,他都可以全身而退的。
因为他孑然一身,而林影看似透明低调,实则像个提线玩偶,一举一动靠的都是别人的掌握。
所以这次全程,无论是对严翊明还是对江数,她都表现得置身事外,一边是貌合神离的丈夫,一边是明面上关系良好,但私底下“我们不熟”的继兄。
活动结束时已夜幕低垂,主办方还安排了船宴,规模不大,但排场热闹。
为了应景,林影还特意换了一身新中式旗袍,在场少不了投来溢美眼光,一边朝严翊明说“好福气”,一边还不忘拍她马屁。
总之,真正落在她自己身上的好,只是那张脸和身材而已。
她对此感到厌烦。
在那群男人聒噪谈天论地的时候,她悄悄下了船,去到坞头边小坐,看着溪流对岸的酒吧驻唱,懒懒地弹出人生的诗意与洒脱,与她无关的洒脱,和溺死人的诗意。
有那么一刻,她很希望能一辈子坐在这,如果有人发现她了,她就一头栽进水里,不挣扎,不呼救,任由自己坠下去……
安静不到十分钟,严翊明还是发消息问她在哪,她回复:
“我有点晕船,待会儿直接回客栈了。”
然后她把手机静音,不再看了。
乌镇流淌的夜色,与桥岸边咿咿呀呀的弹唱声,和在一起,像是和成了柔和的面团,任她随意地揉捏,挤压,不会有挣扎,全都是属于她的东西。
可这景色不应该只是供她赏玩的,而她,也不是属于任何人的东西。
她做了决定。
离婚。
不管会有什么后果。
她打算回上海就与严翊明提。
回到房间,本想与他相安无事地度过今晚,然而对方并不愿如她的意。
半个多月没亲热,严翊明自然不肯放过今晚这机会,林影尝试拒绝只是徒劳,对方这次变本加厉,甚至更加恶趣味,强迫她看着自己,强迫她回答些下贱的问题——
“是不是很欠啊?”
“更喜欢谁的啊?”
“怎么不敢叫了?”
他不仅没像过去那样要求她声音小点,反而故意按着她的脑袋,紧贴墙面,粗暴要求她叫大声点,如果不叫,就会狠狠去掐她掴她。
林影知道他为何如此。
他想恶心隔壁的人。
这么差的隔音,隔壁一定什么都能听到。
她的无奈,她的痛苦,她的挣扎,也一样融进了这被强迫的叫声里。
践踏女人尊严的,从来不是任何一场酣畅淋漓的性爱,而是任何一场以侮辱为目的的强暴。
她用尽全身解数,想要将眼前人推远,可对方的强硬的力气,令她使不上一点劲儿,身体感受不到任何快感,甚至有点倒胃口,很想吐。
他仍不停地鞭策,让她叫出倒胃口的声音。
真倒胃口。
包括她自己都是倒胃口的。
直到她真的吐出来,严翊明才终于像大梦初醒似的,赶紧停了动作,却愣在了床上。
林影踉跄着跑到卫生间,把今晚的山珍海味还给马桶。
终于清净了,终于清醒了。
什么都不值得,她也不值得。
她此刻根本不像个人。而丈夫此刻,根本就不是人。
林影随手捞起了一件衣服,拿了手机证件,拉门出去前,硬生生挡下严翊明的手臂:
“别跟着我,不然就等着给我收尸。”
嘭——
她摔门逃了出去。
小桥流水与吉他弹唱声音相和的烟火气息,让她短暂喘息。
泪如雨下,像是散光了似的,看什么都是重影的,连摇橹船上的灯火都是黄到透明的。
她冲到了一家小卖部旁,买了包香烟和打火机,游荡到一船坞处,刚想坐下来点火,头顶上忽然伸来一只修长的手,不动声色地把烟从她嘴里抽走,并辅以警告——
“抽烟解决不了问题。”
“你还给我!”
林影身体力行地朝江数抢夺着那根被他蹂躏的烟卷,却忘了,自己手里还攥着整整一包。
她的哭喊和抢夺没有意义,只是想要发泄而已,尝试抽烟,也是为发泄。
江数直接将她揽在了胸口,准确地说,他主动迎上了林影不加节制的撞击。
她的眼泪很快将他衬衣胸口的那部分浸湿——“我受不了了。”
“我知道。”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我听到了。”
“那根本不算什么!”林影提高声量,羞恼地打断他的措辞,“现在我才明白,我真的无依无靠,所有人都不会站在我的立场,我所有的一切都在被利用审判……我是错的,我活该,凭什么呢?这么多年…我明明都按照你们期望的做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
“阿影,跟严翊明离婚吧。”
他将这句话真挚地送林影耳畔,沉重有力。
正好落在了她那会儿的决定上。
面对着这份“怂恿”,林影蓦然清醒——
“跟他离婚,好光明正大跟你偷情吗?”
“光明正大过你自己的生活。”
“…自己的生活?我自己又是什么东西?”
江数抚着她的脸颊,强迫她看着自己,“林影,你不是非得考虑别人,比起自责,你最该做的是认清现实。你这段婚姻就是错的,无关你去满足谁的期望。”
婚姻是错的,期望是错的,甚至那些强加在她身上的要求也是错的。
她也是犯了错的人,与丈夫吵架出来,还需要情夫来安慰。
但撇开这一切,是有人先给了她错的暗示和选择,一叶障目,她还什么都没看清,就已经入局了。
现在想要出来,就要经历这些妄念折磨。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在我结婚之前说这些,为什么不在我小时候说?那时候说了,我或许就不会这样,爸也好,你和江姨也好,没有一个人真正在意我的感受!”
“那时候说了你就会听吗?”
江数打断了她无可忍受的责备,放开她之前,顺带掳走了她手里的烟包。
“过去好坏与否
都改变不了了,何况依你当时对严翊明的感情,你结婚之前,动摇过和他在一起的心吗?”
……
他说中了。
她没动摇过,尽管她偶尔会觉得严翊明对她不过尔尔,但她都没想过分手,一来她默认自己没有别的选择,二来,她总担心二人之间若有了什么问题,那父亲和严松的关系岂不是也很僵?到时候她就是始作俑者,会更不受待见。
荒谬的、世俗的、理所应当的念头,就这样变成了困住她的牢笼。
她带着镣铐,走进了人生的下一个牢笼。
“离婚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你开口,后续所有的麻烦事,我都可以找律师给你解决。你也不必顾虑爸妈会怎么想,和严松合作了这么几十年,情谊矛盾参半,真没了你和严家的关系,是利是弊都很难说。更何况…江林未来的总经理是我,我不在乎与严松之间那些虚名。”
及此,林影将信将疑地抬头看他,灯火葳蕤摇曳,他眸光格外澄澈。
她知道,除了感情之外,江数这人做事总是靠谱的,只要他说得出口,那就一定做得到。
“为什么要劝我?我离婚对你在集团是有什么好处吗?”
她曾不止一次听说他与严松的管理观念不合,每次开会明里暗里互相掣肘,只要她和严家没了这层关系,那江数在集团里似乎也不必忌讳严松太多了。
而听到她如此洞察的疑问,江数觉得啼笑皆非:
“你一定要那样想我吗?在你眼里,除了那种事,我对你就不能是出于任何感情的照顾与偏爱吗?”
“你不会想说,你把我当亲妹妹吧?”
林影的语气略带嘲讽,不过这嘲讽与其是对江数,不如说是对自己。
可江数似乎被她一遍遍冷嘲磨得失去了耐性,干脆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随你怎么想,我刚说的话你考虑清楚。”
他欲转身离开坞头,林影忽然道:
“我不想用钥匙了,等回去就还给你。”
“用不着,我最近打算换锁了。”
坞头归于宁静,林影望着江数离去的背影,怔忡万分。
她刚刚听了什么,又说了什么,而对方又对她说了些什么?
她好像全听进去了,又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清醒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