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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碧峡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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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少扬盘腿坐在飞舟头, 身下的甲板在微微颤动,却不是因为逆风穿云。
    他回过头,舟尾的阵法亮起一重重光晕, 重物凶猛撞击般发出“砰”“砰”的巨响, 每次巨响都令飞舟穿越长空的速度快上半分。
    然而透过那层玄妙的光晕向后望去, 只能看见一片晃眼的银白,将远处的峰峦都遮住。
    非得站在舟头,拼命向后仰去,才能勉勉强强看明白, 在飞舟数十丈外,一只宽翅如峦的巨大妖禽紧紧缀在飞舟后, 大喙高抬,远看竟似座塔楼,张口一吐,便是无数电光, 如流星般竞相追向飞舟。
    流星般的电光追上飞舟,撞在舟尾, 轰然作响,便成了这一声声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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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舟头的另一侧,富泱和祝灵犀猜测着, 这只活脱脱如从神话中走出的妖禽究竟是金丹初期还是金丹中期,是否有特殊的血脉。
    “金丹初期。”申少扬断定,“应该带有很稀薄的金翅大鹏血脉,足以令它在金丹期的妖兽中称王称霸。”
    富泱和祝灵犀讶然, 山海域没有元婴妖兽,这里的妖兽带一点远古妖兽血脉都稀罕,那如今追在他们身后的这只妖禽, 岂不是这一域妖兽中霸主一般的存在?
    “前辈,”祝灵犀望向飞舟上唯一的一位裁夺官,“是否该隐匿飞舟的灵气,绕开妖兽栖息之地,以免再招惹来妖兽?”
    他们在阆风苑登上飞舟,由这位裁夺官驾驭飞舟,一路涉海翻山,走的是直来直往的路线,途中露过好几处妖兽聚居之地与繁华富贵之乡,飞舟愣是呼啸而过,半点没有绕道的意思。
    这只大如峰峦的妖禽就是被他们这嚣张的动静所惊,半途追来,愣是缀在他们身后追了三千里。
    也得亏是飞舟品质绝佳,挡了一路的电光,除了船尾深浅不一的划痕之外,整个船体状态都完好。
    惹上这样执着的强大妖兽,饶是申少扬三人胆气惊人,也不由得有些犹疑。
    金丹后期的裁夺官背手站在舟头,目光始终望向飞舟的前方,听到祝灵犀的问题,头也没回,“碧峡快到了。”
    还没等申少扬三人做足戒备,金丹裁夺官的话尾还旋在半空中,原本在妖禽三千里追击下依然稳如平浪的飞舟,骤然一沉——
    “轰隆——”
    暴雨忽至。
    这一刻,谁都能懂风刀霜剑这四个字的分量,因为碧峡的风,当真是刀刀如斩。
    缀在飞舟后的巨大妖禽凄厉地哀嚎起来,嘶鸣如狂雷,它跟着飞舟撞入碧峡的风雨,山峦一般的巨翅抖落了滚珠般的羽翼,每一粒都坚硬如铁,却在风里没有一点抵御之力。
    眨眼间,山峦般的妖禽便缩小了一整圈,碧峡的雨里带着星星点点的红,风里尽是腥冷。
    可被追了一路的人却根本没有心思去看它的凄惨。
    “噌!”
    “噌!”
    让人头皮发麻的迸裂声也如这急雨,一声急过一声,炸得申少扬的心不停地向下坠,他望向舟头的甲板,一道道长短不一的裂痕出现在那里,不一时便让甲板成了纵横的棋盘。
    ——在金丹后期大妖兽三千里追击下几乎完好无损的飞舟,撞入碧峡不过十个呼吸,竟然濒临四分五裂了!
    飞舟四处开裂,维持不住船身,在狂风里猛烈地晃动起来。
    申少扬的剑出鞘了。
    他不得不出剑,没有人能在碧峡束手。
    “铮——”
    剑锋与一道如有实质的狂风相撞,申少扬出剑冷厉,狂风也冷厉。
    剑锋劈过狂风的那一刻,剑柄上反馈来一道巨力,掀得申少扬竟有几分站不稳,向后微微仰去,后退了半步,这才稳住身形。
    他用力地握紧手中的长剑,神色凝重至极:这不过是弱水苦海最平常的一道风,在整个碧峡甚至算是最弱的,竟然藏着这样的巨力,那更险之处的风,又会何其狂暴?
    余光瞥过他方,他看见玄黄的符文与五色的流光在风刀里亮起又黯淡。
    祝灵犀不知何时掏出了符笔。
    她神色极沉静,在这样的险境里不过是更认真了一点,符笔在她指间轻盈地旋了一圈,画下一个圆,刹那落成一道符文。
    符文轻轻小小,飞向狂暴的风刀,相遇的那一刻发出浓郁的玄黄灵光。
    下一刻,风刀与符文一起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与申少扬那边声势浩大的交手相比,符文如此轻巧,显出她的举重若轻,可祝灵犀攥着符笔,神色却变得凝重了一点。
    她方才的符文并不是随手画的,而是她最拿手的湮灭型符文,原本是打算湮灭两三道风刀的,没想到连一道风刀也没撑住。
    作为上清宗的精英弟子,祝灵犀早就听说过碧峡的险,登上飞舟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在心中盘算过应对手段,方才出手看似举重若轻,其实是斟酌了一路的结果。
    但她还是低估了碧峡!
    被誉为“小符神”的少女微微蹙眉,偏过头望向了她的对手们。
    申少扬的剑已经与风刀相撞了好几次,而富泱身侧蹦出一只紫金瓶,瓶身微微倾斜,朝外吐出一道如水的白色流光,朝风刀直奔而去,卷起风刀,发出一声不逊色于申少扬剑荡的金铁之声:
    “当——”
    金行色白,那是一道金行灵力,风属木,金克木!
    祝灵犀眼神微动。
    她知道富泱的法宝五行紫金瓶模仿自四方盟的季颂危仙君,只是还没见富泱全力施展过,也不知道富泱究竟祭炼到什么程度了。
    传闻中,季颂危仙君的五行紫金瓶契合天地大道,能借五行之力,移山填海。五只紫金瓶,每一只里都蕴含着至纯至粹的单一灵力,而五只紫金瓶又是一整个整体,能形成五行之轮,循环相生,无穷无尽。
    学季颂危的修士众多,但学到精髓的可不多。
    富泱伸手,握住紫金瓶,眉目难得严肃,目光扫视一圈,忽而一惊。
    “裁夺官不见了!”
    在呼啸的狂风里,申少扬朦胧地听见富泱的喝声,对,裁夺官——
    他竭力透过风浪望向舟头,原本伫立在那里的身影已消失了,谁也没察觉裁夺官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去的,或许是方才,或许是狂风在甲板下留下第一道裂痕的时候,又或许是在飞舟闯入碧峡的那一瞬。
    现在,偌大飞舟上,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了。
    三个竞争者。
    申少扬逆着风雨,骤然惊觉,蓦然回过头,竭力看向对面,风雨里那两道身影变得模糊不清,像是两个陌生人。
    曲砚浓很久没想起碧峡的风。
    记忆里,那是看不到尽头的黑。
    她在漫长深沉的黑暗里奔跑,浑身湿透,冷到骨头里,脚下的浪深深浅浅,不停地下坠,身后新的浪潮已滔天,追着她要将她淹没,她不敢慢,更不敢停。
    风在她耳边咆哮,她真听到刀出鞘的声音,那样冰冷狰狞的声响,她感觉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也在这一声出鞘中破碎了。
    她真的闻到浓烈到让人作呕的血气,她几乎可以肯定有那么狠戾的一刀落在她的身上,可她拼命向前奔跑,不敢回头。
    直到呼啸的风吹过她面颊,血红的雨珠滑过她的鬓角,轻飘飘地融进这黑暗,她才有一瞬恍然:
    原来是风。
    原来只是风。
    让她如挨了一刀、震悚惊惶的一击,竟然只是碧峡的一道风。
    “刚结丹就敢来闯天魔峡,我是该夸你胆量惊人,还是说你掂量不清自己几斤几两?”冰冷的声音越过风声,檀问枢拨开雨幕,站在她面前。
    曲砚浓没有理会他,更没有因他的出现而停下,她一步也不停,绕开檀问枢,踏着风浪向前。
    她一步也不能停。
    狂风追在她的身后,她只能向前,不能停留,稍有半步迟疑,就会被淹没,檀问枢绝不会来救她。
    她要越过天魔峡,穿过这无边的风浪,离开这死气沉沉的碧峡,去向那物换星移的红尘。
    檀问枢将她扣在碧峡,截断八面通衢,只留下一条死路。
    以她刚结丹的修为强闯千里碧峡中最险的天魔峡,除了找死,没有更好的形容。
    可她要走。
    “你让我失望了。”檀问枢还停在原地,声音幽幽地穿过嘈杂的雨声,“我只给你留下一条死路,是想让你自己学会趋利避害、知难而退,可你太让我失望了。”
    那次回到碧峡,他无缘无故地截断了出路,碧峡就此封山。
    他封了山,既不闭关,也没伤要疗,檀问枢那样的性子,和他待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难捱,曲砚浓等了三年,修炼时他要磋磨、打磨法术时他要作难,她什么也不干,更要时时面对他。
    在一个雨声嘈杂的寒夜,她撞入了天魔峡。
    “轰隆——”
    奔雷在长夜炸响,隆隆声震响千里,也如她脑海里那惊雷般的一念:
    她躲不开这道风!
    檀问枢就远远地站在她背后,像一道阴魂不散的幽影,他什么也没做,眼睁睁地看着他唯一满意、也最不满意的爱徒被山峦般庞然的风浪击中,如断翅飞鸟一般坠入幽深的湖水。
    过了很久,他叹了口气,摊开手,一片朱红如血的血雾从他掌心飘落,融入碧峡,很快就被幽邃的湖水淹没,很快就看不见了。
    唯有定睛细看,滚滚浪涛下飞速洇开的血红,才叫人暗暗心惊。
    “怎么就学不乖?”他说。
    阆风苑里,曲砚浓忽而抬手,以掌覆额。
    身侧卫芳衡和戚长羽还在波澜暗涌地聊着碧峡的比试。
    “这三个应赛者怎么都呆在那里不动?”卫芳衡不解,“这可不是游戏,也没人在边上守护,一不小心是真的会丢了命的。”
    就算弱水苦海是碧峡最平缓的一段,那风浪也不是筑基修士能硬扛的,就算这里面底气最足的祝灵犀,能挨得起几下狂风?
    两下?最多三下。
    “应当是感受到碧峡的凶险,震骇失语了吧。”戚长羽风度翩翩地笑了,“碧峡确实是天下第一的险地,我第一次见到天魔峡,也曾震惊得说不出话。光是远远地打量,就能感受到天魔峡中涌动的暗流,飞湍瀑流,浩浩荡荡,实在很难想象,究竟需要怎样超人一等的胆气和实力,才能在那里修行。”
    卫芳衡默默地撇嘴。
    又来了,戚长羽又开始旁敲侧击地恭维仙君了,“拥有超人一等的胆气和实力”,不就是在说曲砚浓吗?偏偏还不直说,非要拐弯抹角。
    “就是个普通的住处,习惯就好了。”曲砚浓语气淡漠,“灵气充裕、地脉汇聚的地方,再危险也总是有人愿意住的。”
    灵气充沛的仙山福地,无论仙修魔修都爱住。
    仙修能通过吐纳灵气提升修为,魔修也能通过吞噬灵气和生机提升实力,殊途同归,当然有的是人想抢占。
    曲砚浓甚至有些怀疑,当初檀问枢自灭满门,转身投入碧峡老魔君的门下,是否就是看中了碧峡钟灵毓秀,打着取而代之、将碧峡收入囊中的算盘?
    “其实最早的时候,碧峡叫做‘壁峡’,是檀问枢晋升化神、成为壁峡之主后改的。”她想起什么旧事就说什么,像是在故纸堆里胡乱翻检着,抓住一星半点有用的就往外扔,“刚改的时候大家都不习惯,还是写成‘壁峡’,不过现在一千多年过去,修士们已经换了一轮,也就没什么人记得原来的名字了。”
    卫芳衡好奇,“为什么要给碧峡改名?”
    曲砚浓挑起眉。
    “这个说来就很有意思。”她似笑非笑,“因为在典籍传说里,碧峡其实是魔主进入尘世的第一处,‘壁峡’的‘壁’,是影壁的意思,碧峡遮蔽冥渊,也是第一个迎魔主归来。”
    以檀问枢的性子,怎么会服气一个不知道从哪来的魔主?
    他好不容易爬到万人之上,成为了能掌控众生命运的化神魔君,要一个莫名其妙的魔主压在头顶做什么?
    “壁峡”这个名字专为魔主而起,简直是晦气,故而檀问枢晋升化神、掌握壁峡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壁峡”改成了“碧峡”。
    碧峡是魔君檀问枢的碧峡,而非谁的影壁。
    “我的好师尊,可是一个很傲慢的人。”曲砚浓幽幽感慨。
    卫芳衡看看周天宝鉴里的碧峡。
    “他可以给碧峡改名,但是却改变不了,千年以后,人们提起碧峡,想起的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你。”她说,“现在你才是碧峡的主人。”
    戚长羽不动声色地看了卫芳衡一眼:这个卫芳衡在人前总是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看他的眼神总是带着审视和质疑,好像这世上只有她对曲砚浓是真心实意的好,其他人但凡奉承两句都是想扒在曲砚浓身上吸血似的。
    可卫芳衡自己拍起马屁来,才是真的全方位、多角度,每时每刻都在恭维曲砚浓,一点也不嫌夸张。
    曲砚浓笑了起来。
    “你是不是干什么都要捧我两句?”她问卫芳衡,“檀问枢杀碧峡老魔君之后,心里想的未尝不是你刚才说的那些,只不过现在轮到我了。”
    “时岁轮转,没有人能超越时光本身。”曲砚浓言语间意蕴绵长,有种清淡的漠然,“我非永恒,谁都不是。”
    卫芳衡瞥了戚长羽一眼,有这个讨厌的家伙在身边,有些话就不太好和曲砚浓说,若是要传音,又好像怕了戚长羽一样,没那个必要,说不定曲砚浓还要笑她。
    因此卫芳衡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心里默默地问:是否因为深知岁月无常、人非永恒,所以曲砚浓慢慢也放任自己沉溺于道心劫中,不再挣扎、不再反抗——会不会有那么一种可能,高高在上的仙君也厌倦了这尘世,所以漠视自己滑向消亡?
    幸好,卫芳衡想,幸好还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至少曲砚浓还是会愿意试一试化解道心劫、会从旁人身上找寻故人的痕迹的。
    “就算时岁轮转,谁都会身死道销,至少现在活着的是你,而檀问枢早就死了。”卫芳衡说。
    曲砚浓冷不丁说,“没有。”
    卫芳衡没听明白,“没有什么?”
    曲砚浓语气平平的,“檀问枢没有死。”
    卫芳衡和戚长羽一起看着她,像是听到了一个天方夜谭。
    谁都知道曲砚浓在仙魔大战里亲手杀了她昔日的师尊,从此天下再没有任何一个化神魔修,现在她却说檀问枢没有死?
    “准确来说,是没有死透。”曲砚浓看向戚长羽,“你不是想知道那个控制了戚枫的人是谁吗?现在你知道了。”
    戚长羽一惊。
    “是檀问枢?”一个化神魔修?
    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这些天和戚枫的接触可不少。
    “仙君为戚枫检查过神识,应当早已将檀问枢的灵识消灭了?”他殷切地问曲砚浓,“就算檀问枢还活着,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怎比得过仙君的神通?”
    曲砚浓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我在戚枫的识海中没有看到第二人的灵识。”
    戚长羽松了口气,恭维她,“檀问枢畏仙君入骨,仙君一现身,他就毁去了这道灵识,生怕被仙君察觉踪迹。”
    曲砚浓唇角翘了起来。
    “这么说也不算错。”她幽幽地说,“但以我对檀问枢的了解,他既谨慎,又疯狂。”
    她说了,她的好师尊可是个很傲慢的人。
    戚长羽听懂她的言下之意,微惊,“仙君,您可是化神修士,怎么……”
    怎么连一个苟延残喘的檀问枢也找不出来?
    曲砚浓垂眸,瞥了金座下的人一眼。
    “檀问枢也是化神修士。”她似笑非笑,“他精通各种奇诡的法术,我就算找不到,又有什么稀奇的?”
    虽然说着“找不出来”,但她的神色悠悠,分明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卫芳衡瞥见戚长羽试图隐藏的不安。
    她记得,之前她问曲砚浓为什么不抓那个“幕后之人”,曲砚浓说的分明是——“因为我想让他猜一猜,我为什么不追查。”
    现在又说“找不到”,难道是敲打戚长羽?可又不像。
    “仙君又来寻我们开心了。”卫芳衡说。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相伴数百载,她就没看懂过这个人。
    曲砚浓叹口气。
    “我真不知道。”她说着谁也不知真假的话,目光流转,落在戚长羽的身上,无端竟似别有深意,“谁知道他究竟藏在哪呢?”
    戚长羽被她看得心惊,可又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可惊的。
    ——定然又是曲砚浓在拿他寻开心,耍弄人罢了!
    他拢着手收敛心绪,指间触碰到袖中的一枚坚硬的玉石,形圆如钱币,中有方孔,分明是一枚方孔玉钱,可他却好似没感觉,手指转瞬又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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