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碧峡水(十三)
——那你还不如试试我。
试试?怎么试?哪种试?
什么地方不中用?
杀阵前的氛围瞬间变得古怪了起来, 郝师弟对曲砚浓的殷勤、对卫朝荣的警惕,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东西,魔修追逐欲望, 最熟悉男欢女爱, 怎么会看不明白?
中用不中用, 说的无非就是床帏间的那点事。
卫朝荣对郝师弟的挑衅不作反应,反倒是对着曲砚浓说郝师弟中看不中用,让曲砚浓试试他,这其中的暧昧和挑逗, 根本无需言明,自能意会。
曲砚浓也有一瞬愕然。
自从她凶名越来越响之后, 已很少遇见敢色胆包天地挑逗她的人了。
可是很奇怪,卫朝荣说起这话时,并不带有轻浮龌龊的气质,就像是他提刀出刀, 只是一种冰冷而专注的沉定,几乎叫人从背脊到脑后蓦然升起一股沸麻的奇异感觉。
她是越来越荤素不忌了, 她心不在焉地想,什么脏的坏的都想试试,真是怪得很。
吸引归吸引, 她带着郝师弟出门,郝师弟就是她身前的一条狗、一只鸟,是她的装饰品。
她的东西,轮得到旁人来挑三拣四?
曲砚浓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你就很中用吗?”
卫朝荣目光凝定。
他开口半点不带犹疑,语气沉冽,“中用不中用, 试过就知道。”
嚯!
杀阵前的魔修人人神色古怪,一副看到一场绝世大戏,偏偏不能大声起哄或议论,只能憋着不动的模样。
这个“血屠刀”还真是色胆包天啊,曲砚浓都那副杀机暗藏的神态了,他居然还敢往下说,也不怕曲砚浓转眼就翻脸,直接把他头摘了。
不得不说,带点暧昧桃色的针锋相对,肯定是比单纯的打打杀杀有意思多了,抬眼一望,杀阵前的魔修个个聚精会神、目不转睛地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
曲砚浓笑意微敛。
她凝神打量着卫朝荣,用目光将他称斤论两,慢慢地说,“是么?”
明澈的纨素如清光般骤然飞出,行踪诡谲,快得不可思议,转瞬便落在青年刀修的面前。
卫朝荣握在刀柄上的手猛然向上一抬。
沉银刀罡透过刀鞘,形成一道锋锐的圆弧,撞在纨素形成的明澈清光上,一片轰然。
清光与刀罡相撞,荡开十丈烟尘,而他就踏着将落未落的尘烟,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
尘烟蒙蒙,可他目光炯炯,亮得像是两簇寒夜萤火。
曲砚浓抬手,接住落回她掌心的纨素。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卫朝荣,掂量着他的实力,一边微微地勾起唇角,笑吟吟地望着他,“中不中用,一时半会儿可不作数,没个十天半月,怎么能叫中用呢?”
嚯——
杀阵前魔修们不由地憋笑起来,卫朝荣胆大包天,曲砚浓也是典型的魔门女修,荤素不忌,什么都能说,这两人撞在一起,实在是有得玩。
热闹人人都想看,即使杀阵即将开启,魔修们也不着急了,纷纷伸长了脖子,恨不得开口催上几句,让卫朝荣赶紧再开口说点够劲儿的。
可卫朝荣这回没有开口,他没说话,只是用那双幽沉乌黑的的眼瞳盯着她,一瞬不瞬,一声不吭。
曲砚浓本也在等着他回应,以她对男修的了解,都等着听他大吹特吹自己的“本钱”“持久”了,可没想到他竟然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直到杀阵开启,也没说一个字。
真是个怪人,她心里想。
阆风苑里,曲砚浓幽然一哂。
“然后呢?他为什么没有说话?他后来和你解释过没有?”申少扬把冥渊忘光了,兴冲冲地追问。
魔修、冷漠、锋锐,这和前辈完全对得上,绝对就是年轻时的前辈嘛!
前辈不愿意透露他和曲仙君的过往,可曲仙君能说啊。
檀木架子后,两个脑袋不知什么时候绕了出来。
祝灵犀和富泱一左一右,不远不近地站着,两人神情都很恭谨,不过干的事就很胆大——倘若他们回到自家宗门后提起自己胆大包天地曾听过仙君的墙角,大约也就是会被长辈抄着家伙追上一百条街吧。
“听仙君的描述,那位前辈扮魔修扮得极彻底,魔修残忍重欲,他就比魔修更残忍、更荤素不忌,这才没引起任何人的怀疑。”祝灵犀很认真地分析,“可话赶话说到这里,那位前辈为什么没再说下去?”
曲砚浓瞥了她一眼。
如今的五域修士都是仙修,可风气也和千年前的仙门截然不同了,曲砚浓和卫朝荣的这番初见经历,若是说给千年前的仙门修士听,一定会惹来仙修的愠怒窘然,多少要怒斥他们一句“不要脸”。
可眼前的这三个小修士,听到他们的过往,除了有点咂舌感叹之外,连最淳朴土包子的申少扬也没露出多少羞窘之色。
因为,千年后的仙门早不是当年那个道侣间拉个手都要羞窘尴尬的风气,爱就是爱,甜蜜就是甜蜜,如今眷侣情人亲亲密密招摇过市也不会有人侧目动容。
曲砚浓和卫朝荣的对话对他们来说只是刺激,却还没到羞窘的地步。
哪怕她直言述说,面前的年轻修士们也永远无法理解,在那个时代里,她和卫朝荣的对话究竟有多么惊世骇俗,说给那个时代的仙修听了,足以令任何一个仙修羞恼得恨不得逃到天涯海角去。
曲砚浓答不上祝灵犀的问题,因为这问题她也困惑了很久,分明是卫朝荣自己先说荤话调笑的,胆子大得很,怎么她奚落了他,他就哑了?
一个色胆包天的色魔,难道不是会顺着她的话,把自己大吹特吹吗?
她都想好,若他把自己的本事大吹一通,她该怎么似笑非笑地把他嘲讽一顿,削削他的气焰。
可谁知他居然真的没有说。
他有千万种理由说的,可他居然选了最出乎她意外的那种,忽而沉默,一言不发。
后来她觉得她琢磨出原因了——
“我觉得他多半是不行。”曲砚浓说。
“咳咳咳咳咳咳!”申少扬咳得五脏六腑都快出来了。
完蛋了!他惊慌失措,前辈一定也听见这句话了。
可他等了一会儿,灵识戒竟没有一点反应——前辈不会已经被气死了吧?
……还是说,曲仙君说的是真的?
不敢想不敢想。
祝灵犀神情有些严肃。
她皱着眉,对于仙君的炸裂发言持正色,很认真地问,“那他到底行不行?”
“咳咳咳咳咳!”富泱咳得撕心裂肺。
——他到底行不行?
这、这是他们能听到的东西吗?
两个小男修又惊又恐地望着少女符修,像是两个出自同一拙劣石雕师之手的呆板雕像。
祝灵犀微微皱眉,回过头看了申少扬一眼,望见他脸上的红晕和富泱脸上的呆滞,一滞。
她像是才想明白自己是正在对谁问出那样的问题,僵硬地维持原本的动作,一动也不动,慢慢低下了脑袋,两手贴在腿侧,站得笔直。
“对不起,仙君。”她打算诚恳认错,“我不是有意冒犯……”
曲砚浓从祝灵犀问出那句话后,就懵然怔神地望着后者,半晌没说话。
直到祝灵犀的“对不起”脱口而出,曲砚浓才像是从幻梦里恍然苏醒一般,“哧”地一声蓦然笑了出来,打断了祝灵犀的后半句话。
三个小修士紧张地盯着她,生怕这一声忍俊不禁是气极反笑。
可曲砚浓笑了一声后,好似觉得还不够似的,越想越好笑,笑声如清流曲水,自然而然地倾泻,笑得畅快淋漓,前仰后合。
一千年,她想,除了沧海桑田,也有人世变迁,一千年前她和卫朝荣就已经算是世上最特立独行、狂悖恣意的人,一千年后,竟也成了屡见不鲜。
物是人非、世事变迁,如今轮到一个上清宗的嫡传弟子一本正经地问她:所以他到底行不行?
竟反过来把她给吓一跳。
原来这世界滚滚向前,也并非一成不变,在人心欲望之外,也有一点红尘可爱。
为了回报这一缕新奇可爱,她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抿了抿唇,忍住唇边的笑意,很郑重说:“很行。”
她亲自验证过,很行。
假山下,三个小修士瞪大眼睛,眼神激动起来,互相看看,挤眉弄眼,就如很多年前在杀阵前默默看着曲砚浓和卫朝荣的魔修一样,只恨自己不敢开口说话。
迢迢万里之外的冥渊下,虚幻不灭的魔躯渐渐凝实下来。
如滚水般沸腾翻涌的死寂河水也慢慢归于平静。
在一片晦暗无光的冷寂里,卫朝荣隔着灵识戒迢遥地凝望她。
原来,这意想不到的冤屈,他竟背负了一千年。
一个仙修想要伪装成魔修,在魔域里安稳生存,需要付出多少不为人知的艰辛?
“踏上这条路,你就是个魔修了。”临行前,牧山宗宗主、一手将他从垂髫栽培到筑基的师父讷讷地说,“徊光,是师父对不起你,这条路实在太危险了,完全是拿命来赌啊。”
那位一辈子都渴盼带领牧山宗回归上清宗、从来严厉苛刻的老人第一次在犹疑中说出违背一生所求的话:“要是……要是你后悔了,咱们就不去了。”
卫朝荣知道那一刻师父是真诚的。
可他也很清楚,如果他真的依言不去魔域,师父又会反悔,严厉训斥他,要求他担负起牧山宗的未来。
师父将他从凡尘引上仙途,把他当作牧山宗振兴的希望、手把手培养,当然是有师徒情谊的,可这情谊再怎么深厚,也比不过多年执着的夙愿,比不上牧山宗的未来。
在牧山宗和亲传弟子之间,师父选了前者。
卫朝荣没有说话。
他沉默地躬身下拜,朝师父用力拜了三下,依照从前约定好的路线,绕开所有认得他的同门、师长,走着晦暗的小道,在更深漏断的残夜里,离开他从小修行长大的地方。
头也不回地走了很久很久,他才慢慢停下来,回过身,朝来时的方向望去,牧山宗早已消失在重叠的山峦中,回首月光落地如银,一片白茫茫大地,哪里还有他来时的路?
他不知道他这一生还有没有机会回到这里,也不知道往后余生还有没有机会取回“徊光”这个道号,在日光下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仙修。
这是他当时最大的心愿。
从小生长在牧山宗,被师长以道号称呼,骤然换回本名,对他来说有太多的不习惯,“卫朝荣”这个名字太过陌生,好像从来不属于他,每个这么称呼他的人都像是在叫另一个人。
他对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归属感,他只是徊光。
这世上只有仙修徊光,没有魔修卫朝荣。
心怀芥蒂的时候,当然是很难在陌生的环境里迅速适应的,更别说这个陌生的环境是步步凶险的魔门,就连真正心狠手辣、荤素不忌的魔修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于意料之外的劫难。
最开始,卫朝荣在魔门过得很不好。
他勉强装成了一个魔修,有着魔修身上常见的魔气,但魔气和他的仙骨融合得并不那么好,不仅没能成为他的助益,反倒在他试图催动时先和他的仙骨冲突,他必须承受双倍的压力去闯过每一次生关死劫。
刚到魔门的那几年,他总是出入于血泊里,也许是敌人的血,也许是他自己的血,满身疲惫地仰躺在地面上,鲜血覆盖他的面颊,他在腥臭的血气里体验又一次活下来的感觉。
他就是在这样的处境下遇见曲砚浓的。
魔域幅员广阔,在三位魔君的势力范围外,还有许多元婴、金丹修士的地盘,但最危险的却是无主之地。
越无序,越动荡。
卫朝荣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又是满身大大小小的伤,其中最重的那一道并不是在交手时留下的,而是当他将对手重伤后,稍作休整,打算转身离去时,那个已经奄奄一息的魔修突然暴起,重伤了他。
这一次,卫朝荣顶着胸腹几乎对穿的伤口,将对手的最后一息终结。
终于确定了对手的死亡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早已筋疲力尽,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尘土间,像个被丢弃的无用包裹,被浓烈的血气淹没。
他仍然很想活下去,可是太疲倦,那一刻周身大大小小几乎能致命的伤势也不重要,他只是很想再安静地躺一会儿,什么也不想,做一具无需踏入人世纷扰的尸体。
在意识如飘萍的时刻,他听到一阵脆亮的脚步声。
“跑得很快嘛。”清切婉转的声音悠悠地传开,有一种猫戏鼠的漫不经心,“我追了一路,也有点累了,就到这里吧。”
她的话音落下,周遭忽而爆发出一声呼啸般的巨响。
在一阵短暂刺耳的嘈杂后,一切又忽然重归安静。
他知道那是斗法时魔气涌动的声响,就在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面上的这段时间里,又有两人先后来到这里,后来者是来追杀前者的。
从交手的时间来看,追杀者的实力显然远远超过被追杀的人,说是追杀,其实可能更接近于戏耍。
至于血泊中的他,和那具已经僵冷的尸体,显然没被那两人放在眼里,不是他们的目标。
“你就这么喜欢巴结檀问枢?”清切婉转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给他当狗当上瘾了?还要去咬人,非要做他身边最得宠的那条狗是不是?”
随着她的话语,传来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骨头碎裂的声音。
“你还是安静点吧。”她声音冰冷下来,“不要败坏我的心情。光是听到你的声音,我就犯恶心。”
她说着,又是一阵让人背脊生寒的脆响。
“我来之前,还想去借点毒虫来招待你。”她满怀遗憾地说,“可惜,那些毒虫都太利落,一下就能咬死你,那就没意思了。”
卫朝荣听见远处重物落地般的轰鸣,和一阵呜呜咽咽的挣扎,一切声响都说明了那个至今没有出声的人遭受了什么样的折磨,而他就像是一具真正的死尸,平静安详地躺在血泊中,脸上的血渐渐凝固,和另一具已经冰冷的尸体为伴。
他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真正的平静。
——虽然他身边的那具尸体前不久才刚刚狠狠捅了他一刀。
死亡能带给人真正的安宁,哪怕只是靠近死亡,也让他心气平宁。
不用去伪装,不用起来和人打生打死,也不用去面对形形色色的尔虞我诈,逼近死亡的感觉如此痛苦,却也如此宁和。
“死亡的感觉,是不是很好?”曼妙清切的声音幽幽地说,有那么一瞬间,卫朝荣以为她是在对他说话,可她其实还在很遥远的位置,垂问着她的仇敌,“真好啊,你马上就要解脱了,因为我的耐心也不多,没时间浪费在你的身上。”
“你本来就已经浪费了我很多时间。”不知怎么回事,她明明占尽上风,听起来却很寥落,细细碎碎的恨意,像是曾经在心里翻来覆去地设想过太多次,等到真的变成现实了,反倒空落落,“你知不知道,光是每天在碧峡见到你的脸、和你说一两句话,都要耗费我很多力气。”
“你、你们所有人,每一个魔修,都让我感到厌烦。”她冰冷地说,“和你们待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累。”
卫朝荣从她冷淡的语调里听出了和他一样的疲倦和烦躁,这发现让他感到难言的宽慰,即使他心里很清楚,在魔门这样的鬼地方,很难有人不感到厌烦,这个陌生女修的烦躁和他的烦躁也许完全是两种因由。
脆亮的脚步声再次敲响,一下一下地踏着尘土,像是也敲在人心口,叫人心头发紧,无端惊惶。
卫朝荣收敛了气息,像是一具真正的尸体,静静地躺在血和尘土间。
他受伤很重,如非必要,并不想和任何人动手,更别提那个陌生女修的实力极强,是个极为棘手的强敌。
可是下一瞬,他就感觉到一只手覆在他被凝固的血所覆盖的眼睛上,很柔软细腻,没有一点茧子,能让人很快判定出她并非剑修或刀修。
卫朝荣倏然一惊。
前一息脚步声还在十丈以外不急不徐地一步步向前走着,后一息,他就感受到覆在眼睛上的手——她是有意迷惑他。
覆在他眼上的手微微一拂,迫使他睁开了眼睛。
尚未凝结的血顺着他眼角渗进眼眶,在模糊的血色里,他望见一张瑰色潋滟的脸。
“你好啊。”她俯身拂开他眼眸,笑吟吟地望着他,目光里却是冷淡的审视,声音曼妙清越,“躺在这里的感觉怎么样?很舒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