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阆苑曲(六)
申少扬惊恐极了。
他在隔间里把浴巾换回衣服, 刚披上衣袍,腰带都还没来得及拿起,隔间的木门“嘭”地一下就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凉风阴阴地飘进来, 吹得他胸口凉飕飕。
申少扬一把攥住衣襟, 捂着胸口, 但思及方才裹浴巾时露得更多,一时没想明白是该捂还是不该捂。
“干、干什么?”他话都说不明白了,结结巴巴,“非、非礼啊?”
戚长羽冷冷地打量他。
从尚未穿好的云靴, 到光溜溜的小腿。
申少扬被这个面孔陌生的无礼之徒看得简直毛骨悚然,“你想干什么?”
他说着, 瞥见了几步远外头都抬不起来的戚枫,忽地明白了对面陌生人的身份,心里一跳,声音反而大了起来, 话也利索了,“你们想干嘛?”
“救命, 喂喂,有没有人管管?我好好地换衣服,你们闯进来想干嘛啊?”他大声高呼。
空荡的走廊里炸开他的质问。
为了显示他不存在的理直气壮, 申少扬一咬牙,把捂着衣襟的手放下了,昂首挺胸,怒瞪眼前的叔侄俩。
……到底有没有人来救救他啊?
急匆匆的脚步声从转角处传过来, 稍显凌乱,听起来不像是一个人。
申少扬精神大振。
“别人换衣服,你们闯进来干什么?”他义正词严, “想偷看吗?看你们浓眉大眼的,怎么能干这么猥琐的事情?”
凌乱的脚步声停在了转角处。
申少扬立刻回过头。
祝灵犀凝立在转角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莫名让人感觉她好像被震住了;富泱抱着胳膊在她身侧,歪着半个身子,神情充满探究。
他们两人听见呼救声,急匆匆赶过来,以为一天之间会发生两幕惊魂惨剧,没想到一赶来,这一出的主角还是上一出的。
……所以你们到底谁才是登徒子啊?
“你们来了?”申少扬一喜,“我遇上登徒子了!我换衣服的时候,这人‘嘭’一下子就破门而入啊,多吓人啊。”
他还有点小聪明,义愤填膺,“我遇上吓一跳也就算了,要是你俩遇见可怎么办啊?我都不敢想。”
祝灵犀和富泱默默看他。
申少扬又把胸口捂上了。
戚长羽任他大呼小叫。
“你不认得我?”戚长羽忽然问。
申少扬是真不认得他,“我都没见过你。”
只不过偷听过。
“你也不认得他?”戚长羽回头看了恨不得把头迈进胸腔的侄子,微哂。
申少扬拿不准这问题的用意。
他瞪着戚长羽,“我当然认得戚枫,我和他一起比赛,就那张脸,差点把我弄进冥渊里,我怎么会不认得?”
戚枫身形摇晃了一下,但很快又站稳了,埋着头不吭声。
“所以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啊?”申少扬大声地明知故问。
戚长羽嗤笑。
他已确定夫诸鹿角上的第三道红圈就是眼前这人的,方才申少扬惊慌失措,见了他的面孔毫无反应,可等到目光触及戚枫,惊慌突然就消退了。
人在突发情境中见到熟悉的面孔,总是会感觉自己掌握了一部分情况的,然而惊慌消退之后,申少扬却完全没有进一步质问戚枫这是怎么回事,只是重复方才无用的问题,这只能说明他不用问戚枫,就已经完全明白事情是怎么回事。
刚才富泱和祝灵犀的回答本就让他怀疑,只是看这两人对申少扬颇有偏袒,追问也无用。
“来了灵泉池就好好享受灵泉,这里的灵泉是曲仙君亲自点开的,独步五域,常人欲求一试而往往不得其门。”戚长羽神色威严地说,“到处乱窜、偷听旁人交谈,体统何在?”
确认了偷听之人是申少扬,戚长羽反倒放下心来,他最怕偷听的是沧海阁之人,或者如淳于纯、胡天蓼之辈,至于申少扬,一个筑基修士,身后也没有势力,固然有些天赋,又能有几分声量?
申少扬大出意料,不知所措地看着戚长羽,磕磕巴巴,“什、什么意思?什么偷听,你不要血口喷人。”
戚长羽不屑一笑。
他抬手,朝旁边的隔间一招手,几件衣袍落进他臂弯里,他回头颇具威严地瞥了站在转角的富泱和祝灵犀一眼,转身径自朝竹轩外走去。
推开门,那背影消失在光影里。
大修士的玄异可见一斑。
……就是围着浴巾威严敲打有点怪怪的。
竹轩内一片寂静。
这寂静中有点不约而同的焦躁。
每个人都有操心的事,比如申少扬此刻就很焦躁于偷听这事怎么解释,戚枫埋着头恨不得当场消失,另外两人要考虑的事情就更多了,比如现在这种情况到底谁才是登徒子?
“咳,”富泱从转角走出来两步,看看戚枫,又看看申少扬,感觉两个柿子都挺软的,最终决定还是先不欺负老实人,“申老板,偷听是怎么回事啊?是不是有误会?”
不老实的申少扬眼珠子乱转,“不是,我不是想偷听,我就是一不小心听见了,我很快就走了……我都不知道那人在说什么,什么偷听?”
富泱哑然。
这表现还不如刚才对着戚长羽的时候呢,起码刚才真的能糊住人。
“他就这么把你丢下来了?”祝灵犀忽然说,“为什么没有带你一起走?”
大家一起看向她,她正看着戚枫。
这话听着像挑拨离间似的,但她神色严正,让人生不出猜度之心。
“小叔大概是让我自己回去。”戚枫抬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轻声说,“我自己回去也方便一点。”
祝灵犀没再说话,但申少扬和富泱都已看得很明白,更别提在场三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戚枫”狠狠得罪过,真心照拂侄子的小叔,会把侄子丢给他们吗?
“我就说,你那个小叔可不是什么好人,明明知道仙君和道侣情深意笃、仙君的道侣为了仙君连命都不要了,还非要趁着人家道侣不在身边的时候插足,真是太讨人厌了!”申少扬没憋住,对着戚枫嚷嚷,“你别傻乎乎地以为他是什么好人,为你好的人怎么会教你演戏讨好仙君?”
刚才还说没有偷听呢,简直是不打自招。
祝灵犀和富泱一起翻白眼。
“什么演戏?什么插足?”异口同声。
戚枫抬起头,惨白着脸望着申少扬。
“你,你都听见了?”他不知所措。
“是,我是无意中听见了,但这不是关键。”申少扬承认,“关键是,你小叔的心思就不正,他为了仙君的权势和地位哄骗你,可耻!”申少扬气势汹汹地说,“你要是听你小叔的话,这辈子可就完了!不专心修行,净想些歪门邪道,能有什么出息——你小叔是什么修为?”
戚枫呆滞地看着申少扬叭叭叭,连脸上的惨白都消退了,听到了最后一句,下意识地回答,“元婴后期。”
申少扬:“……”
他闭上了嘴。
可恶!
戚枫的小叔修为竟然有这么高?
搞得他都没词了!
戚枫垂着头,憋了很久。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其实我也明白的,小叔不可能真心栽培我。”
申少扬三人一起洗耳恭听他的道理。
戚枫喃喃。
“我脾气忸忸怩怩,一点也不大气,既不懂得说好听话,也不擅长照顾人,而且为人不够聪明、不够机灵。”他说得很认真,像在说一个大道理,“我就是个窝囊废。”
“……啊?”
三人都被他震住了。
申少扬呆呆地看着戚枫,两眼迷茫。
戚枫看着他们,难为情地笑了笑。
“大家一直说我命好,生来就在富贵堆里,是个纨绔,原本我想试一试阆风之会,没想到又惹出这么大的祸。”他说,“我一直想证明他们是错的,但其实他们可能是对的。”
这下大家伙可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不至于不至于,你就是倒霉了点。”申少扬胡乱地安慰他,“下次……”
想说下次再来,可下一次戚枫就超过年龄了,“至少大家现在都知道你是被附身了,你是清白的。”
戚枫勉强笑了一下。
“曲仙君……和小叔说得一模一样。”他说,“心思越多的人,在她面前就越忐忑。”
申少扬心念一动。
“你小叔究竟是什么人啊?”他问戚枫,“他真的和曲仙君是那种……那种关系吗?”
富泱、祝灵犀和戚枫一起炯炯有神地看着他。
知道他好奇,毕竟都能做出偷听的事了。
……可他还真问啊?
看不出来,申少扬居然是这样一个爱打听的人。
“我不知道。”戚枫老老实实说,“其实在今天之前,我都不知道小叔在曲仙君面前是这样的。”
“我以为你们都知道我家的。”他看看申少扬,“我姓戚啊。”
申少扬不解,“我当然知道你姓戚,你就叫戚枫啊,可是这和你小叔有什么关系?”
戚枫看看他,又看看祝灵犀和富泱,后两者看戏一样杵着,没有一点帮忙解说的意思。
“我小叔是沧海阁的阁主。”他只能自己说,说完脸就红了,感觉这句话说出来他又像纨绔了。
申少扬惊了,“你小叔竟然是沧海阁的阁主?”
哎呀,这可大事不妙啊!
看起来,戚枫他小叔这是捞到了呀!
那前辈可怎么办呢?
申少扬现在还不确定前辈究竟是不是曲仙君的那位道侣——如果前辈是,那前辈根本没有理由否认啊?
可要说不是……那更不像啊!
就前辈说起“效颦学步”的那个声调,怎么看都该是正主啊。
申少扬绞尽脑汁。
前辈叫他打听曲仙君有没有去过冥渊下,他怎么把话题拐过去?
“镇冥关的维护是由沧海阁负责吧?”祝灵犀忽然问。
戚枫听到“镇冥关”,又把头低下了。
“是的。”他声音很微弱,“镇冥关的镇石都是沧海阁购置填换的,由阁主亲自过问负责。”
镇冥关的维护由阁主直接负责,那镇冥关出了问题,当然也该由阁主负责。
申少扬找到了方向,一拍桌子,“对!你之前一动手,镇石就碎了,镇冥关的镇石肯定有问题。”
戚枫听到“你之前动手”,不由又低下了头,不说话。
申少扬莫名其妙,反应了一会儿,又“哦哦”地明白过来,“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你是被人控制了,在我眼里你一直都是这张脸。”
他这话还不如不说,戚枫的头更低了。
祝灵犀不去管他们痴头傻脑,正色问戚枫,“镇冥关的镇石之前是不是换过?”
戚枫和申少扬说不上话,但祝灵犀正色说话,他还是能鼓起勇气回答的,“是的,以前镇冥关用的镇石是望舒域开采的殽山镇石,二十来年前,我小叔主持改换镇石,换上了山海域的效山镇石。”
申少扬一跃而起,“这不就明白了?你小叔这是以次充好,拿不好的镇石蒙骗仙君!”
戚枫没说话。
“也不算是不好的镇石。”富泱忽然说,“效山镇石比殽山镇石便宜,而且在抵御虚空侵蚀方面,确实比殽山镇石的效果更好,只是质地非常脆弱,需要时常更换,加起来的花费就更大一点。”
申少扬一愣。
“这么说,戚枫的小叔其实是做了一件好事?”他不确定地问。
富泱摊手,“说不上好坏。”
“沧海阁更换镇石师出有名。”他说,“当初我们望舒域遭逢天灾,界域内生灵涂炭,钱串子大量超发了清静钞,使得五域货值动荡不朽,虽然许多普通修士不知道这件事,也没法将这些事联想起来,但总归是有明白人的。”
“钱串子自己毁掉了望舒域和四方盟的信誉,没法怪其他人抵制。”富泱耸了耸肩,“沧海阁提出换镇石,也是众望所归。”
戚长羽主导推动这件事,在里面获利,这是没跑的事;但要说戚长羽瞒天过海、罪大恶极,那他也没这么高的声望和本事,“我想,这大概也是戚阁主目前还没被问罪的原因。”
但,总要有个人被问责的。
申少扬听懂了。
“这么说来,只要有一个背黑锅的人,这事就过去了,仙君也不会追究?”他反倒沮丧起来,“我还以为镇冥关对曲仙君来说很特别呢。”
祝灵犀三人一起看他,不知他是怎么得出这么个结论的。
申少扬也没辙呀,他本来想从戚枫那里探探口风,没想到一句话也拐不过去。
他胡编乱造,“我听说曲仙君的道侣就殒身于冥渊,曲仙君为了道侣,几次三番潜入冥渊之下,可惜都没收获。”
戚枫从没听说过这事,但他别有一番领悟,恍然,“原来你刚才是为仙君的道侣打抱不平。”
申少扬含含糊糊,“差不多吧。”
他都不知道前辈到底是不是曲仙君的道侣呢。
“你真没听说过这事?”他不死心。
戚枫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唉,连戚枫都不知道,他怎么跟前辈交代啊?
申少扬垂头丧气。
“千年旧事颇多散落,知道曲仙君私事的人本也不多。”祝灵犀忽然说,“我就不知道曲仙君还有一位有缘无份的道侣,还是听你们说才知道的。”
又譬如先前曲仙君亲口叫她“小师妹”,而上清宗却全无曲仙君入门修行的传闻,若仙君不说,谁又会知道?
祝灵犀看看申少扬的蔫巴样。
“如果你真的很好奇,那就想办法在接下来的比赛里夺魁吧。”她说,“到时去问曲仙君不就好了?”
“曲仙君的事,还有谁能比她自己更清楚?”
曲仙君一点都不清楚。
但她也不怎么急。
知妄宫的云景很好,这世上能欣赏到的人却很少,有些人能欣赏,可又没有她的暇逸。卫芳衡卷着账本走过回廊,瞥见曲砚浓坐在台阶上看云气卷舒,气不打一处来。
“仙君好情致,好悠闲。”大管家皮笑肉不笑,“咱们家的云气是很好,不过看了这么多年,多少有些腻了,不知道镇冥关的云好不好看啊?”
曲砚浓不动如山。
她坐在那里,右手在身前像鱼尾似的微微地摆着,把远天的云搅来搅去,最后盘弄出个虎兕出柙的大场面,整片青空都是她的大作。
卫芳衡没绷住。
“我还没算完——可你等着吧,戚长羽的全副身家未必赔得起。”她说着,见曲砚浓依然坐得稳稳的,撇着嘴气愤愤地刺后者,“仙君真是好定力。”
“过奖。”曲砚浓收回手,欣赏自己的大作,语气轻飘飘的云水不沾,“你也不错,有一副好脾气。”
卫芳衡简直给气个仰倒。
“你、你怎么这样?”她气急败坏,想怼回去,可又不知道说什么。
曲砚浓回过头,看见卫芳衡又气又急憋个半死的模样,叹口气,“怎么没话了?我还以为你在邀战,等你还嘴呢。”
“谁要和你斗嘴了?”卫芳衡没好气。
曲砚浓说得理所应当,“卫朝荣就会。”
卫芳衡将信将疑。
“他怎么会和你斗嘴?”她说,“你不是说他很沉默寡言吗?”
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卫朝荣并没有多么沉默,彼此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
她曾疑惑过很久,可是现在也不常想起。
曲砚浓又叹了口气。
她有时分不清,带走了她全部青春与爱恨的,究竟是虚无缥缈的道心劫,还是漫长岁月。
“我在想,到底哪里不对。”她说。
卫芳衡不解。
曲砚浓把自己身上的古怪从头想了一遍。
她记不清建立青穹屏障的过程,记不得和老珊瑚的约定,也记不住三渡冥渊——她记不得的东西这么多,可她这么多年来毫无觉察,这是因为她在道心劫中失去了爱恨和欲望,习惯了不去回忆。
这种忘却和她因失去爱恨而产生的“遗忘”是不一样的,前者是失去,后者是不愿拾起。
“你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曲砚浓慢慢地问卫芳衡,带着点思索,“我是很容易放弃的人吗?”
按照曲砚浓这些年的表现,卫芳衡很想点头,不过她偏袒曲砚浓,只说好话,“你是因为道心劫才变成这样的嘛,你又没有办法——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夏仙君说你是不达目的死不罢休的人。”
曲砚浓点点头,她的记忆也是这样。
“我挣扎了很久,后来才变成现在这样。”她说着,望向卫芳衡,“我之前是怎么挣扎的?”
卫芳衡愕然。
“我怎么知道?”她下意识问,“我那时候修为还很低,你怎么会和我说这个?”
曲砚浓也不记得。
正因这份遗忘,她反倒生出一个离奇但确信无疑的猜想——那些她怎么也想不起来的东西,是她自己选择忘记的。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壮士断腕,遗忘这些事,只为多年后虚无缥缈的“想起”?
“也许我还没有放弃。”她喃喃。
卫芳衡摸不着头脑,“道心劫?”
曲砚浓抬头看卫芳衡。
她想了一会儿,忽地问,“道心劫是什么?”
卫芳衡大吃一惊,“你别吓我?把道心劫都忘了?”
曲砚浓沉思。
魔修是没有道心劫的,因为魔门只修神通、只信力量。吞噬灵气、吞噬生机,诞生魔气,从天地人间强夺来一线通天之衢,不修道心,何来劫数?
直到化神后夏枕玉才告诉她,化神仙修有一道劫数。
他们上清宗传承万古,知道的东西太多。
“为什么我从没听说过这件事?”她那时不可置信。
夏枕玉有很多理由,譬如这隐秘对绝大多数修士来说完全没有知道的必要,反而会挫伤他们的信心,因此仙门对此秘而不宣,以曲砚浓之前在仙门尴尬的处境,当然也不会有得知这隐秘的途径。即使地位超然如夏枕玉,也不会为私情泄密。
当曲砚浓晋升了化神,她才算是掀开了仙修隐秘世界的一隅。
可到最后,夏枕玉略过这些蝇营狗苟,简单而平宁地说:“不虞而至,正是劫数。”
不虞而至,正是劫数。
穿过命运那幽暗的峡谷,涉过正邪那湍急的河流,背负荒唐枯萎的爱恨,在血和泪里无由挣扎,她舍弃了她的来处,抛下她的一切,终于走向毕生上下求索的曙光,她握住那光——得到她的劫数。
她舍弃了那么多,她无法不认为自己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命运应当给予她的回报,她得到无止无休的痛苦……她怎么能甘心?
曲砚浓抽离地思索着。
也许是少了爱恨,她如今的想法与千年前不太一样,她觉得自己固然痛苦,但也足够幸运。比她痛苦的人也许还有很多,但只有她成了化神修士。
但这种“超脱”无用,她如果想化解道心劫,还是得依赖自己不知多少年前因执迷而留下的后手。
“想不起来啊。”她想了半天,很扫兴,抬起手,想要把远天的云景打乱,忽然瞥见手腕上的玄冥印。
在过去不知道多少年里,这枚玄印在她手上充当一个聊共回忆的凭据,它缺失的另一半永远提醒她失去的那个人,它与那段记忆、那个失落的人一起尘封。
就如同舍弃了她的魔骨,她舍弃了它作为魔门至宝的功用,仿佛千年前愿意为它付出性命、最终却失落了别人性命的人不是她自己。
但它其实是一枚至宝,它的另一半在冥渊之下。
她曾三渡冥渊,又把这段记忆遗忘。
曲砚浓盯着那枚玄印看了半天,很不确定地探出一缕神识,却在触及到玄印的那一瞬间下意识抚在心口。
她忽然感受到……
一缕幽微的、无名的、绵绵无绝的痛楚。
那是属于她的痛楚吗?
可等她回过神,想要再次尝试,却再也没有得到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