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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碧峡水(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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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灵犀的符比申少扬的剑来得更快。
    她人还在数丈之外, 远远望见申少扬对神秘修士步步紧逼,她的遁法再快也无法追上申少扬的一步之遥,但她的符文可以。
    一面玄黄的巨网倏然在申少扬和神秘修士之间张开, 朝着申少扬的方向蓦然收拢, 将神秘修士的身形遮得分毫不露。
    申少扬的剑被阻, 可他的攻势没有,他的剑锋依然向前,朝着那张符文绘成的巨网而去。
    他太清楚他现在的优势,也太清楚这一点优势稍纵即逝, 只要几个呼吸就能葬送,而这几个呼吸后, 他曾坠下湖水血战的劣势就将显露无疑,成为僵持中最脆弱的那一个。
    他必须赶在祝灵犀和富泱还没赶到神秘修士面前的这几个呼吸里,夺下宝盒!
    祝灵犀神色微凛,她立刻意识到申少扬并没有因伤重而丧失判断, 更没有失却冷静,他很清楚对他最有利的选择是什么。
    而她的选择显然也是正确的, 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倘若她没有选择用符文去拦申少扬,而是趁着他全力攻击神秘修士时攻击他, 以申少扬的决断,一定会尽力避开要害,硬生生挨下这一击,抢下宝盒。
    如果换做是她, 她也一定会这么做,除非身后的攻击强大到让她感觉拼尽全力才能不死。
    可问题是,大家都是筑基修士中的佼佼者, 谁能有这样的本事?有那样的实力,这一局的胜负也早就不是悬念了。
    祝灵犀不能,富泱不能,申少扬也不能。
    所以那一刻,她只能去拦、去阻。
    可这一瞬的决断还远远不够,申少扬还在向前,他的剑锋没有一寸偏移,符网能拦他多久?一个呼吸?两个呼吸?她又怎么赶得及?
    申少扬的剑锋一往无前,这一刻符网仍坚固玄奥,可是在这一剑前却好像已经崩毁了。
    他的剑尖已触碰到符网了,符文绽开厚重的光晕,剑下传来一股滑不溜手却又雄浑的巨力,要将他的剑抛向另一侧,可他的手这样稳,一点不像是浸泡在湖水里受玄衣苔折磨过的样子,眨眼就要将符网撕裂。
    可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在周天宝鉴前的绝大多数修士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他骤然背脊生寒。
    五色流光周转如轮,追在他背后,如巨钟沉落,分明还没有他的剑光锋锐,可浩大中正至极,正如五岳不必倾落崩摧,自有赫赫天威。
    祝灵犀蓦然回头——
    富泱被五行紫金瓶环绕着,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她身侧,在五色流光的照耀中微微笑着,与往日一样和气轻快,谁能想到方才那一道时机精准到妙绝的追击竟是出自他的手中。
    早一分,申少扬便能躲开,晚一分,申少扬便该冲破符网,一往无前。
    偏偏就是那稍纵即逝的一瞬,他躲不开,也冲不破,进不得,避也不得,就算想要硬扛,也冲不破眼前的符网,反而要受重伤,所以他只能回身去挡!
    芒刺在背,申少扬的剑锋却依旧向前,寒光从他的剑尖迸开,符网在他的剑锋下飞速地消散,他如捣蛛丝、毁尘网般势如破竹,剑尖无所挡般直插向符网的最末,仿佛转瞬就要穿破。
    可也就是那么比蝉翼更薄的一层符文成了剑尖撞不破的南墙。
    剑尖如散开的水波般画了一个圈,力到末梢再变势,竟没有一点迟滞,申少扬的剑这样灵敏沉着地转向,带着磅礴的剑势,回身奋力一击。
    “锵——”
    近乎凄厉的干戈之鸣,透过周天宝鉴的映照,竟也令阆风苑前的修士神色迟滞了一瞬,而那庞然浩大的五色之轮也在这一声凄鸣中轰然破碎!
    申少扬已回过身,面向祝灵犀和富泱,攻势荡然无存。
    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谁也来不及说一句话,可谁都知道这一刻的目光已与从前都不同。
    站在彼此面前的不是哪个朋友,而是决断与实力、机变与勇气,什么都不缺的可怕对手。
    要从这样的对手手中抢下象征胜利的宝盒,该有多难?
    隐晦而诡谲的锋芒从背后递来,申少扬又回旋转身,玄色斗篷的神秘修士缓过气,反守为攻,袖里青蛇巨口大开,吐出若隐若现的灰雾,朝他扑面而来。
    谁也别忘了——
    对手都是一时之秀,而保管宝盒的神秘修士,也绝非等闲之辈!
    阆风苑的高台上,气氛仍安静得过分。
    在五域赫赫有名的元婴修士们也像是初入门的小修士,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偶尔以目光作交谈,没有人敢开口说话,可更没有人敢神识传音——对于化神仙君来说,化神以下的神识传音与直接说话又有什么区别?
    没有人敢开口,于是能传递信息的只有彼此的视线,那些交错的目光总有意无意地瞥向同一个方向。
    曲砚浓已平静了下来。
    她的爱恨不多,散得更快。
    可她总忍不住想,倘若卫芳衡没有追问、她没有发觉宝盒的古怪,那会怎么样?
    她会与等待千年的转机擦肩而过吗?
    太荒唐,太徒劳,太可笑。
    “仙君,这几个应赛者当真不错,堪称近十届来最强了。”卫芳衡硬着头皮和她说话,曲砚浓一刻不展颜,这整个高台就没有人敢开口说话,“难得的是这三人风格、脾气都大不相同,连那个拿着宝盒的修士也自有章法。”
    “恭喜仙君。”
    五域天才汇聚一堂,在万众瞩目下分个高下,这不正是阆风之会的本意吗?
    曲砚浓垂眸望她,没有说话。
    即便如此,高台上的气氛也已比方才宽和了不知多少,有人应和地笑了几声,齐齐道贺,“恭喜仙君得偿所愿,网罗天下英才。”
    戚长羽好似猜到了什么,莫名又振奋起来,接上卫芳衡的话,“这四个小修士果真是各有风格。”
    “申少扬的剑招胜在锋锐奇崛如险峰,大约是散修的缘故,哪怕寻常出剑也有几分亡命一搏的气势;
    “祝灵犀是上清宗的高徒,符箓玄奥莫测,果然是底蕴深厚;
    “富泱学了季颂危炼制五行紫金瓶,道法自然圆融,变化无穷。”
    至于那个守着宝盒的神秘修士——
    戚长羽微微一笑,“此子手段诡谲,出手往往凶狠隐秘,别看正面交锋时不如其余三人,只要换个地方、换个场合,这三个应赛者未必能比得上他。”
    他眼光很毒,每个应赛者的路数都形容得很精准,听众没有不服的,戚长羽的人品见仁见智,但本事确实不差,再加上曲砚浓对镇冥关的事迟迟没有追究,似乎要放过戚长羽一马,终归还是有人搭上话。
    听话听音,有聪明人问,“听戚阁主的意思,已经猜出这个修士是谁了?”
    戚长羽目光微微一偏,在曲砚浓的身上轻轻一触,又立刻谨慎地收回,本本分分地站着,含笑不语。
    他什么也没回答,但这一点笑容就足够引人猜测,至少卫芳衡看在眼里,深觉可厌。
    “戚阁主既然猜出来了,怎么不说出来给大家听听?”她说。
    戚长羽笑容不变,“卫师姐说笑了,我不过是瞎猜,在场各位谁不是心里揣着几个名字?说出来扰了其他道友就不好了。”
    胡天蓼呵呵一笑,毫不客气,“你就说吧,这又不是镇冥关,什么玩意不能说出来啊?”
    高台一时极静。
    谁也没忘了镇冥关的诡异崩塌,纵然眼前这几个小修士实力超群,那也只是筑基修士,怎么就能令镇冥关崩塌?
    督办修补镇冥关事宜的沧海阁逃不了嫌疑,作为阁主的戚长羽更是首当其冲。
    可隐晦的目光朝人群中央那缥缈不群的身影望了又望,谁也没能从仙君的脸上望见一点波澜。
    戚长羽的笑容微敛。
    他下意识地望向曲砚浓,见到后者脸上漠然不变,竟硬生生看出了几分心安,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曲砚浓的目光终于落在他的身上。
    “镇冥关的镇石什么时候能换好?”她问。
    戚长羽垂首,答得拘谨恭敬,“已与四方盟议定了,分三批送来,第一批送来三成,已于十日前送至沧海阁,属下亲自监工,现在已换了一半了。”
    他说的字字句句都是不能更真的实话,为了尽早将功折过,这一批镇石都是戚长羽亲自验过的,每一枚镇石换入镇冥关,都有他一份力。
    曲砚浓的目光如水流,从他的脸上流淌而过,又渺渺地流走。
    没有追问,也没有追责,她的沉默比任何言语更让人忐忑不安,也更让人无从揣摩,谁也不知道仙君在想什么。
    她似乎是站在每个人的面前,从瑰丽神容到云裳衣纹,每一寸都清晰明丽,大大方方任由数不清的旁人去看。
    可她又那么渺远,谁也猜不透她的心意。修士的寿元那么长,修练到元婴的人,谁没有活过几百个春来秋去?可人人活在人世,唯独她不在。
    她像是从一千年前笔直地来到今朝,从天上仙宫、从传说里走进人间,于是凡尘俗世看不懂她,琢磨她如同琢磨一个虚构的神话。
    她真的被戚长羽哄骗了吗?她真的不在乎镇冥关的崩塌吗?她真的想让戚长羽一直做沧海阁的阁主吗?
    谁也想不通,仙君此刻究竟在想什么呢?
    曲砚浓的目光远在青山外。
    青山云外,阆风崖披雪戴松,更抱青山。
    她什么也没有盘算,更没有去琢磨镇冥关。
    “戚枫最近怎么样?”她忽然问戚长羽,“被寄生过后,有没有什么异常?”
    戚长羽一愣。
    他下意识想去看周天宝鉴,但又强行忍住了,惴惴不安地说,“根据属下的观察,之前控制戚枫的那个人应当已经彻底离开了,戚枫现在没什么问题。”
    怎么忽然又问起了戚枫?仙君不是已经确定过戚枫没有问题了吗?
    曲砚浓语气平淡,好似没什么意趣,随口的一问,“听说镇冥关之后,你和这个侄子走得很近。”
    戚长羽不觉心惊肉跳,他对戚枫的那些叮嘱、他暗藏的那点小心思……
    曲砚浓全都知道了?
    那他之前自以为与那个人相似,因此时常模仿讨好,反倒学成四不像的事,仙君也全都知道?
    又或者……她一直知道。
    那他在她的眼里,岂不是一直都是个笑话?
    她看着这个笑话,看了上百年?
    他不敢深想,越想越恐惧,他想要问问清楚,恨不得此刻便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她,恨到想撕碎她这千年的自以为是、无可奈何,她又有什么可高高在上?这一千年不过是为一个死人空守执妄。
    那个人早就死了,化神修士又怎么样?她什么都做不了——他想把这话狠狠砸在她脸上。
    可他不敢。
    不敢抬头,也不敢开口,他甚至不敢深想她究竟知不知道他这百年的拙劣模仿,他宁愿不去猜想,只当她不知道。
    他下意识地拢起手,无意识地触碰着袖口的方孔玉钱,满心都是怨恨。
    恨到最后,恐惧到最后,他低着头,声音和顺,“是,仙君,我从前对他不够关心,这次镇冥关事后,才想到应当弥补亲情了,因此多关照了戚枫几次。”
    没有办法,他想,他能有什么办法?
    他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他现在只能倚靠曲砚浓的偏爱,她是他唯一的后路了,如果失去她的包庇,他还能剩下什么?他立刻会身败名裂!
    他当然应该温顺,这不丢人。
    曲砚浓听见了他的回答,但她本也不需要。她不言语,静默如青山翠峦,任戚长羽的温顺坠落在地上。
    她在想,檀问枢什么时候会忍不住呢?
    在祝灵犀、富泱和神秘修士三人的联手针对下,申少扬的优势飞快地消失。
    他毕竟是开局生受风刀、坠入过湖水,在玄衣苔群中血战过,状态比不上他的对手们,在这种节奏极快、招招拼尽全力的交锋中率先败下阵来,一招不慎,被祝灵犀的符箓强行撞开剑光,朝与神秘修士相反的方向飞远。
    祝灵犀借着这一间隙,飞身如流光,直奔神秘修士而去,神秘修士袖中青蛇穿过尚未消散的符文,朝她露出狰狞的牙。
    五行流光环抱着追上她,可她不避不躲,衣摆上淡金色光晕微微一闪,任五行流光撞在她背后,发出让人胆颤的闷响。
    神秘修士目光一直在她的身上,望见她那张从来认真到过分严肃的清秀面容上,有那么一闪而逝的痛楚,面色骤然苍白了下去,唇边溢了血,可她的神色却一直都没有变。
    还是那么心无旁骛,就好像……专注到根本想不起来除了斗法之外的事。
    狰狞的青蛇本已在与申少扬交手时受了挫,如今在玄奥的符文下一声嘶鸣,短暂的萎靡,而祝灵犀就趁着这一刻伸出手,掌心一枚繁复符文缓缓旋转,欺身而探——
    玄音一声响,雕花描金的宝盒从神秘修士的玄色斗篷下飞出,朝祝灵犀掌心的符文飞去。
    富泱从后方赶来,五行流光先后追上,竟后发先至,绕开祝灵犀,截住宝盒,在半空中画了个半圆,裹挟着宝盒向他的手心飞来。
    “你不是不在乎输赢吗?”祝灵犀语速飞快,几乎和她的符文一起怼在富泱的脸上。
    富泱也答得飞快,“那我也没说我一定不要赢吧?”
    五行流光撞了符文又撞符文,在密密麻麻的笔画和虚影里左冲右突,申少扬从侧边赶来一道剑光,直冲入光影,不知究竟多少灵气法术碰撞,发出不绝于耳的爆鸣,气浪一重又一重。
    在激涌的灵气中,一声轻响,“叮——”
    宝盒从半空中高高飞起,脱离任何一个人的掌控。
    激烈的斗法也有一瞬停歇,三道目光同时追随宝盒向上,飞远,再远,越过峰头——坠入千载奔流的碧峡水!
    一时死寂。
    此处向下,不是弱水苦海,筑基修士会死,一定会死。
    没有任何技巧、宝物能跨越实力的鸿沟。
    申少扬的脸色惨白。
    宝盒掉下了碧峡,可他答应过前辈,也答应过仙君,他说过要得到头名的。
    坠入湖水时来不及想,可现在他还好好地站着,眼睁睁地看着宝盒坠入激浪。
    “前辈,”他问灵识戒,“我下去一定会死吗?”
    “我最多附身十个呼吸,再长你的神识会溃散。”卫朝荣说。
    他从前附身最久的一次是带申少扬从冥渊上空回镇冥关,那次周天宝鉴被屏蔽了,他可以动用魔元,但这次不行,只能靠申少扬自身的灵气,十个呼吸不够申少扬在碧峡内硬闯一个来回。
    “但我可以催发魔元断你魔骨,让你触及结丹的契机。”这里不是天魔峡,只要结丹了,自然就能活下来了,但,“你几乎没有可能生还。”
    原本该在元婴前断魔骨的,而申少扬现在还没结丹,虽说魔骨也相应脆弱许多,但还是太早了。
    追入碧峡是死,结丹更会死,这是一条容不下太多可能的死路,卫朝荣不逼他。
    申少扬有一瞬思绪空白。
    他好像没得选,放弃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他又没得选了。
    那短暂的一瞬死寂。
    富泱和祝灵犀听见身侧一阵轻风。
    他们猛然回过头,只望见申少扬的一截衣袂消失在滚滚白浪里。
    ——申少扬竟然追随宝盒,一口气投身碧峡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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