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碧峡水(十)
戚长羽就站在曲砚浓的身侧。
听到申少扬的指控, 他不由皱了皱眉,掩去眼底的怒意,转头望曲砚浓, “仙君, 属下从前虽有私心, 却绝没有此人说得那般不堪。况且……”
况且他已经砸锅卖铁地补上了缺口,仙君已经答应过既往不咎了,除了他之外,根本没有更合适的、能挑起大梁的阁主人选。
他飞快地拢手, 触碰藏在袖口里的手腕,仿佛这么做就能缓解他心里的不安, 可他自己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曲砚浓只是挑眉。
她颇感意外地望着申少扬,余光瞥着戚长羽,笑意拉长了,“是么?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戚长羽莫名不安。
他强作镇定, 也挤出一个笑容,面上很从容地说, “仙君说的是,这位阆风使的话,属下也是第一次听说。”
曲砚浓似笑非笑。
一两个死寂的呼吸后, 忽而有人向前踏出一步。
淳于纯站出裁夺官席位,与申少扬遥遥呼应,她看也没看戚长羽一眼,向曲砚浓微微垂下头以示敬意, 声音平稳,“仙君,晚辈附议。”
一位元婴修士主动站出来呼应, 分量截然不同,阆风苑内骤然浮起一阵嘈杂的议论。
戚长羽的神色蓦然阴沉下来。
他再也维持不住笑容,目光阴翳地望向淳于纯:这是想做什么?难道淳于纯以为跟着一个刚结丹的小修士瞎胡闹,就能将他拉下马了吗?
真是可笑!
又是几个呼吸的死寂。
“仙君,从前沧海阁提出更换镇石的时候,我老胡也在场,当时谁也没想到戚长羽打着从中获利的主意,都觉得这主意可以一试。如今算下来,我竟然也成了帮凶。”胡天蓼瞥了戚长羽一眼,没好气地说,“在下也附议,请仙君明察。”
请仙君明察。
连胡天蓼也主动附议了,阆风苑内更加骚动了起来,几个呼吸后,又有几名裁夺官出席,默不作声地朝曲砚浓躬身,“晚辈附议。”
一声附议,像是一簇野火,匆匆燎原,不过是短短二三十个呼吸,便已漫山遍野。
从高高在上的金座向下望去,青翠山峦、华宫宝阙,乌压压的人影,数不清的修士,参差不齐、起起落落,浪潮一般一同向她微微躬身,汇成同一个声音,响彻阆风苑。
“请仙君明察。”
戚长羽的神色已阴翳到极点,夹杂着不安和惶恐,不住地望向曲砚浓,似乎在期待她力挽狂澜,压下这声潮。
他的手在袖口里不安地摩挲着,把那枚方孔玉钱转了又转。
仙君……沧海阁……
镇冥关的镇石还没换完,他现在还有用,曲砚浓不会现在动他的。
此时此刻,曲砚浓的找不出一个能接替他的人的。
他对她那么恭顺……
曲砚浓饶有兴致地望着这起伏的身影。
她还没动手,旁人就已经容不下戚长羽了。
看来他人缘还不够好,不能让所有人选择一起当瞎子,看不见他的过错。
真没用啊,她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戚长羽有这么大的助益,居然还没能服众。
一个有用的下属可以物尽其用,没用的下属呢?
在万众炽烈的瞩目中,高高在上的仙君轻轻叹了口气。
“原来竟是如此。”她语气清淡渺远,怅惋无穷,“欲壑难填,当真没有人能逃过吗?”
戚长羽心里不安到极点。
“仙君!”他下意识呼唤,“你——”
“罢了。”她说。
戚长羽的心骤然坠入冰窟。
他蓦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数百年的纵容,从不是温情。
她只要好用。
他被放弃了。
金座下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你答应过……”
申少扬一个没绷住,被这嘶吼震得一抖,从中听出十二万分的不甘和愤恨,仿佛一个被骗了很多年的苦主,让人忍不住想听听他的冤屈。
可这话根本没说完,戚长羽已运起灵气,使出毕生所学,化为一道流光,转瞬向天边拼了命地飞去。
逃!
立刻逃,逃得越快越好,离开山海域,去往曲砚浓管不到的地方!
曲砚浓依然安坐在金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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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她又叹了口气,“我还什么都没说。”
“这不是不打自招了吗?”她幽幽地为戚长羽感叹。
原本阆风苑内外附议明察戚长羽的修士,绝大多数都不了解戚长羽做过什么,也根本不知道镇冥关的裂口和戚长羽有关系,附议申少扬,只不过是出于心中对镇冥关的敬畏和景仰、对镇冥关崩裂的激愤,想要一个真相,并不真的认为戚长羽就是罪魁祸首。
然而戚长羽一逃,什么也不必再说,他若是不心虚,他跑什么?
于是短短几个呼吸里,就有数道流光从人群中冲霄而起,直追戚长羽而去,从四面八方拦住他的去路,转瞬灵气纵横,五光十色里,爆发出激烈的斗法。
戚长羽不求取胜,只求脱身,他毕竟是能当上沧海阁阁主的人,实力超然,在数名元婴修士的夹击下,竟也靠不要命的打法强行撕开了一条生路,朝远天逃窜。
在漫天的灵光里,他如鸿鹄,绝尘而去。
曲砚浓在金座上幽幽地叹气。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她说着,抬起手,朝远天轻轻地向下一按。
只是这么轻轻的一按。
远天的云忽而翻涌如浪,萧萧的风无由而起,湛蓝青空下风云万里如啸。
那道去势难挡的遁光不再是天上鸿鹄,狂风追逐他,流云覆上他,他是元婴后期修士不假,可谁能跳出天地?元婴修士也不能。
戚长羽满脸狰狞,用尽了全力向前,可他的飞遁速度却转眼间慢了下来,眼前似有南墙,撞得粉身碎骨也撞不穿!
那不是人力在拦他。
是天罗地网。
任你一身如鸿鹄,转眼也困如囚鸟。
“轰——”
他跌落云端,轰然落地。
从曲砚浓抬起手,到戚长羽落地,有些修士甚至还没眨过一下眼!
谁都知道元婴修士是化神之下的最强,戚长羽又是元婴修士中的佼佼者,谁都知道他比不上仙君的一根手指头,可谁也没想到,仙君想要制服戚长羽,居然只需要一抬手,甚至还不够一眨眼!
就那么一眨眼!
片刻的凝滞后,阆风苑里又响起了欢呼,说不清是敬还是畏,也许都有,又纠缠在一起,每个人都声嘶力竭,狂热而狂欢。
用尽全力,在恐惧和憧憬里,呼喊一段出现在人世的传说。
曲砚浓在这呼喊里,平静地收回手。
她垂下眼眸,悲欢都敛尽。
云端里,神容瑰魄,无悲无喜,风华万重。
日光如酒,淌过她衣袂。
那一刻,谁不愿信她超凡入圣,谁不信她已是神祇?
就连她自己——
也有那么短短一刻,信得那样笃定。
几个呼吸后,数名元婴修士一齐押着气息委顿、狼狈不堪的戚长羽来到金座下,微微躬身向她行礼。
“嗵。”一声闷响。
几个呼吸前还风光无限地站在金座下,几个呼吸后却像是个死物般被掷在金座前。
曲砚浓垂下眼去看他。
戚长羽浑身被缚,僵硬地伏跪在她面前,一动也不能动,唯有他的头抬得高高的,眼里尽是带血的不甘。
他是该不甘心的,仅仅在几个呼吸前,他还是这座高台下最有权势的人,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决断换来一次断尾重生,怎么仅仅几个呼吸,就什么都没了呢?
一切不过是她的一句话。
她愿意沉默,于是他就风光无限,可她说了一句,他就什么都失去了。
甚至不需要她亲自动手,自有数不清的人愿为她效劳,迫不及待地博得她的青睐。
就只是她一句话。
“将戚长羽关入戒慎司吧。”她自始至终未曾离开过高不可攀的金座,漫不经心地垂首,以平淡的语调决定了戚长羽的命运,“查明真相,废去罪魁的修行,戒慎司的律法如何,就如何。”
戚长羽猛烈地挣扎了起来,但他灵气全被封住,就连咽喉也被封住,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徒劳。
曲砚浓答应过他的!
先前在知妄宫里,她分明许诺过既往不咎的——骗得他尊严也不顾,身家都掏空,亲友都逼尽……她是答应过的!
可她就那么平静地坐在那里,目光淡如幽风,对上他怨恨不甘的目光,没有一点心虚或愧疚。
也许她许诺过什么,给过他什么错觉,可一个跨越千年、高高在上的化神仙君,谁能指望她的真心呢?
谁知道她还有没有真心,千年后还能剩下多少?
就算真的剩下了那么一星半点,又怎么会给他呢?
“那天在知妄宫里,我怎么和你说的?”曲砚浓淡淡地说,“我只要好用。”
没有忠心不要紧,可不好用就不行,手伸得太长还能再看看,伸完手被捉住了没法自己收回来,那就不行。
事情就这么简单,她给的机会够多了。
戚长羽浑身都在摇晃,连法宝也束缚不住他的颤抖。
他想起了几个月前在知妄宫里,她对他说过的话。
她说:我不要忠心,我要好用。
他就是她手里的一把刀,他以为那天是刀主的敲打,只为让他更好用,却没想到从那一天起,她已松开了刀柄,只等他自己坠地。
从知妄宫相见往后的每一天,他就只能坠地。
可他直到轰然摔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才知道她早已经松开了手。
所有人——所有人都惊叹于她的厚道,惊叹于仙君如此厚爱他,却被白眼狼所蒙骗辜负,只有他心里知道,她究竟是用什么样的冷酷目光审视他,又是用什么样的漠然眼神看待这个天下!
戚长羽呜呜噫噫地叫着,冲不破咽喉的束缚,他只恨他说不出话。
曲砚浓挪开了目光。
她抬手,覆在额前,目光落在昂然站立的申少扬身上,凝神片刻,伸出了手。
申少扬有点愣。
“快把宝盒给仙君啊。”卫芳衡走上前,将已经昏迷的戚枫摆在戚长羽的身侧,随手从戚枫身上摸出了宝盒,递给申少扬,抬头望向曲砚浓,“仙君,檀问枢果然还附身在戚枫身上,方才比试之后,他又控制了戚枫,抢走了五月霜,幸好您吩咐我等在碧峡,这才没有让他得逞。”
众人望着身穿玄色斗篷,昏迷不醒的戚枫,又听卫芳衡一五一十道来周天宝鉴没能映照的事,又惊又疑,只觉今天发生了太多他们不了解的事。
但这惊疑很快就被更重要的事压过了。
申少扬拿着宝盒,双手托起,在万千瞩目下深吸一口气,高高举起,深深躬身,递向那俯瞰人间的金座,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他的手中——
“宝盒在此,请仙君阅目。”他声音朗朗。
曲砚浓的目光凝定在那只宝盒上。
此刻没人知道她在揣度什么,没人知道她对它抱有什么样的希望。
她把它许诺出去,此刻却在想她是否会食言。
如果她食言……
她一定是欣然食言的。
声誉根本无所谓,身败名裂她都无所谓,更何况一次食言对她无伤大雅,多的是人会为她找理由。
她要一个转机!
等了千年才盼到的转机。
万众瞩目里,她伸出手。
一双手是少年天才,方才夺了五域最盛大的比试头名,从此开始扬名四海,谱写一段新逸闻;
一双手是当世仙君,一千年来登临人世至极,高居云端之上俯瞰众生,存在即是传说与神话。
两双手握在同一只宝盒上,似两个时代交汇在一刻。
她抽走了宝盒。
很奇怪,她对这只宝盒如此熟悉,每一条纹路都了然,可若要让她说出这只宝盒的来历,说说她究竟是如何将五月霜放入其中的,她又一点都想不起来,好似有谁替她代劳。
所有人都盯着她手里的宝盒,虽然没有人开口说话,但每个人都在期待她打开这只宝盒,让大家见一见那传说中起死回生的至宝。
曲砚浓的手指搭在宝盒上。
她很慢很慢地推开繁复符文绘成的虚幻关锁,推开堆叠的禁制,打开那只描金绘彩的宝盒。
她忽然凝滞了。
太多人迫不及待,仰起脖子去张望,目光跟着她推开禁制和关锁,看见那描金绘彩的宝盒里所装的东西——
一片哗然。
所有人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分明看得清清楚楚:
那宝盒中,什么都没有!
连申少扬的目光也凝滞在那一瞬:盒子怎么会是空的?里面怎么会什么都没有?
“仙君?”卫芳衡都忍不住,她急切地上前一步,比曲砚浓更焦急,“五月霜怎么会不见?我一直盯着戚枫,他绝不可能有掉包宝盒的机会!”
她很快又为曲砚浓想到了理由,“会不会是戚长羽?这宝盒之前由他保管,他肯定是做了什么手脚。”
仙君怎么会出错呢?
既然仙君已经说了要把五月霜拿出来作为阆风使的奖励,那就绝不可能是骗人的,一定是有宵小之辈蒙蔽了仙君!
只要仙君一声吩咐,卫芳衡掘地三尺也要找到这个宵小之辈。
可阆风苑里的修士们等了很久,金座上一直安静得没有一点声息。
久到卫芳衡都忍不住抬起头,想看看仙君究竟在想些什么,是惊还是怒?
曲砚浓瑰丽煌赫的脸上,什么情绪也没有。
如果一个无悲无喜无爱无恨的化神修士也会愣住,那么她就是愣住了,久久没有回神。
卫芳衡想不通究竟是什么能让仙君愣住——在这样万众瞩目的场合下?
难道有什么事比找出盗走五月霜的奸徒还要更重要吗?
“仙君……”她的声音都带着惶惑,因困惑而颤抖。
曲砚浓终于抬起了眼睑。
如大梦初醒,千年作南柯,一朝见浮世,她长长喟叹,幽幽回荡满山,与天风同久远。
“没有什么宵小。”她说,“也没有人盗走五月霜。”
所有人的迷惑更深了,没有人盗走五月霜,难道意味着五月霜从来就不在宝盒里吗?那仙君拿来作奖励,又是什么意思?
总不能是为了耍天下人一个大的吧?
“五月霜一直在这里,从来没离开阆风苑。”她说。
在无数道疑惑至极的目光里,缥缈入圣的仙君抬起手,握着那只空无一物的宝盒,将它用力掷向苍穹——
轰隆!
漫天青山翠岫以轰鸣回应她,数不尽的青峰摇撼,山巅的雪也落下,风云里一吹,就成了千里冰雪天。
而那座千百年静静伫立在群山环抱里的阆风崖,在这摇山撼海里晃动着,倏然从中裂开,在一阵狂风吹雪里,坍作了两座矮峰。
在两座矮峰的中央,一道冰雪色越过长空,在无数人扬着头的注目里,落向那与天云相接的无上金座——
“哒。”
冰雪落在她的掌心。
曲砚浓抬起另一只手,接住从上方落下的宝盒,掌心翻覆,冰雪落在盒中。
“没有人盗走它。”她静静地说,“它一直在这里。”
所有人都呆呆地望着她。
她托着盒子,坐在金座上,从始至终一步也未动,甚至没有从金座上站起身来,神容这样平淡安谧,可阆风苑的山川都因她而变了。
阆风崖在那里伫立了千百年,只因她轻轻的一抬手,这世上就再也没有那座山峰。
卫芳衡在震惊失语里恍然。
她蓦然想起,在曲砚浓一手缔造之前,甚至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阆风苑的潜力。
这里灵气丰沛,地势极好,为什么在曲砚浓之前没人发现?
从前大家都以为是曲仙君慧眼识珠,可现在却有个更震撼、也更可信的可能……
在曲砚浓来前,阆风苑并非灵地。
这是一处被人硬造出来的福地洞天。
可究竟是什么样的理由,才要硬造一个灵地?
难道只为办一场阆风之会?
卫芳衡想到这里,豁然开朗般抬起头——如今是什么时候?
阆风之会的最后一场。
五月初四,时雨及芒种,仲夏日长,梅黄杏熟。
——五月霜!
“仙君,你生造灵地,只为保存五月霜?”卫芳衡语气艰涩,“你把五月霜放在了阆风苑,所以再没有人能在碧峡找到五月霜。”
九百年,阆风之会至今九百年,这个秘密守了九百年。
曲砚浓没有回应。
她定定望着手中的五月霜,她终于想起来,关于这只宝盒,她究竟忘了什么。
她忘了,她丢过一样东西。
那东西是她自己丢掉的,丢在了上清宗,等到时机合适,她应当去取回来。
可她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