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碧峡水(六)
一切的相似都不过是妄想。
——曲砚浓如此清楚这一点。
当她把玄机藏在玄衣苔里, 设计置之死地而后生作为触发条件,她就该想到,来者会与她记忆中的卫朝荣一模一样。
倒不如说她是把记忆里的卫朝荣打了样, 只等着后来人去模仿。
她设下玄机的时候其实并未想那么多, 唯当申少扬一身血衣立在碧峡峰头, 勾起她回忆后,方才恍然这未觉的期盼。
曲砚浓回想起自不冻海上的一钓起,兜兜转转入世,明明早就对阆风之会失了兴趣, 却一次又一次地掺和,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卫朝荣。
究竟是机缘凑巧勾起了她的回忆, 还是她下意识地想要想起,本能地拼凑那些巧合与记忆?
这一次又一次的兴起掺和,究竟有多少次与碧峡的玄衣苔一样,不是巧合, 而是她的心愿?
在无悲无喜、无爱无恨的空白里,原来还藏着不泯不灭的追逐。
可这又有什么用?
一千年都已经过去, 什么都已晚了,现在去说什么怅然若失、追悔莫及,除了惹人发笑, 还有什么意义?
“仙君玄意高妙,洞照千古,当真神仙中人。”周遭奉承声和乐融融,“悟他人所不能悟, 知旁人所不能知,明心见性,方是仙圣。”
她静静不语, 凝立风里,任奉承声飘落在地上。
惭愧。
她想,这溢美之词句句都很好,只可惜没有一句衬她。
祝灵犀深吸一口气,运起积蓄已久的灵力,轻盈地翻身,登上峰头。
峰头早已没有那道血衣的身影。
面具遮脸的少年剑修显然很清楚自己必须尽快把握住机会,只不过是几个呼吸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祝灵犀没有着急去追,她向前走了几步,盘腿坐下恢复灵力。
她并不是不明白一步慢步步慢的道理,但爬上碧峡后已是强弩之末,就算强行追上去,也不过是给申少扬送菜罢了。
“正在看我比试的八方道友,方才我用来抵挡风刀狂浪的五行紫金瓶,学自我们四方盟季颂危仙君,以望舒域特产的紫金矿打造,威力惊人,有目共睹……”熟悉的声音顺着山崖传来。
祝灵犀才刚恢复了不到两成的灵力,警觉地睁开眼。
一只手“啪”一声从崖下伸出,拍在山崖上。
下一瞬,富泱的身影从崖下跃了上来,身侧环绕着五只滴溜溜转的紫金瓶,五行光辉流转相生。
祝灵犀站了起来,没有立刻动,富泱的状态比她刚上来时好得多,但并不比她打坐恢复后的状态好,这人舍弃了速度,这才留了余力。
看见她守在崖边,富泱也微微吃了一惊,转眼笑了起来,“祝道友不去追小申?堵住我可没什么用。”
祝灵犀本也没打算和富泱在这里一决高下,那等于是直接把头名拱手让给申少扬。她微微皱眉,“你刚才在和谁说话?”
富泱摊了摊手,很含蓄,“和五域的朋友们分享点好东西。”
祝灵犀眉头皱得更深,“比试当前,你还有心思卖你的紫金矿?”
富泱当然有心思,“在碧峡这样的天下险关里试验,更能让五域的道友们看到紫金瓶的威力。”
他一眼看出祝灵犀的想法,摊了摊手,“我本来已经是要被淘汰的人,现在侥幸多比了一轮,本来就是赚了。”
至于输赢,根本无足轻重,还不如借着周天宝鉴多讲讲紫金矿。
祝灵犀听明白了富泱的意思,但她永远也无法理解,既然不想要赢,为什么还要来参加比试,参加了比试,为什么又不求赢?
她深深望了富泱一眼,转身朝远方飞去。
富泱在她那一眼里摸了摸鼻子,总感觉被当成不求上进的怪人了。
他独自在崖边立了片刻,很快不在意地笑了笑,追着祝灵犀离开的方向,不紧不慢地向前飞去,嘴上根本没停,“这场比试最后的谜题很让人好奇,宝盒在谁的手里?以阆风之会的难度,对方不会是个金丹修士吧?各位道友,这事真让人头痛,我的紫金瓶只能勉强承受金丹修士几百次攻击……”
峰峦之间。
申少扬一路狂奔,灵气运转到极致,连口气也没喘,一头冲到尽头,在视线彼端望见一个浑身被玄色斗篷笼罩的神秘人。
从远处望去,身披玄色斗篷的神秘修士身形高大,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像是一座沉默的峰峦。
申少扬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
“呃,你好?”他遥遥地打量着戴斗篷的神秘修士,很不确定地问,“五月霜就是由你保管吗?”
他左看右看也没看见装有五月霜的盒子,十分不确定自己是该现在开打,还是再找别人。
神秘修士的面容被兜帽遮得严严实实,比申少扬还神神秘秘,听到后者的问题也不说话,只是上下点了点头,十足冷酷。
申少扬挠了挠头。
“那我就准备动手了?”他犹然犹疑。
神秘修士声音很低很低。
“动手吧。”他简短地说,半点不愿多费口舌。
申少扬总觉得这声音似乎有点耳熟,不急着动手,“你到底是谁啊?我们认识吗?”
神秘修士默然。
下一瞬,他袖中一条青蛇陡然窜出,朝申少扬猛然击了过去!
“你话太多了。”他声音低沉沙哑。
申少扬“唰”地拔剑!
“谁说的?”他气得脸都红了,“我只说了两句。”
就凭这句话,申少扬也要拔剑捍卫自己的尊严!
神秘修士再没有说话。
他一言不发地操纵着袖中青蛇,如同握着一把灵活奇诡的软剑,和申少扬交起手来。
铿锵金铁之声中,偶尔有灵气迸散飞落,击打在周围的木石上,溅起星星点点的火苗。
卫朝荣在灵识戒中不语。
他透过灵识戒的视角,凝望着与申少扬交手的神秘修士,目光凝在那一身玄色斗篷上。
玄色斗篷。
他也有这么一身玄色斗篷,一样的式样,一样的颜色,甚至连袖口的简单纹路都一模一样。
这个拿着五月霜的修士是曲砚浓亲自挑选出来的,除了她,谁也不知道斗篷下藏着的究竟是个什么人,也不知道这个神秘修士性情如何,是否真如对申少扬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冷漠。
有那么片刻恍惚间,卫朝荣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错觉,他竟以为那个站在碧峡峰头沉默不语的身影是他自己。
很多年前,在他跋山涉水,奔赴万里,九死一生地穿越天魔峡后,他满身水和血,狼狈不堪地独自伫立在碧峡的峰头,怀着惶恐和期盼,给她寄去一道传讯符。
他不知道她会不会愿意来见他。
如果她不愿意见他怎么办?
碧峡峰头料峭的风将他一身江水都吹冷,他是金丹剑修,体格远胜于旁人,就算是隆冬冰雪天地里也能单衣薄衫从容不改色,可被这一道山风吹过,他竟觉得有些冷了。
为了见她,他一腔都是欢喜,每当想到他离她越来越近了,心口里就满是滚烫的热意,像是一汪泉水咕嘟嘟地冒着泡泡。
直到他站在这里,手中攥着传讯符,山风一吹,满心的滚烫骤然都冷却了。
上一次分别,她答应还会见面,可是再也没有离开碧峡,他等了又等,等到上清宗的桃花落满地、夏日绿茵浓,直到秋叶凋零得不剩几片,也没等来她。
或许她压根就不想见到他,他想。
他知道她的心思。
从他们第一次正经的相遇,她把对他的兴趣写在目光里,那么明白,谁都能看透,是心猿意马,也是一时兴起,在她心里,他们的相遇不过是露水姻缘,兴起而至,兴尽而终,是“玩玩”,也是消遣。
为了让她留得更久一些,他想尽了办法,用尽了本事,把短暂的朝露变成咕咕的涌泉,拥紧她不放手。
可上一次分别,她把他推开了。
无论怎么用力相拥,她都一次又一次地推开,她说还会再见,他心里已不信,可总抱着一线希望。
结果她真的再也没有出现。
像是花叶上的露水,在初阳到来之前就消逝,哪怕他再用力也留不住。
卫朝荣还是想再试一次,或许再试很多次。
他不知疲倦,也永远不会明白什么叫做放弃,若是没能成功,他就永远在奔赴的路上。
他已经做好了等不来她的准备,他打算在碧峡峰头等三天三夜,也许山风该把他衣衫上的水露吹尽了,寒意也该深入骨髓,而他在苦涩里重新转身投入天魔峡,等待下一次合适的时机。
可他根本没等到那个时候。
传讯符燃起后的半刻钟,烟色茫茫里,她像是一道流霞,跨越青山翠岫,极尽全力地奔赴而来。
山风带来她鲜丽清疏的身影,还有她瑰丽神容上抹不去的惊和喜,在目光相对的那一刹,也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唇边蓦然绽开一点微笑,尽是烂漫的欢喜。
卫朝荣披着玄色斗篷站在峰头。
他怔怔,于那一刻恍然:露水也会为他停留。
滴落在他掌心里,用力握紧就永不消逝的露水。
——他又怎能忍视她再为他人停留?
不,甚至就连一星半点的相似、微乎其微的可能,他也终将难以忍受,所有的忍耐和克制都在绵长岁月里土崩瓦解,只剩下永恒的妒嫉和不灭的欲望。
“申少扬,去把那人的斗篷打掉。”
灵识戒里,卫朝荣骤然开口,语气冰冷到极致,“打碎,一片碎片也不许留。”
“拿着宝盒的人是谁?”卫芳衡轻声问曲砚浓,连她也不知道仙君究竟找了谁。
这些日子仙君一直待在知妄宫里,谁都没见,又是从哪里找来的人?
高台上的元婴修士们悄悄挺直了脊背,竖起耳朵。
曲砚浓没有说话。
哪怕所有人都期待一个答案,她也无需给出。
卫芳衡有点失望,看来仙君是要把谜底留到最后一刻再揭开了,“宝盒里真的有五月霜吗?如果有人拿到宝盒成为头名,真的要把五月霜给出去吗?”
这一刻高台上没有人不喜欢卫芳衡,没有人不想知道曲仙君是否真的打算舍出传说中的五月霜。
千八百年了,他们谁都没见过三大圣药中的任何一样。
这传说一般的神物,他们不仅无力谋取,甚至无缘一见,如今却被高高在上的化神仙君随手抛掷,仅仅作为一个小小的筑基修士的奖励,赠予那个有缘人。
这是何等让人艳羡,又让人愤恚的福缘?
谁也不敢去怨恨云端之上的仙君——仙君能有什么错呢?神物本该被强者占有,也许对化神仙君来说,五月霜也不过是随手丢掷的凡物罢了。
可那三个还没有结丹的小修士凭什么呢?
他们在阆风之会出够了风头,这本身不就已经是报偿了吗?
然而谁都明白,一切的阴暗和愤恚都不敢在仙君面前出现,无论心里究竟想着什么,在仙君的目光下,只许出现好奇与祝愿。
再多的蝇营狗苟,都要深深藏好。
“确实是五月霜。”曲砚浓说得平淡,仿佛这本也不值一提,“从前随手装进了盒子里,搁在架子上,不经意竟放了几百年,于我也无用,不如送出去作一次机缘吧。”
卫芳衡有些疑惑。
作为唯一的大管家,知妄宫对她是完全敞开的,每一个架子都由她整理过,再珍奇的宝物她也亲手赏玩过,却从来没有见过那么一个样式的宝盒,更没见过五月霜。
她从没炫耀,也没声张过,因此谁也不知道她在知妄宫竟有这样让人屏息震撼的荣宠——仙君对她简直没有一点防备之心,什么都敞开在她面前。
她也曾为这样无上的信赖与恩典而感激地战栗,可陪伴地太久了,她也慢慢地明白,她并不特别,只是幸运。
换做与她相似的任何一个清白而懂分寸的女修,假如能在她与仙君当初相遇的那一天出现在仙君的面前,那么这样毫不保留的信任也会赐予那个幸运的陌生女修。
因为仙君根本无需防备,也从不防备。
这高居云上的知妄宫里藏着五域四溟想象不到的珍奇异宝,倘若她每天向人间扔下一件,那么五域的每一个晨昏都将有人葬身于不死不休的争夺。
可就是这样凌驾人间的仙宫,在曲砚浓的眼里不值一文。
拥有很好,失去也罢,都调动不起曲砚浓一点情绪。
卫芳衡甚至不能确定,假如有一天她背叛了仙君的信任,趁着仙君离开知妄宫的时候卷走宝物,被仙君发现后,是否会让后者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怒火?
也许反而叫曲砚浓升起一点好笑,最多有一点迷惑,令仙君在漫长而索然的日子里多了一个乐子:追捕这个莫名其妙的逃徒。
卫芳衡也无法知晓,这种无谓又漠然的信任,究竟是道心劫留给曲砚浓的痕迹,还是岁月和地位自带的馈赠?
越明白这信任的来源,卫芳衡也就越信任这份信任的重量。既然她没有在知妄宫见过这只宝盒,那么一定是这份宝盒足够特殊。
如此特殊的东西,曲砚浓又怎么会随手赠予几个从前不识的小修士呢?
曲砚浓望见卫芳衡的迷惑,“你在想什么?”
有些问题卫芳衡不能主动问,但当仙君问起的时候可以说,“我在想,我好像没有在知妄宫见过这只宝盒。”
曲砚浓找出这只宝盒的时候,只记得它似乎是在某次夜游阆风苑后带回来的,记忆到这一步,她就没想下去了,反正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她就这么无意中将它翻出来,认为它可以做个奖品,还可以引诱不知潜藏在何处的檀问枢,毕竟后者就算能苟延残喘活过一千年,现在也一定只是一道残魂,而五月霜恰恰能凝聚残魂。
简单而随意地决定了这个宝盒的命运后,她就浑不在意地把它丢到一旁,继续去寻找她从前留下的“后手”。
直到她随着卫芳衡的提问而试图回忆那个宝盒的来历——不是泛泛地浮想,而是细究来龙去脉、前因后果……
她竟想不起来。
“仙君?”卫芳衡小心翼翼地问。
本来只是一个很小的问题,卫芳衡自己都没当回事,可曲砚浓的神情一瞬间变得很可怕。
并不狰狞,却好像比狰狞更可怖。
曲砚浓意识到一件很重要的事。
她是不会真正遗忘的,回想不起的记忆就是她所隐藏的记忆。
她把一粒沙藏在沙漠里,等待多年后的自己发现这粒沙。
她发现了,拾起了,却把它当作茫茫沙海里毫不起眼的一粒,随手送了出去。
倘若卫芳衡没有问,她还能抓住这粒沙吗?
高台上忽而寂然,没有什么提示,可人人肃然垂首,噤若寒蝉,怎么也不敢出声或动弹。
谁也不知道仙君究竟想到了什么,怎么突然沉了脸。
只一瞬,没了风轻云淡、玄意缥缈,没了那明日便将乘风而去再不复归的淡漠,她只是站在那里,就成了天倾地崩、不周山倒。
原本他们以为一个高居云端、俯瞰天下的化神修士已足够让人戒慎,可这一刻却不约而同地庆幸,幸好她要高居天上,没活在尘世。
不然,他们这些与她活在同一片青空下的人,每一个朝暮都将活在她的阴影里。
风在碧峡山头猎猎地刮。
奔流的飞瀑在他们身边轰鸣,光是站在这里就能让意志不够坚定的修士感到腿软,就连申少扬和神秘修士也不愿多看飞瀑那一边,以免受到影响。
这里应该已不是平缓的弱水苦海,却也远比不上天魔峡凶险。
他们短暂地僵持了一会儿,观察着对方的气息,等待下一个合适的时机,但申少扬很快意识到此刻对他而言一寸光阴一寸金,祝灵犀和富泱随时都会赶到。
一身血衣的少年剑修缓缓抬起剑锋,周身气息倏忽一敛。
“得罪了。”
神秘修士眼瞳微微一缩。
紫电一般的剑光无声无息地递到他的眼前,在与袖中青蛇相撞的一瞬蓦然炸开,火光顺着他的手臂递到他的面前,比他的法宝更像凶猛的毒蛇。
这只是一瞬的事,快到一个筑基修士根本不可能反应,换成任何一个自称天才的人来都一样,这根本不像是一个筑基修士能使出来的剑招!
这个来历神秘、根底不明的少年剑修,本届阆风之会最大的黑马,第一次在人前使出了这样远超境界的招数。
如此诡秘、无声无息,又这样的莫测。
原来这才是他的底牌吗?
终于到了他用出底牌的时候,在最后一局。
周天宝鉴前已是一片惊呼,仅仅从法宝简单的画面里便能看出这一招的莫测,之前的所有打斗和这一剑比起来,都像是小孩子的闹剧。
他们讨论着,很难想象出一个筑基修士该如何去出这一招,又如何去接这一剑。
可神秘修士几乎没动。
他也不需要动。
那袖中青蛇蓦然张开了巨口,狰狞的蛇信一吐,蛇口暴涨得比磨盘更大,一口吞下了那凶猛的剑光。
璀璨的剑光眨眼湮灭了,一切轻而易举地回到了出剑前的模样,好似这一剑毫无影响。
不,还是有一点影响的。
神秘修士的身形微微地颤动了一下,即使有斗篷遮掩也逃不过所有人的眼睛,他摇摇晃晃地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他总共后退了三步,身形便完全稳住了,蓄势以待。
可这三步已经足够多了,申少扬的剑已再次递到他的面前,逼得他不得不向后再退、再退,直至雷霆一般的剑锋避无可避,仓促地抬起手去挡。
可他的袖里青蛇竟然没有触及到申少扬的剑,他的抵挡落空了。
他警觉而疑惑地迅速抬起头——
一道玄黄的虚幻符文,一轮五行虹光,伴着青空曜日,成了碧峡峰头的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