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阆苑曲(七)
曲砚浓发了一会儿呆。
卫芳衡忧虑地望着她。
“我一定是孤注一掷。”曲砚浓说, “我这人也很爱弄险。”
但是她究竟怎么孤注一掷的,她还是没有头绪。
“什么弄险?”卫芳衡完全听不懂。
曲砚浓没解答。
“没什么。”她轻描淡写地说,“我在想阆风之会, 怎么弄点新花样。”
她这么一说, 卫芳衡就感觉那几个小修士要惨了。
凡事最怕仙君一拍脑袋。
卫芳衡秉着慈悲之心转移话题, “说起来,那个戚枫的事,就这么算了?”
“没有啊。”曲砚浓看她一眼,没戳破, “谁说算了?”
卫芳衡本是随口一问,听到这个回答倒是狐疑起来, “那你怎么没追查幕后之人?”
“不用查。”曲砚浓说。
已经知道的答案还查它干什么?
“为什么?”卫芳衡追问,“就让他这么跑了?”
“谁说他跑了?”曲砚浓反问。
“你知道幕后之人去哪了?”卫芳衡一惊,又觉得理所应当,“那你为什么不抓他?”
直接逮住有什么意思, 檀问枢不会断尾求生吗?她得给师尊一点希望,才能激发师尊铤而走险的斗志。
檀问枢会猜到她在钓鱼, 不过只要她给够机会,他一定会试一试能不能叼走鱼饵而不上鱼钩。
他这人就爱卖弄聪明,喜欢以小搏大, 看不上稳妥的办法。
曲砚浓笑了一下。
“因为我想让他猜一猜,我为什么不追查。”她说。
卫芳衡一怔。
她透过青镜望着曲砚浓的面容。
她有夺目慑人的风仪,但卫芳衡却看见她的索然。
卫芳衡这个人,生来有一股拧劲, 旁人奈何不得,她自己倒没觉察。
与曲砚浓相处数百年,再笨的人也能明白, 仙君的心意莫测,不是谁能改变的。旁人尽过心力,在仙君这里碰了壁,自然识趣地收了手,已经算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可卫芳衡有一身铜头铁臂。
“你还是去见一见夏仙君吧。”她突兀地说。
“啊?”曲砚浓茫然。
怎么又拐到这个话题了?
“如果夏枕玉和季颂危比你先化解道心劫怎么办?”卫芳衡问。
莫名其妙地来这么一句,没有一点铺垫,若是知妄宫里有第三个人,一定会觉得卫芳衡奇怪。
夏枕玉和季颂危就算化解了道心劫,又和曲砚浓有什么关系,怎么就要问一句“怎么办”了?
曲砚浓抬眸,透过镜子看卫芳衡。
她像是重新认识了这个跟随她数百年的女修,沉默了片刻,有点恍然:一个天资不错的修士无怨无悔地忍受远离尘嚣的孤寂,怎会没有因由?
卫芳衡并非生性淡泊名利,只是把渴望随同忠诚一同放在了她身上。
五域何其大,曲砚浓总是那个赢家,卫芳衡的忠诚不需要任何回报,因为追随赢家就是对这份忠诚最大的回报。
不是势利眼、不是见风使舵,是因为卫芳衡和后世的每一个修士一样,遇见她太晚了。
他们遇见的是一个传说。
一个虽有坎坷,却只会铸就她辉煌、让她的成就越发耀眼的赢家。
曲砚浓不在乎“五域第一人”的称呼,可卫芳衡在乎。
曲砚浓想明白了,可这恍然于她又太寡淡,最终让她语调平平地说,“那这个世界就有救了。”
卫芳衡懵然望着她,“什么?”
五域太平,怎么就需要被救了?何来的有救?
曲砚浓没有一点笑意。
“传说中,会有魔主诞生于冥渊中,啖山噬海,率亿万魔众,分食整个世界,最终和所有生灵一道归于毁灭。”
“我敌不过,夏枕玉敌不过,季颂危也敌不过。”
“除非有人能解决道心劫,成为仙门传说中至高至圣的道主,山海在握,重造鸿蒙。”
卫芳衡嘴都张大了,“这、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简直像个浮夸的传说,她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听说过……不可能是真的吧?
曲砚浓定定望着她。
“你没听说过,自然是因为知道的人觉得不应该让你知道。”她说得很漠然,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我化神之前也不知道仙修有道心劫。”
哪怕是现在,她也还有不知道的东西。
譬如,上古以来,化神仙修至少有十余个,他们全都陨落在道心劫中,却没有任何一个因此给世间带来灾祸。
这是怎么做到的?
既然已经迷失,难道还会有理智?
起码曲砚浓自忖到时是很难有觉悟并自裁的可能的,若能觉悟,那就是还没迷失。
一千年前她问过夏枕玉,夏枕玉没告诉她,说是没到时候——有时她真是讨厌夏枕玉这牛脾气。
曲砚浓沉吟很久。
“等到阆风之会结束后,我会去找夏枕玉。”她终于承诺。
如果夏枕玉那里没有她探索的谜底,那么她就再渡冥渊。
在高居知妄宫上之前,她也还在苦苦追索。
传说当久了,她也忘了,她不是传说里的那个神。
卫芳衡又惊又喜。
曲砚浓看过去。
“现在,你应该知道我们为什么不是敌人了。”她说。
三名化神修士,算不上关系紧密,少不了龃龉,却还守望相助,因为彼此从来不是敌人。
化神修士的敌人是魔主、是天地,是自己的道心,却从来不是彼此。
五月初四,时雨及芒种,仲夏日长,梅黄杏熟。
阆风苑的裁夺官席位上,胡天蓼面无表情地坐着。
“胡道友,何必作此不快之色?”戚长羽含笑来劝他,“今日盛会,仙君亲临,前后数百年都难再现,如此怏怏,小心错过了佳会。”
胡天蓼气歪了鼻子。
简直是倒反天罡,戚长羽来问他为何不快?这人的出现就是他不快的理由!
“你怎么还在?”胡天蓼很不客气地问。
戚长羽状似不解,“虽说沧海阁事务繁琐,但阆风之会这样的盛事,我总要来露一面的。”
胡天蓼真正要问的就是戚长羽怎么还在当沧海阁阁主!镇冥关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崩塌了,戚长羽怎么还没被治罪?
简直没天理了。
戚长羽眼睑微垂,“仙君圣明烛照,自能辨明忠奸。”
胡天蓼原本坚信戚长羽不会有好下场,这才说话毫不客气,可是此刻见了戚长羽这副沉定的姿态,心里又敲起了小鼓。他将信将疑——难不成曲砚浓真的不打算治戚长羽的罪?
他固然知道戚长羽得到曲砚浓青眼,但这份青眼,当真有那么深么?
……不可能的吧?
胡天蓼想着,余光瞥见戚长羽微微向上捋起袖口,露出腕上的一枚玉石,方孔圆形,模样有点眼熟。
修士佩玉太常见,他没在意,心里还在敲小鼓。
戚长羽不再搭话。
他昂首,身姿笔挺地走上高台。
诸天宝鉴映照他面容,威严庄重,对得起沧海阁阁主的风仪。
只是,傲慢。
“阆风之会秉承仙君之命,擢选五域后进英才,迄今已有九百余年。”他的声音在符箓的作用下传荡整个阆风苑,无数修士通过周天宝鉴看见他意气风发的韶秀面容,万众瞩目,再无旁人。
他心中情绪激荡:无论世人如何侧目非议,他此刻依然站在这里。
“隆——”
远天传来一阵迢遥浩荡的轰鸣。
厚密的云层震颤着,在轰鸣中如浪潮一般剧烈涌动起来,一浪翻卷着一浪排开,露出纯澈青蓝的碧空。
云飞千里,青空如洗,一点明净清光从极远处映照长空,宛然如月光。
阆风苑内隐约的嘈杂声很快消隐下去了,只剩下肃然的宁寂,不必谁喝止命令,最聒噪的人也自觉地闭上了嘴,巴巴地仰首张望着清光的方向。
十几息后,目力尽头忽而染上一片阴翳,转瞬将长天化为暝夜。
阆风苑里一片被压低的喧嚣和惊呼。
长天尽头,隐约浮现出一只长逾百丈的鲸鲵,遮天蔽日,覆雨翻云,在碧蓝如洗的青空中遨游,让人恍惚分不出头顶的究竟是否还是穹顶,又或者沧海倒悬,飞在了青天上。
在鲸鲵的身后,华盖宝车光华万丈,如曜日当空,划过长天,映照万里。
“曲仙君——”
“是曲仙君!”
阆风苑里爆发出一阵狂浪般的欢呼,从高台上看下去,人人翘首以盼,数不清的专注或好奇的脸,无数道目光如有实质,凝成一种无声的期盼,从平地映射长空。
不必吹擂,不必强调,甚至不必出现在人前,那种如影随形千年不变的名为“人望”的东西,于无声处鸣惊雷,当日月从云中显耀,光辉自然映照人间。
戚长羽站在高台上,再无人将半点目光分予他,虽则谁也不会关注,可他却无端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好似被人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
舍弃了一切尊严,宁愿像狗一样在她面前乞食,所得到的万众瞩目、无限风光,就像是天边的云霞,她一来,全都消散。
借来的风光,当然是要还的。
曲砚浓坐在高台宝车上端。
她已有很多年不曾摆出这副排场。
车辇是华光玄金星纹铁,华盖是机心水光落地绸,月华取为珠、璧云串作帘,青霄为道,鲸鲵为驾,破云登临。
“这才叫真的仙君气派嘛。”卫芳衡坐在车辇头,代为驾驭,对这副派头非常满意,“咱们都好多年没有这么见人了。”
确实好多年。
“说起来,这架宝车是你从哪弄来的?”卫芳衡问,“这么大排场、这么精细的做工,能把这车做出来的人也挺了不起的。”
曲砚浓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她很久以前,似乎也不是个喜欢排场和奢靡的人。
她坐在那里,凝神想了好一会儿。
“是檀问枢做的。”她说。
檀问枢?曲砚浓做魔修时的师尊?
卫芳衡疑惑。
曲砚浓没解释。
耳畔有檀问枢那讨人厌的腔调,笑眯眯地对她说:“潋潋,师尊这架车辇是不是很气派?想不想要?等我死了,它就归你了。”
曲砚浓不喜欢。
她不喜欢一切穷奢极欲,不喜欢一切排场派头,她什么都朴素,和檀问枢迥然相异。
檀问枢的车辇,她一次都没有坐过。
“他把这辆车送给你,是想讨好你?”卫芳衡好奇地问。
曲砚浓终于回答:“他希望我能成为一个和他一样的人。”
卫芳衡惊讶。
曲砚浓默默地想:那时他休想成功。
可是现在呢?
一千年以后呢?
她坐在极尽奢靡的华盖宝车上,破青霄、逐浮云,在数不胜数的翘首以盼里,高高在上,以举世无双的气派,登临人世。
宝车转瞬划破长空,飞到阆风苑外,在碧霄留下一道未消散的明净清光。
付与孤光千里,不遣微云点缀,为我洗长空!
她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到车辇的前端,微微垂首,俯瞰这浩荡红尘。
山光水色里,她高不可攀,垂望而下,恍如神祇,令人自心底生出最深的向往与憧憬,情不自禁地为她低头折腰。
这就是天下第一,这就是五域的无冕之尊。
是跨越千年,不灭不消的永恒神话。
无边青黛环衬中,她是唯一一抹雪色。
四海八荒、五域四溟,自这世间每一个角落荟萃而来的数不尽的修士,无论修为高下,从刚灵气入体的炼气一层,到震烁一方的元婴大修士,都在这一刻起身,俯首而躬。
苍穹之下,漫山遍野,只有一声呼喝:
“道气长存,仙寿恒昌。”
“吾辈于阆风苑内,恭迎仙君驾临。”
人群中,申少扬也兴奋地仰着头张望着,忽然听见灵识戒里沉冽嗓音,听起来莫名竟有些困惑。
“她现在好像变了很多。”
“哪里不一样?”申少扬好奇。
卫朝荣形容不出来。
“我不知道。”他最终说,“但我知道。”
啊?这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啊?
申少扬挠头。
他至今还不知道前辈同曲仙君的关系到底算什么,前辈是曲仙君早逝的道侣吗?
理不清前辈的身份,他很难选择说话的立场啊!
曲砚浓高坐云端。
云海之下,人海翻浪,声震九天,她在这浪潮之巅。
冥渊下,卫朝荣忽然开口。
“她看起来很好。”他说。
这简直是一句废话。
申少扬大挠头:要是曲仙君看起来还不好,那这世上没人能好了。
灵识戒里再没声息。
卫朝荣默不作声。
他冷冷地皱起眉头,沉肃地想,她看起来很好——可她为什么并不快活?
长天上,鲸鲵一声嘶鸣,拉着宝车越过青山重峦,在成千上万修士的恭敬行礼中直直投入阆风,一瞬消隐,连带着光华四曜的宝车也倏忽不见了。
仰首,只剩青空、白云。
裁夺官的席位背靠阆风崖,宏大如仙台,虚虚地环保着阆风苑的千山万壑。
在冠盖满座的簇拥里,最上首的那尊金座已经空了很久。
胡天蓼坐在众裁夺官之间,当鲸鲵宝车出现在千里青空之上时,他也跟着众人一同起身,仰首长望,躬身相迎,不经意地瞥见那辉耀高华的金座,从他们的位置望去,那张金座高高在上,遥不可及,俯视每一个人。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坐上那张金座了,因为除了高居青天之上、分定五域、令天下服膺的那个人,再没有谁有资格睥睨众生、俯瞰人世。
数百年过去,金座终于再次迎来了主人,恰如这群龙无首的山海域,又重迎无冕之君。
曲砚浓踏在长阶上,不紧不慢地向上走,卫芳衡跟在她身后,手里提着个竹篮,缩小数百倍的鲸鲵在里面摇摇晃晃,玄妙的灵气波动一层层荡开,递到裁夺官们身侧,如瀚海波澜。
上次来阆风苑的时候,她并没有坐上这尊金座,只是在常座的首位上观看周天宝鉴,如今时隔数百年重新站在阆风苑的顶点俯瞰人世,竟有一瞬恍惚。
“诸位——”
她立在金座前,衮服冕冠,玄衣薰裳,华曜无穷,高不可攀,声音清越,如风吹空谷,回荡远山巅,“百年未见,别来无恙。”
自裁夺席起,到漫山遍野,阆风苑下所有修士,无论修为高下,齐齐俯身长揖,“伏谒仙君千古。”
万众齐声,如莲花初绽,空谷传响,隐隐震荡云海。
一个人在五域四溟所能达到的极致威望,也莫过于此了,这天下悠悠万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向前数,没有任何一个化神修士拥有过她这样的声势,向后看,也绝不会再有了。
她就站在这空前绝后的山峦之上,环视良久,忽而抬手。
刹那光阴,无云而雨。
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打遍芭蕉,打遍山河,也打遍人海,引来人海中此起彼伏的声浪,从惊愕到狂喜——
这凭空而来的骤雨,每一滴竟都是纯粹的灵气所凝,对大修士们而言固然不算是多,可对于普通修士来说,集上十滴八滴,也抵得上半月修行了!
“好雨知时节。”那云端上的人说,“同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