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碧峡水(一)
曲仙君还不知道自己喜欢的类型暴露了, 依然仙风道骨地接受各色注目,巍然不动。
自魔君檀问枢死后,碧峡的五月霜就消匿在红尘俗世的窥探中, 成了真正虚无缥缈的传说, 连卫芳衡都没见过。
“以五月霜为阆风之会的奖励, 是否过重了?”卫芳衡低声问。
曲砚浓却不在意。
她在知妄宫里翻箱倒柜,想找到自己从前留下的“后手”,最后什么也没翻出来,倒是翻到了这个宝盒, 也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封存,只留个“五月霜”的黄纸贴在上面, 模模糊糊有点印象,好似是某次夜游阆风苑时留下的。
自阆风苑起始,就在阆风苑被送出,这缘份岂不是很妙?她便顺手拿上了。
道心劫若不能解, 留再多的宝物有何用?道心劫若能解,留再多的宝物又有何用?
就如那场雨, 下了也就下了。
谁知哪天她身死道销,就这么留了她生前最后一场雨。
“仙君一片慈心,我辈不能及。”戚长羽立在一旁轻声说。
他现在可老实了。
曲砚浓让他自行将镇冥关的缺口补上, 不许他调拨沧海阁的钱财,戚长羽就只能自掏腰包。他这些年从沧海阁里捞来的财富数目固然庞大,可放在镇冥关的面前,根本就不够看, 想要买下足够的镇石,就算是把戚长羽自己卖了也不够。
为了凑钱,他挨个找上曾经和他一起在镇石买卖中捞过好处的盟友和下属, 他自己怎么倾家荡产、折本卖出财物,就怎么磨那些人。他口才心智都不缺,光凭着他背负大过错却仍受仙君重用这件事,就给其他人描绘了一番危机后的美好未来。
靠着画饼充饥,他把从前的老关系都刮骨榨油,凑出了一大笔清静钞,去问四方盟购置镇石。
四方盟都是钻钱眼里的人精,哪能不知道镇冥关发生的大事?
戚长羽捧着大笔清静钞来买镇石,不仅没能得到四方盟修士笑脸相迎,反而被人家摆起谱来,奚落他“阁主不是看不上我们望舒域的镇石,只用山海域的镇石吗”——归根结底,就是看准了他没有退路,想要狠狠宰他一笔。
戚长羽这些日子受尽了这辈子没受过的气。
倘若他能保住沧海阁阁主的位置也就罢了,可他若没能保住位置,只怕从前那些“老朋友”都要扑上来把他咬成骨头架子。
他现在恨不得矮到曲砚浓金座下的尘土里去。
卫芳衡站在另一边撇嘴。
大祸临头知道卖乖了,早干什么去了?
曲砚浓却像是对戚长羽的加倍恭顺无知无觉,掂了两下手里的宝盒,确认三个小修士都看清楚了之后,微微抬手,向远方用力一掷——
那宝盒披着虹光,仿佛是方才那场流星骤雨里最后赶到的那一道,在万千瞩目中高飞向远,越过长空,融进远天。
再也看不清宝盒的踪迹,但每个人都知道它的下落。
往碧峡去!
“虽说弱水苦海是碧峡最平缓的一段,不过你们三人皆未结丹,终究太险。为保你们三人中至少有一人能登上碧峡,我有一件利器相助,藏在弱水苦海中。”曲砚浓缓缓说,“至于这一件利器的下落,只有一句提示——”
“将头临白刃,犹如斩春风。”
申少扬的脸色一下子就苦了。
他最不擅长解谜,上次那个“第三次余霞散绮”就狠狠坑了他一把,这次仙君亲自出题,又是一听就没头绪。
自己解不出谜题倒不要紧,怕的是对手都解出来了。申少扬偷眼望向身侧,指望从祝灵犀或富泱的脸上找到同他一样的茫然。
左看看,祝灵犀神色严正端肃。
右看看,富泱挑着眉毛,目光相对,还奉送一个轻快的微笑。
申少扬笑不出来。
可恶,这俩人到底是装的还是真的啊?
他的身上还背负着前辈和曲仙君的未来呢!
富泱的目光在他面具上打了个转,转头就传音给祝灵犀,“赌不赌,待会他肯定忍不住问我们有没有解出谜底。”
祝灵犀原本从不搞这种小动作,站得比谁都板正,收到传音就皱眉,余光瞥申少扬一眼,恰望见后者乱转的眼珠,面具都遮不住他的迷茫。
也不知道申少扬这人究竟是怎么修练到这个地步的,明明是个散修,却一点城府也没有,这种时候大家都不动声色,谁会把心绪表现出来给别人读?
她一瞥之下就收回了目光,自觉和富泱没有熟到要在一大堆前辈乃至仙君面前搞小动作。
台上,元婴裁夺官请示后起身,声震山谷,“周天宝鉴,开!”
骤然华光涌动,从谷底迸发而出,直冲云霄。
一面山河宝镜跨山遮云,横架青天。
镜里明明白白映出碧落长天、孤云群峰,光华内敛难辨轮廓的金座,以及申少扬三人的身影。
申少扬那张戴着面具的脸就挤在最前头,面具上方两个洞里,露出一双呆滞无神的眼睛。
山谷中骤然爆发出一阵哄笑。
“应赛者登舟!”裁夺官高声道。
申少扬红了脸,假装不经意地把头撇向另一侧。
趁着登舟的间隙,他低声问,“仙君那个谜题,你们心里都有底了?”
富泱被他扯了一下袖子,看看他,笑了一下,没说话。
光笑不说话算什么意思?申少扬皱眉,想追问,奈何富泱去看祝灵犀了,“我又赢了。”
祝灵犀瞥申少扬一眼,无言。
“谁跟你赌了?”她有点不高兴——就算她要赌,也不可能押申少扬能忍住,富泱凭什么自说自话算他赢啊?
申少扬满头雾水:“什么赢了?你们赌什么?比试不是还没开始吗?你们怎么也开始打哑谜?”
“别人有没有底,你不知道。”祝灵犀又瞥他一眼,“你没有底,大家都知道了。”
申少扬如遭雷击。
金座下首,戚长羽恭恭敬敬问:“仙君,应赛者已登舟,是否以歌相送?”
这其实是阆风之会千年来的传统。
当比试进行到最后一轮时,阆风苑里总要奏一首《阆苑曲》践行,祝两名天之骄子所向披靡——如今这场特殊了一点,有三个应赛者,不过这也不打紧。
戚长羽拿这个传统请示曲砚浓,是因为后者曾经出席过的那三次阆风之会上,吹响《阆苑曲》的人并非请来的音修,而是曲仙君本人。
曲仙君时隔数百年重临阆风之会,是否打算亲自吹响这首阆苑曲?
“奏曲吧。”曲砚浓简短地说。
数百年辰光过去,她没这个雅兴。
戚长羽又是一躬身。
卫芳衡记得曾听她吹过笛子,但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以曲砚浓的性子,她会去学吹笛本身就很稀奇。
“笛子?有人教的。”曲砚浓说。
“谁?”卫芳衡问。
曲砚浓微微出神,她的笛子是卫朝荣教的。
她常常觉得卫朝荣是个很奇怪的人,好像什么都会一点,永远在不经意时随手拿出来,让人吃一惊。
吃一惊。
她寥寥地想,她对卫朝荣,又何止是吃一惊?
还在魔门装魔修的时候,卫朝荣是个很凌厉锋锐的人,身上淡淡的血气永远散不去,浓郁得让人疑心他是不是真的嗜杀成性。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卫朝荣已小有名气,她身侧试图自荐枕席的碧峡同门也听说过他,既鄙夷又畏惧地告诉她,这个金鹏殿外门弟子生性残忍,与人交手必要见血,杀了对手还不够,他非得挨个踩爆敌人的头颅,才算是完事。
慢慢的,魔门修士爱叫他“血屠刀”,而不是他的名字。
曲砚浓对他着迷,爱他冷酷比柔情多。
直到有一天他削了竹枝,做了一支简朴的竹笛,在荒原上吹了一支小调。
竹笛做得不好,有点走调,但很悠然快活。
不是阳春白雪,也不是靡靡之音,像个三心二意的牧童,不去看牛,只顾春光。
曲砚浓在一旁出神。
从他削竹为笛起,每一个行为都超出她的意料。
很罕见的,她踌躇着,有点不知所措。
卫朝荣吹到一半停了。
笛声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片寂静中沙沙的风声。
“怎么停了?”她这下有所措了。
卫朝荣放下了竹笛。
“接下来的,我就不会了。”他很平静地说,“我只会这么多。”
真是古怪,谁学曲子只学到一半呢?
“你和谁学的笛子?”曲砚浓奚落他,“怎么只学了一半?剩下的难道想留给我来吹?”
卫朝荣没什么表情,只是看了她一眼。
“那你来吹。”他说。
曲砚浓哪会吹笛子?
她不会任何乐器,也根本不常听曲,听过最多的乐曲都来自于斗法时遇到的形形色色的音修。她和师尊檀问枢一样,从来不学这种无用的东西。
当然,如果有音修前辈愿意把自己琢磨出来的音修绝学送给她,她还是会欣然笑纳的。
她不接茬,“原来你还有这门手段,我还以为你只会用刀。”
“这不是我的神通。”卫朝荣说。
曲砚浓微愕。
“我没学过音修的法术。”卫朝荣神色平淡,好似对她的诧异毫不在意,只是把玩着那支粗陋的笛子,“我只会用刀。”
曲砚浓迷惑地看向他。
“那你学这个做什么?”她不解。
这回轮到卫朝荣诧异地望她。
曲砚浓睁大眼睛瞪回去。
她的愕然应当应分,卫朝荣又凭什么?
卫朝荣沉默了一会儿。
“为什么一定要有用?”他问。
曲砚浓瞪着他,她懒得回答。
为什么修练,为什么要变强,为什么要杀人?认真回答了这类问题,就显得很傻。
本来的事,何必问?何必答?
她心里认定卫朝荣是成心想和她做对,眼皮一翻,寒着脸,“不想说就算了,我也懒得听。”
卫朝荣果真就没再说话。
曲砚浓把脸撇向另一边,也不说话。
沙沙的风潦草地吹过他们的鬓角。
“我修练、学刀是为了不死,但说不定哪一天就死了。”卫朝荣冷不丁说,“人死了,还有什么是有用的?”
曲砚浓回过头看他。
“那要不你就别修练了?”她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似笑非笑地奚落他。
卫朝荣没有理会她的奚落。
“无论做什么,在生死面前都没有意义。”他直视她到眼底,目光很锐利,“不如抓紧时间让自己快活一点。”
曲砚浓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了。
这和她从小信奉的理念不一样,不过他这样说了,她倒也能接受。
她顶撞檀问枢,撩拨卫朝荣,也不太有用。
“吹笛子就很快活了?”她笑了起来,觉得卫朝荣真有意思,和“血屠刀”一点也不像。
他和她最初猜测的也不一样。
吹笛子,这么一个“快活”,简单得像个仙修——也许连仙修都没这么简单。
这么一个人,安静的时候吹半首小调,快活得像个山间牧童,站起身来就拔刀,比穷凶极恶的魔修更凶狠,一抬脚把人头开瓜。
满身鲜血,却奏春光。
像个谜。
想到这里,她忽而惊了一刹,无端怖恐,又觉得卫朝荣这人太危险,叫人轻易丧失警惕,切不可失了戒备,在他身上寻一线“快活”倒罢了,可别栽进阴沟里去了。
“有些心事说不出来,也不能说,却能写在笛声里。”卫朝荣不知她的心思。
曲砚浓听他这么说,无端觉得好笑。
“是么?”她问,“心事付竹笛,有谁听,谁能懂?”
卫朝荣定定望她。
“干嘛?”曲砚浓被他盯得莫名其妙——若是嫌她抬杠扫兴,刺回来不就得了?他又没少刺她。
“我在想,你认识的都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叫你根本不信这世上有人愿意听、愿意懂。”卫朝荣冷冷地说,“你长这么大,一个值得信任的人都没有遇到过吗?”
曲砚浓错愕,又觉得他这突然而然的问题简直有种匪夷所思的好笑,“怎么?你今天第一天来魔域吗?”
卫朝荣的脸色更沉冷了。
他不答她的话,过了一会儿,把手中的竹笛递到她面前。
“这是做什么?”曲砚浓问。
卫朝荣停顿了片刻,出人意料地问,“试试?”
曲砚浓愕然地看着他,“我?”
像是一个旷世奇谭,她从来没碰过这些东西,光是想一想都觉得古怪。
“对。”他重复了一遍,“我可以教你。”
“教我半首曲子?”曲砚浓被他逗笑了。
卫朝荣没笑,“半首也是曲子。”
“我不要。”曲砚浓理所当然地拒绝,“我学半首曲子做什么?哪天你学会了音修神通再教我,我倒是乐意学一学。”
“我没有那种机缘。”卫朝荣说。
曲砚浓打量他的神情,搞不懂他在想什么,“那就不学,你的刀用得也不差啊?”
她顿了一下,忽而狐疑起来,“为什么非要我吹?”
她起了疑心,卫朝荣意识到了。
“你若吹了,就知道这世上有人会听。”他声音沉冷,不带一点温存,如她的疑心。
曲砚浓挑眉:“有人会听?”
风冷鬓发。
“我。”他冷冷地说。
阆风苑里,八音迭奏,凤箫声动。
曲砚浓望长天飞舟一线云海。
如今她信有人听她的笛,愿听的人很多很多,可她无需谁听,也无需谁懂,到最后,又无由再吹。
飞舟融进云海。
滚滚冥渊下,卫朝荣忽地皱眉。
他抬手,用魔元凝成的虚幻之手去抚心口。
涌动的魔气中,一枚幽黑的印嵌在他心房,在模糊的暗流下露出隐约的铭文。
“冥”。
妄诞虚幻的魔以手覆心。
方才无缘无故,却忽觉一阵心痛。
他惘然未解,凝定在那里,试图寻找那心痛的来由。
却无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