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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碧峡水(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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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砚浓把什么都想明白了, 除了她所丢失的那样东西是什么。
    四百年前,她曾孤注一掷。
    她将某样很重要的东西留在了上清宗,然后就飞速地陷入了渊深的道心劫里, 淡忘了爱恨和悲欢, 再没想过化解。
    丢弃是为了重拾。
    她把那样东西留在上清宗, 就是等着有朝一日取回它,她深信取回它后就能迎来转机。
    道心劫直指她的内心,她唯一的敌人是她自己。
    最后的底牌如果被她自己记在心里,也就不再是底牌了, 所以她对自己施了法术,遗忘了那样东西是什么, 又忘了她的遗忘。
    等到夏枕玉依照约定来唤醒她,她会本能地找到那个空的宝盒,在她自己也无从推断的一系列契机下打开它,想起她的“遗忘”。
    所以夏枕玉才会突然传信过来, 说要帮她化解她的道心劫;所以她才会找到那个卫芳衡从来没见过的宝盒;所以她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那个宝盒,想起漫长的过去。
    ——在此之前, 她以为自己只是想用五月霜钓出檀问枢而已。
    曲砚浓默然。
    她竟真能瞒过自己数百年,直到最近才发现端倪。
    谁能想到?她也想不到。
    她最不会防备的是自己,对手也是自己。
    金座之上, 那个云雾堆砌的身影捧着盛满霜雪的宝盒,仿佛定格在那一瞬间。
    她没有动,于是其他所有人都不动。
    阆风苑一刹无声,在静默中凝固。
    “仙君?”卫芳衡轻声叫她。
    刹那的凝固被打破, 时光仿佛再次流淌,从阆风苑的罅隙里穿梭过去了。
    那云雾凝定的身影也终于动了。
    曲砚浓叹了口气。
    她合上了宝盒,抬眸望向人海众生。
    众生望她。
    这世上的仙圣传说有很多。
    长生不死是传说, 呼风唤雨是传说,起死回生是传说,手挽天倾是传说,移山填海也是传说……
    每个修仙者在踏上修行之路前两耳朵里就已经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仙圣传说,苦苦修练十年百载,只见术法,不见神通,于是传说也只是个遥远的传说。
    直到传说来到面前。
    未见真仙。
    既见真仙。
    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她几乎也要相信自己是个仙气渺渺的传说。
    几乎。
    打开宝盒的那一瞬间,除了回忆,她还得到了数百年前的恨与怒。
    很陌生的情感,太浓烈,她不知有多少年不曾体会这样强烈的痛苦。
    这痛苦并非源于绝望,而源于不甘。
    恨命运、恨劫数,太恨、太不甘心,于是孤注一掷。
    明明已经是云巅传说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赌上一切,只为数百年后虚无缥缈的转机。
    曲砚浓就是这么个人,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只是有一瞬,她忽而在想,她笑檀问枢爱以小搏大、欲壑难填,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申少扬。”她唤。
    申少扬应声向前,站在金座下,仰起头看她,“仙君。”
    曲砚浓垂眸望他。
    “第一个登上碧峡峰头,唯一一个解出谜题,跳下碧峡能全身而退,取回宝盒,这一场比试,是你赢了。”她说。
    申少扬原本装得很正经,听到这里又不好意思起来,挠挠头,“是我运气好。”
    运气特好,有前辈相助。
    曲砚浓看看这个幸运的小修士。
    她的法术她最清楚,若申少扬没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绝不可能两次激发玄衣苔中的利器。
    两度出入碧峡水,申少扬是真的破釜沉舟。
    可,“跳下碧峡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申少扬愣了一下。
    “我当时什么也没想。”他说,“我就是觉得一定要拿到宝盒。”
    “你就没想过,以你当时的修为,跳下碧峡水会死?”曲砚浓问。
    “我想过,不过我还是想试试。”申少扬说,“我觉得,无论如何,我总得试一试。”
    曲砚浓凝目。
    “一个阆风使,值得赌上性命吗?”她问。
    “不是为了阆风使!”申少扬脱口而出。
    他主要还是为了五月霜。
    但当曲仙君对他挑眉,示意他说下去的时候,他却说了另一句,“修行路上错谬往往就在一念之差,有些差错是往后再也不会有机会弥补的,宁进莫退。”
    祝灵犀忽然抿起嘴唇。
    原本和申少扬、富泱并肩立在金座下,此刻申少扬被叫到前方,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她修行以来,还没见过别人的背影。
    从来都是别人站在她身后,看她的背影。她习以为常,也不以为意,甚至谈不上骄矜,直到此刻,才忽然感到不是滋味。
    如果她当时也跳下碧峡……
    她短暂地放任自己沉溺在这样的幻想中,但很快又清醒起来:就算她当时真的跳下了碧峡,她也没法全身而退,她会死。
    祝灵犀深吸一口气,不再去想“如果”,抬头望金座,蓦然发觉曲仙君竟也很久没开口了。
    曲砚浓长久地凝视申少扬的脸庞,久到连后者的脸上也浮现出了明显的紧张,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忐忑不安地望着她。
    仙君在看什么?他刚才说的话有哪里不对吗?
    曲砚浓在看申少扬的脸。
    她很认真地打量这个小修士,从身姿到眉眼,再到神情。
    看来看去,都不太像卫朝荣。
    申少扬看起来也太单薄了,不仅身板单薄、不够高大,就连气质也如此,看起来就是个很单纯不靠谱的小年轻——卫朝荣在他这个修为、这个年纪,早就已经岳峙渊渟、在魔域闯出“血屠刀”的名号了。
    她看了这个小修士几场比试,后者也就只有毅然跳入碧峡水的时候有几分气势,其他时候总是花架子,让她感觉当初在不冻海上的一瞥完全是错觉。
    可申少扬方才回答她的时候,她又忽然感到卫朝荣的影子就在她的面前。
    曲砚浓琢磨良久,最后很不确定地得出一个结论:既然气质不像、性子也不像,却总有点卫朝荣的影子,那……大约是眉眼有点像?
    “你从扶光域来?”她问。
    申少扬点头。
    曲砚浓沉吟。
    卫朝荣家在扶光域有分支吗?
    当初卫朝荣身死,牧山的老宗主去寻过他的血亲后辈,把那一支卫家人带到了牧山,从此卫家也成牧山一脉。
    曲砚浓去看了一眼,但什么也没表示,卫朝荣和她一样亲缘极浅,他活着的时候就没想寻什么“根”,死了更不必。
    直到很多年后,曲砚浓在上清宗遇见了卫芳衡,后者恰巧合了她的眼缘,又是卫朝荣的血亲后辈,她才把后者带回知妄宫。
    她还真不知道卫朝荣的血亲中是否有哪一支流落到扶光域去了。
    “家里有什么亲人吗?”曲砚浓随口问。
    这问题好像突然就有点诡异起来了。
    金座下乌泱泱的人,眼神忽而就飘逸起来了——大家都是修仙者,除非是极少数大世家出身,否则都不太讲究血缘,修仙界的“例行礼数”中,从来没有哪一条是问对方家人的。
    唯一会问及家人亲戚的……那就只有结道侣的时候了。
    不能吧?
    申少扬也有点慌。
    一半是为了仙君意料之外的提问,还有一半来自于他手上的灵识戒。
    ……虽然前辈什么话也没有说,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觉得灵识戒里传来一阵阵的阴森冷气,刀口雪亮碎尸万段的那种。
    仙君问他这个做什么呀!
    “晚辈家里没有近亲了,只有几个出五服的亲戚。”申少扬小心翼翼地看曲仙君的表情,试图分析出仙君的意图——无果,如果连他都能看出曲砚浓的心思,那后者千年仙魔两域都白混了。
    无论是申少扬,还是金座下任何一道好奇、探究的目光,都只能望见仙君清净如水的神容。
    曲砚浓没放弃,“祖辈都在扶光域吗?”
    人群里各色的眼神都快飞上天了。
    仙君在面前,谁也不敢开口说话,更不敢传音,但互换的眼神却连前世今生都能说完:如果说问家人还勉强能算仙君对后辈的关怀,那问祖辈又算什么?
    哪门子的前辈关怀也关怀不到祖辈啊!
    申少扬整个人都微微地抖。
    这回前辈不沉默放冷气了。
    卫朝荣简短地问:“你又做了什么?”
    语速倒不快,不是急匆匆的那种口吻,反倒很沉稳。
    就是……
    语气寒峭,凛冽如风。
    感觉就像是懒得废话了,杀了算了。
    申少扬被自己想象出的场景吓得两股战战,一时也不知道该先回答仙君,还是先回答前辈,“我我我我什么也没干……”
    话说到一半,他又恨不得把自己的嘴巴堵上——上次在镇冥关,曲仙君一下就能察觉他在对前辈说话,这次离得更近,仙君只会更快发觉!
    众目睽睽之下,单独立在仙君的面前,却心不在焉地弄鬼,这是什么概念?
    曲仙君可不是一直好说话的。
    或者说,她从来没“好说话”过。
    申少扬都快被这夹板气急哭了。
    曲砚浓还凝望着他。
    “仙君,我也不知道祖辈在哪生活,我们家根本没什么能人,没人想着留下什么族谱,我已经算是修为比较高的了。”申少扬恨不得把自己根本不认识的祖宗十八代当场掏出来给仙君看一眼,“反正我爹娘都出生在扶光域。”
    他窝窝囊囊的祖宗十八代真没什么稀奇的啊,要真稀奇,怎么修仙界知名“纨绔”是戚枫而不是他呢?真没什么好问的,仙君,信他!
    曲砚浓望向申少扬垂在身侧的手——她方才又察觉到他对那个戒指的小动作了。
    这是个不安的姿态。
    “你过来。”她朝申少扬招手。
    申少扬没反应过来——他已经站在金座最前方了,还能怎么过来?
    可曲仙君却凝目望他,仿佛这是一个很容易想明白的要求。
    身后不知怎么传来一片吸气声,嘶嘶得让人感觉后背凉飕飕。
    “到金座上来。”曲砚浓说。
    身后“嘶嘶”的吸气声变得更大了,好像阆风苑里忽然游进来一万条蛇,每一条都在申少扬背后噗噗噗地吐着鲜红的蛇信子,传递着某种他搞不懂但感觉很糟的信息。
    申少扬感觉整个人都虚虚的。
    “仙君,晚辈不敢……”他的声音也虚虚的,好像太感动了,如处梦中。
    他真不敢动。
    灵识戒里又无生息了。
    前辈方才说了一句,又陷入长久的静默。
    令人整个人都紧绷起来的静默。
    方才前辈说话的时候,申少扬感觉每个字都噙着刀片,刮得他心里虚,可现在前辈又不说话了,他反倒感觉心里发毛,更害怕了。
    前辈还是说句话吧!
    曲砚浓神容不改。
    “没什么敢不敢的,今日你是赢家。”她语气很清淡,但没一个字是留有余地的,“让你上来,你就能上。”
    申少扬根本不敢不听。
    可他又不敢听啊!
    他扭扭捏捏、磨磨蹭蹭,试图脚跟磨着脚跟,用最端庄但缓慢的速度往前。
    “磨蹭什么?”前辈终于说话了,声音很冷涩。
    申少扬一振,却不敢搭话——仙君察觉不到前辈的传音,只要他不对前辈说话,仙君应当就不会发觉问题。
    “她叫你过去,那你就过去。”前辈又说。
    不知道是不是太害怕了,申少扬总觉得在这声似乎冷静的话语之后,伴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
    他终于跳上了金座。
    这金座巍然立在此地九百年。
    它符合人们对于“不朽”“超凡”“威严”的一切幻想,这九百年无数风吹雨打,它却没有一点变化。
    冰冷、森然、宏大。
    九百年,只有一个人能坐在这座金座之上,远远地与人世相望。
    申少扬向上跳了一阶,依然离她有一段距离,但不能再向上了。他依然要仰头望仙君,只不过这次仰得不太多。
    尽管如此,他也是数百年来站得离金座最近的人了。
    如果他回头望,如果他分心去听那一声声意味不明的抽气声,他会更加明白这究竟是一份怎样贵重的“青睐”,罕见珍奇到这份“青睐”的存在都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地揣测和琢磨。
    没错,申少扬是一个少年天才。
    没错,申少扬是这一届的头名。
    没错,申少扬是曲仙君亲点的阆风使。
    可五域很大,时光更悠远,少年天才如过江之鲫,曲砚浓亲自点的阆风使也有过三个,申少扬身上所有令他脱颖而出的东西,在她的面前都不值一提。
    曲仙君究竟怎么会如此厚待他?怎么就是他呢?
    但申少扬真不知道。
    谁叫他是扶光域来的土包子?
    他只是觉得仙君“有点”过于厚爱了,很是受宠若惊……还很不敢动。
    曲砚浓等他站定,朝他伸出手。
    申少扬愣在那里没反应过来。
    “手。”曲仙君说。
    申少扬呆呆的,“啊?”
    “伸手。”曲仙君说。
    啊?啊啊啊?
    这、这是不是有点什么不对?
    申少扬脑子打结了。
    曲砚浓淡淡地重复,“伸手。”
    申少扬颤颤巍巍地抬起手。
    “不是这只。”曲砚浓说。
    申少扬的脑子一下子又回来了。
    他刚才抬的是没戴灵识戒的那只手——所以仙君意在灵识戒。
    猜到仙君的用意,他终于不像是飘在半空的游魂了,可心却一下子提了起来。
    曲砚浓看他一脸紧张地把手伸过来。
    这强装镇定却更显没气势的姿态,看起来比方才更不像卫朝荣了,她很怀疑卫朝荣十岁的气势就足够碾压这个小修士。
    这是她第二次向他伸手,他的反应与镇冥关那次毫不相似。
    她琢磨了这么久,没研究出他和卫朝荣的相似点,却一次又一次在他身上找到卫朝荣的影子。
    也许真的是长得有点像?或者有点血缘上的共通?
    曲砚浓握住了他的手。
    申少扬有一瞬间感觉自己惊恐到不能呼吸了。
    这是曲仙君第二次握他的手了,上一次是在镇冥关。
    前辈还看着呢!
    曲、曲仙君,别这样。
    不要这么厚爱他!
    他一瞬间想象出了自己的一百零八种死法,最宽大的结局是剁手喂狗暴尸荒野……
    曲砚浓的拇指搭在了灵识戒上。
    一瞬间,那种幽幽的、冷气森森的感觉没有了。
    灵识戒突然就像个普通的戒指一样平和了。
    申少扬却忽地僵住了。
    “你刚才回答得很好。”曲砚浓说,“我把机关藏在玄衣苔里,又把比试地点选在碧峡,就是想看一看你们这些年轻小修士的勇气。”
    “不过,我还有个问题。”神若云水的传说虚虚地握着他的手,却好像捏着他的命门,“是你自己跳下碧峡,又自己爬上来的吗?”
    申少扬脑子晕晕乎乎,语气飘忽地说,“是我自己跳下去的,也是我自己爬上来的。”
    “是吗?你确定吗?”那道声音听起来如此缥缈,很柔和,却又好像有十二万分的无情,“跳下碧峡,又带着宝盒登上碧峡峰头的人,是你吗?是申少扬吗?”
    申少扬神游太虚般恍惚地说,“是我,是申少扬,我就是申少扬。”
    最后“扬”字才结束,他蓦然就从那神游天外的恍惚中醒过来了!
    申少扬蓦地惊出一身白毛汗。
    方才他就像是突然睡着了,半梦半醒着,什么防备也没有,只知诚实地回答问题,直到答完那句“我就是申少扬”,这才突然惊醒。
    就算申少扬再不长心,也不至于在仙君面前忽然站着睡着了,只可能是仙君控制了他的神识。
    他惊恐难言地望向面前的明赫神容。
    但凡曲仙君再多问一句“拿到宝盒的人是申少扬吗”,他就什么都要交代出来了。
    仙君甚至猜到有人附身这一步了,就差一点。
    申少扬心里一阵阵地后怕。
    原本就是天马行空、羚羊挂角的事,曲仙君居然也能猜个七七八八……这都能猜到?
    曲砚浓平静地望着这小修士神色变来变去。
    她观察完了,笑了一笑,抬起搭在戒指上的拇指,再慢慢地松开申少扬的手,把装有五月霜的宝盒放在了他的掌心。
    刚才远远地望气,她就感觉申少扬的气息有一点极其微妙的变化,方才正好探查了一下,这小修士不知怎么做到的,在碧峡水的掩盖下,短短几个呼吸就打碎了自己的魔骨,现在是个很纯正的仙修了。
    申少扬身上有古怪,那个漆黑的戒指也绝对有古怪,但既然他没作弊,那这古怪就与她无关。
    大千世界,十万玄奇,遇到点机缘算什么稀奇的?
    她行走世间就是五域最大的机缘。
    曲砚浓只要比试公平。
    “发什么愣?”她瞥他一眼,又抬起手。
    申少扬看见她这动作,下意识地一抖。
    曲砚浓被他这本能逗乐了。
    她莞尔,手落在他的肩膀上,望向十万丘壑。
    青山下数不清的人影都向金座凝望。
    她虚按着少年天才的肩膀,目光越过山野与人海,玄风山语里,她声如玉磬金钟,敲动青山——
    “此为阆风使。”
    声凝金玉,字字成镌。
    金声遍传山岗,原本勉强维持的静默忽如冰雪解冻,无数细流汇成滔滔声浪,方才曲仙君把申少扬叫到金座下,大家都竖着耳朵听,周天宝鉴却忽而没了声息,只看见曲仙君握住了申少扬的手。
    那一瞬间,多少人的眼珠子都差点从眼眶里蹦出来。
    到底是什么话,需要仙君握着申少扬的手才能说?
    他们为什么不能听啊?
    偏偏方才仙君还没发话,没人敢议论,多少人憋了一肚子的闲话,硬是没敢说出来,差点把人急死。趁着此刻仙君宣布申少扬是阆风使的档口,一股脑全倒给周围同伴听。
    人在江海,听得见浪潮,却听不见每一滴水的声响。申少扬就完全没听见这漫山遍野的人究竟在说什么,只听见一片轰轰的声潮。
    他也没精力去细听。
    灵识戒里一片冰冷的沉寂。
    “方才,”卫朝荣慢慢地说,“她说了什么?”
    曲砚浓握住灵识戒后,他连接灵识戒的魔元就被切断了,不知道曲砚浓究竟和申少扬说了什么,又为什么会突然握住申少扬的手。
    总不能是为了不知所谓的“天才”吧?
    爬上碧峡的少年天才,很稀奇么?
    申少扬余光瞥向身侧的曲仙君,一时也不知究竟该答还是不该答,左右为难——仙君刚刚才敲打过他,他现在回答前辈,仙君不会以为他在挑衅吧?
    卫朝荣没有追问。
    乾坤冢里黑夜无边,他只触碰到澎湃暴动的魔元,仿佛有谁在无休止地叫嚣……这里的每一分魔元都属于他。
    澎拜暴动的,是他自己。
    申少扬不安地动了一下。
    曲砚浓微微垂首。
    她抬手,覆在额前,目光落在这年轻的阆风使身上。
    “你长得……”她开口,语调疏淡寥落,像是风里吹不尽的沙,过了一会儿才落下,“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嚯——
    周天宝鉴完完整整地传递了这句话,整个阆风苑的声浪都高出一个调,像是百尺的浪头更上一丈,淹没青山楼台。
    申少扬茫然地张望一眼,没找出这喧哗的原因。
    他倒是觉得一切都合理了——原来仙君对他这样青眼有加,纯粹是因为他长得像仙君的某个故人啊!
    就连冰凉的灵识戒好似也变回几分温热。
    “晚辈十分荣幸。”申少扬好奇地问,“不知是哪一位前辈,现居何处仙乡?”
    曲砚浓定定望着眼前的少年修士。
    她本不该这么说的,她明知道在万众瞩目之下对申少扬说出这些话后,旁人会怎样去揣度这个小修士,可她就是忽然想提起卫朝荣。
    她抬起头。
    望眼前茫茫人海,哪个不把她当作真仙?可她却欲壑难填。
    野魔披上道袍,装样坐云巅,这世人尊的又是什么真仙?
    她如此,古来化神又能比她高明几分?从前她弃魔学仙,到头来又学的是哪一门真仙?
    想到这里,她忽然大感荒唐好笑,坐在金座上,突然笑出声来。
    申少扬愣了。
    曲砚浓笑声渐止。
    “他为了救我,很早就死了。”她说。
    呜咽的长风吹过冥渊,似一声从幽长时光里偷渡来的嚎哭,幽邃的天河翻涌,连那少年修士手上的灵识戒也骤然烧红。
    “胡说八道!”那诡异沙哑的嘶吼不是人声,仿佛千万长风倒卷,冲破人的神魂,“你和我当年哪里像了?”
    申少扬神识受了冲击,有一瞬竟险些站不稳,靠在金座上,神色呆滞。
    曲砚浓凝望人海众生,忽叹。
    “我非仙圣。”她说。
    声冷千山。
    不知何处幽幽地飘来一曲笛,呜呜咽咽,流泻而出,如水银泻地,青鸾冲破云霄。簌簌风里,阆风苑的青山万重也隐隐作和,柔和却蛮横地拽走一切思绪,于是万籁俱为之寂,只剩笛音。
    直到那一曲骤停,山间余音袅袅,众人再抬头望,金座上已空无一人。
    就像是一场传说,来时盛大,去时清梦了无痕,等到旁人察觉,已成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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