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她心气太高,迟早会害了你。”
裴迹之扶着父亲的后背,另一手去捡来床上的软枕,垫在父亲身下,“儿子想过了。这不大大的好事吗?你瞧,满城人都知道天子脚下出了个诗仙,神仙在世,上穷碧落下黄泉,天上地下英才皆听天子号令。鸿胪寺、钦天监可有得忙了,奏报祥瑞的奏章都递不过来了吧?”
“你也知道是神非鬼!沈氏身份要是暴露,你愚弄天子,你是要我们满府人给那沈氏陪葬!”
“谁敢查,谁敢奏?”裴迹之按下梁国公竖起的手指,替他放到被子里盖好,“就算是鬼,这丧事也非得喜办了不可。”
新罗婢端来药碗,裴迹之顺手接过,“来父亲,喝药。何必为此事烦忧,交给儿子去办就行了。”
梁国公随手一拂,裴迹之手中药碗被打翻,白瓷迸裂,药汤滚了一地。
“她是个女鬼!你和公主参与此事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这祥瑞庇佑的到底是谁!”
新罗婢闻声上前来,蹲在脚边收拾瓷碗碎渣。
“出去。”头顶裴迹之低声喝道。
新罗婢后脊背一抖,这声音不怒自威,与昨日吊儿郎当的口吻大不相同。
手下差点被瓷片划破,站起身连忙快步走了出去,顺手拉上了门。
待里屋的门合上,四下昏黑,只剩窗边一点日光。
裴迹之才缓缓开口,“父亲。你得服老,有些事情操心不得。急也急不来。”
梁国公一急,“你要造反吗裴迹之!”
“父亲,你今日是因此事急病的吗?”
“你别同我说这些旁的!”
“不。”裴迹之上前按住梁国公的手,“此事对儿子来说很重要,儿子有心中所求之事,但仍孝敬、尊重父亲,不愿父亲为儿子担心。”
“你既然不要我担心,就不要做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整日同女鬼厮混!攀附公主!义恩公主如今是圣人的眼中钉!圣人要复用崔家,就是把我们和公主都架在火上烤!”
“当年崔家的事情,儿子不也做成了吗?为何父亲始终不信任我?”
“你!”梁国公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手戳着裴迹之的胸口,“当年圣人想留崔皇后一命。是你在背后推着谏官苦苦相逼。圣人同崔皇后是同甘共苦的旧人,一道从流放地里走到万人之上的夫妻之情,即便她要权、要谋反,圣人都念着旧日情分。如今时过境迁,圣人忆起当年旧事,背地里有多恨你,你不明白吗!”
“他们夫妻情深,就要我们生离死别。没有这样的道理。”裴迹之背对着花窗,头顶一层光晕笼罩,脸色晦暗不明,“当年四相案背后,父亲到底做了什么?”
“你!”
“你投靠了崔皇后,是吗?圣人复用你,利用你铲清旧臣。崔皇后与你结党,你们当时已经定好了两家结为姻亲是吗?你拿沈亦谣的命去算计?”
“当年不都定好了和离吗?谁也没想要她的命!”
“那她要是不肯呢?你的后招是什么?”裴迹之眸中一片幽深。
床榻上梁国公的脸色越发灰白,嘴唇翕动了半晌,嗫嚅着说,“……她心气太高,迟早会害了你。”
明理堂重修了,沈亦谣半是恐吓半是认路的拎着喜鸳的衣领,一路走过来。
门口的陈妈妈见喜鸳面如菜色地走上阶来,“世子夫人领来了吗?”
喜鸳抖如筛糠,“在……就在此处。”
沈亦谣伸出手,在陈妈妈头上随手一拈,陈妈妈头上的簪子应声滚落在地,发髻散落。
“啊!”陈妈妈慌忙捂住自己的头发,弯腰去捡地上的发簪。
“让沈氏在廊下站着!”门内传来许氏的厉喝。
不是吧?让鬼魂站规矩?
沈亦谣无奈地歪头一笑,一脚将门扉踢开!
“砰!”
许氏高坐堂上,听这声动静也吓得肩膀一抖。
慌张一闪而过,许氏迅速拉下脸,朝着空无一人的门口道,“沈氏。你虽死了,但我仍是你的婆母,你若还认自己是迹之的妻子,就不该对你的婆母不敬!”
沈亦谣一愣,一时竟跟不上许氏的思路。
“裴迹之没告诉你们吗?他早就写了放妻书。”
许氏闻言也一滞,眉头微蹙,“纵是如此,你没签字画押,也未去官府改户籍。死后仍然葬在裴家祖坟,墓志也是裴氏妻!”
沈亦谣飘上堂去,蹲在许氏头顶,贴在许氏耳边,诡异耳语,“那又如何?鄂州小将杀妻杀婢,妻婢冤魂回来索命的戏文故事……”一手抚上许氏的碎发,“婆母……听说过吗?”
许氏被这冷言冷语激得耳边发颤,仍打起精神,手在凭几上一拍!
“你是自己病死的,梁国府谁也没亏欠你的!”
沈亦谣瘪了瘪嘴,眼皮子一眨,作弄够了,转身在许氏身边坐下。
“那你叫我来干什么?既然问心无愧,为何不肯同我相安无事。”
“是你先不肯同我们相安无事的。你既然死了,为何还要回来纠缠迹之,搅得国公府鸡犬不宁。”
沈亦谣耸肩一笑,“可是,不是我先纠缠的啊。是裴迹之不肯放过我。”
沈亦谣垂下眼,把腿收回榻上,抱着膝,缓缓说,“他不肯放过自己,也不肯放过我。他要歉疚,一门心思要补偿,我怎么能拂他的情?”
许氏面色也有些松动,“他是个死脑筋的。你瞧瞧,他这三年,把日子过成什么样了?他不说,我们做父母的都看在眼里,他心里一刻都没放下过当年的事情。他以前能说会笑,多有生气的一个人,他……他被折磨得不人不鬼,他多恨自己啊。”
沈亦谣想起裴迹之多年前的样子。
少年意气,闲云野鹤一般自在随心。
可他在朝堂之上,自己瞧着他功名加身,端庄持重,人人称赞。
他不开心。
人生最得意,也最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