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碧峡水(十二)
阆风之会后, 再也没有人见过曲仙君。
她仿佛恪守传说人物的本分,绝不轻易见众生。
但申少扬作为阆风使,却有机会踏足曲仙君的道宫——曲仙君临走前留下过吩咐, 参与过碧峡比试的应赛者可以前往知妄宫选个宝物作为奖励。
申少扬三人都很激动。
祝灵犀是为知妄宫所代表的意义:“化神仙君道宫不知有多少玄妙。”
富泱是为他发达的财运:“一旦听说我连曲仙君的道宫都去过, 以后老板们掏钱都会变痛快。”
只有申少扬是喜极而泣!
自从曲仙君在阆风苑说他长得像某个“为她而死的故人”后, 灵识戒里就再也没了前辈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似于狂风倒卷的古怪呼啸,好似灵识戒里有一场无休无止的沙暴。
听得人毛骨悚然。
申少扬试图与前辈对话, 但无人应答,这几天来他心里惴惴, 也不知究竟该怎么办,琢磨来琢磨去,只能把仙君、前辈和戚长羽的话合上——
虽然前辈一直否认,但根据“为仙君而死”“被仙君追思”这两点来看, 前辈就是曲仙君那个英年早逝的道侣,而且两人心里从未放下过彼此。
可问题是……前辈到底为什么要否认, 又为什么从来不许他向仙君坦白呢?
申少扬真是怎么都想不明白。
他一定得弄个明白。
知妄宫在云深处。
没来过的人永远寻不到它;来过的人就算寻到它,也需要主人应允才能靠近,否则就算近在咫尺, 却如隔云雾,一生都碰不到它边角。
此处仙境,不渡凡胎。
申少扬踏上台阶的脚步声都放轻了。
一位元婴前辈引着他、祝灵犀和富泱,走过那好似没有尽头的回廊, 停在一扇雕花描金的沉香木门前,“按照仙君的吩咐,你们可以在这间宝库里随意挑选自己的奖励。”
“申少扬挑两件, 祝灵犀和富泱一人一件,不要贪心。”卫芳衡双手垂在身侧,雕花门在她面前无风自开,缓缓吹来丹草清芬,“一时三刻后,我会来叫你们离开。”
三个小修士恭敬垂首。
卫芳衡转身出门。
雕花门合拢的那一瞬间,三人瞬间“活”了过来。
“知妄宫也太大了吧?”申少扬瞠目。
祝灵犀长出一口气:“一花一木皆玄妙,果是仙君道宫。”
富泱已凑到架子边,盯着一物,读起标签,“诡辩糖人,魔门旧物,随身佩戴可使修士巧舌如簧,指鹿为马亦不为难。佩戴时间越久,心肠越加冷硬奇诡,使人性情大变,口蜜腹剑。”
“一气乾坤丸,炼五脏六腑为丹炉,炉中一口气,内蕴五行,可证元婴修为。”祝灵犀也选了一个读,微微吸一口凉气。
这里的每一行字,都像是一则传说。
申少扬飞快地看中了一个,“玲珑玉骰,八面十二棱,于无形中拨动修士命数,以十二时辰为一轮回,每十二时辰自行投掷一次,若投出羊脂色,平;投出湖水色,吉;玄色,凶。”
“这些注释是真的吗?”他忍不住说。
“知妄宫里还会有假货吗?”有人好奇地问。
“那也说不准吧,万一仙君被人骗了呢?”申少扬说着抬起头,呆住。
曲仙君那张夺曜日之光的脸就在架子后面,似笑非笑。
“仙君?”申少扬呆滞,下意识地问,“您怎么在这里?”
曲砚浓挑眉,“我的道宫,你问我为什么在这?”
她尚未没动身前往玄霖域,方才察觉到这几个小修士来了知妄宫,兴起了就来看一眼。
申少扬讷讷地答不上来。
富泱和祝灵犀循声过来,都是一惊。
曲砚浓拿起那枚骰子。
“命不够大的人,最好不要拿这枚骰子。”她说。
申少扬一怔:“为什么?”
曲砚浓把骰子展示给他看。
玉骰共有八面,大吉、小吉,上平、中平、中下、下平,小凶、大凶,“骰子每天都会自行滚动,在吉凶之间来回摆动,当天的气运会依照骰子的落面而变。”
倘若某天骰子掷出了大吉,那么申少扬一天的经历将会顺风顺水、逢凶化吉;与之相对,倘若掷出骰子自行掷出大凶,那申少扬这一天可就要小心了。
拿着这枚玲珑玉骰,完全是刀尖上行走。
申少扬的兴趣立时少了一半:他自觉运气不错,不需要玩这么大。
他张口就要放弃,沉寂了数日的灵识戒却忽而有了异动。
“拿。”一声极沙哑的冷语。
申少扬蓦然一惊——是前辈!
自从阆风之会后,这还是前辈第一次开口说话。
卫朝荣寒峭的声音响起,不知怎么的带着深深厌倦,沉沉死气,漠然,“这是一枚魔门法宝,我可以降低它落在大凶上的次数。”
那申少扬准备拒绝的话又咽回去了。
“仙君,我能拿这枚玲珑玉骰吗?”他诚恳发问。
曲砚浓微讶。
她看得出来申少扬方才分明是想放弃的,这会儿又改了主意。
“你可想明白了,气运终归是小道。”她平淡地告诫,“妄想玩弄命与运,只会反受其害。就算拿了这枚骰子,也要常怀敬畏之心。”
申少扬赶忙点头。
要不是前辈说有办法规避大凶,他也不敢拿。
曲砚浓把骰子递给他,扫了祝灵犀和富泱一眼,“你们想好要什么了吗?”
祝灵犀和富泱都想多转两圈再说,虽说只能挑一件带走,但长长见识总是好的,曲砚浓也随他们去。
曲仙君对他们确实慷慨,申少扬作为头名,既有五月霜,还能在这里挑两件宝物。他不缺功法,目前也用不着丹药符箓,一时想不到自己究竟该再拿一件什么宝物,绕着一排排架子空转。
卫朝荣的视线随灵识戒而动。
他目光慢慢地描摹那木架上的一件件奇珍,比申少扬更细致地端详它们的模样。
这里的很多东西,不仅申少扬从没见过,卫朝荣也没有。
困于冥渊的一千年,除了荒芜,他什么也没见到。
记忆里,曲砚浓也不喜欢杂七杂八的东西。
她的爱物总是一段如月光的纨素,用的永远是碧峡学来的道法。她不缺宝物,但并不看重它们,最多把玩一阵就搁置了,因此手头总是拿不出太多好东西,常常喟叹着抱怨“钱到用时方恨少”。
然而以她的本事,纵使千金散尽,想复来也容易得很,因此这抱怨也不过是一声两声。
好物不易得,仙修骨子里刻着简朴惜物,他劝她多珍重。
“为何?”她彼时的笑声似乎也隔着千年山海流淌在冥渊奔涌的浪涛声里,“好物大都不坚牢,彩云该散总要散,没有这一阵风,也有下一阵风。”
“总归留不住,不如让它来见天地众生一遭,死也死得其所。”
多如谶语,如物如人,不吉利。
——说的什么话!
他听她言辞凿凿,不知怎么沉了脸,冷冷地,“你又怎知好物定要死?倘如它注定福大命大天长地久,岂不是被你作死了?”
她听出他动了气,慢慢地不笑了,静静地望着他。
“卫朝荣,你比我懂得爱惜。”
“你以后大概会拥有很多很多东西的。”
妄诞不灭的魔睁开幽邃沉黑的魔瞳,冥渊回应他以一千年不变的荒芜。
除了荒芜,他什么也没得到。
短短几日,乾坤冢变了一副模样。
他沉寂了几日,乾坤冢就刮了几日的疾风,申少扬通过灵识戒听见沙暴的声音,其实那不是沙暴,而是魔元暴动。
欲望复苏后,他没法像从前那样克制魔元,就像狂风无法控制每一缕跳动的风絮不动,所以他才让申少扬去争夺五月霜,谁知还没用上就差点失控。
“问问她冥渊的事。”卫朝荣说。
他嗓音嘶哑,说不尽的疲倦。
申少扬深吸一口气。
阆风之会后,他看见仙君的脸就惴惴,要是心里有鬼,那就更是心里发毛了。
他一步一步往踱。
曲砚浓早发现他的意图,就看他磨磨蹭蹭半天不过来。
“仙君——”申少扬终于挪到她面前,张张口,又闭上。
心里有鬼,还没个铺垫,莫名其妙就问仙君去没去过冥渊下,他不敢哇。
——也不知道前辈究竟为什么对冥渊这么关心?
曲砚浓挑眉,似笑非笑。
申少扬嘴巴一张,准备半晌,不知怎么吐出一串毫无关联的话,“其实这几天晚辈一直想问,您说的那位故人,是不是您的道侣啊?”
卫朝荣在乾坤冢里皱眉。
他明明是让申少扬问有关冥渊的事,这小子问什么道侣不道侣?
申少扬低着头看鞋底。
前辈不承认,他就问仙君!
曲砚浓微怔。
“不是。”她答得很痛快。
他就知道——啊?啊?
等等,仙君也说不是?
申少扬呆住。
“我认识他的时候,我还是个魔修,连命都不是自己的,哪有功夫结契成道侣?”曲砚浓好笑,“原本只是露水情缘,没想到一直走下去了而已。”
直到卫朝荣身死,他们也还只能算作露水情缘。
冥渊之下,卫朝荣静静听着,面无表情。
啊?申少扬真愣了。
“前辈……那位前辈不是为了救您而死了吗?这怎么会是露水情缘呢?”年轻的阆风使说。
就看前辈对曲仙君念念不忘、情比海深的样子,怎么都和“露水情缘”这四个字搭不上边啊!仙君会不会是搞错了?
所以她也没想到啊,曲砚浓想。
申少扬忍不住挠头。
“您那位,呃,露水情缘是个什么来历?你们怎么认识的……能说吗?”他结结巴巴的。
曲砚浓盯着他的脸观察了一会儿,还是觉得自己之前可能眼花了。
“他是上清宗弟子。”她简短地说。
檀木架子后,祝灵犀微微一惊。
就像她不知道曲仙君曾在上清宗修行一样,她从没在宗门内听说过这件事。
申少扬也吃惊,“是上清宗的哪位前辈?”
他根本不知道前辈来自上清宗——前辈分明是个魔修。
曲砚浓一顿。
“你不会在上清宗的典籍里找到他的,也不会有什么人记得他,他本来也不是上清宗的天之骄子。”她语气淡淡的,“归根结底,他只不过是上清宗的过客罢了。”
一时过客,一世过客,在哪里都不是归乡,这是他们的宿命。
几人记得他?寥寥,只剩她时时怀想。
她不常提起卫朝荣,但有心人常常试图拼凑,于是露水情缘成了深情道侣,猜忌隔阂都被抹去,仿佛她一个魔窟里长大的魔头真能天真烂漫、毫无保留地陷入爱河。
申少扬抓心挠肺地疑惑,“那,您是魔修,他是个仙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千年前,魔修和仙修仿佛是水火不容的吧?
曲砚浓又定定地看他。
她的打量很细致,好似在做什么研究,直把申少扬看得毛骨悚然。
他很快就联想到曲仙君在阆风之会说过的话: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难道他和前辈的容貌真有几分相似?
“一派胡言!”卫朝荣声音寒峭。
申少扬不敢吱声。
其实他也有点小话要说——前辈之前说“阿猫阿狗效颦学步”的时候,不是很沉稳淡然的吗?
怎么现在根本不是那回事呢?
……他现在根本不敢说。
曲砚浓没能研究出结果。
“他是个装成魔修的仙修,奉上清宗之命混入魔域打探情况。”她说。
申少扬感觉自己明白了。
“前辈装成魔修,但一身正气,仙风道骨,而您身在魔门,却有一颗向道之心,与前辈一见如故。”他说,“志向相合、年纪相仿,处境也相似,所以互相爱慕。”
一身正气,仙风道骨?
听得人想笑。
“血屠刀”能写作仙风道骨?
曲砚浓淡淡地说,“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以为他是个色魔。”
申少扬的笑容僵在脸上。
色、色魔?他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答案。
老天爷啊,前辈那种一整天都不见得有一句话的冷淡脾气,究竟是怎么一个照面让曲仙君以为他是个色魔的啊?
灵识戒连通的千里之外,动荡不休的冥渊也有一瞬凝滞。
虚无妄诞的魔也有一瞬清明,愕然:
她从前居然以为他是个色魔?
曲砚浓垂眸。
——最开始真的就是那么回事。
一切缘分始于一次无目的的游历。
碧峡魔修数量不如金鹏殿那么多,但也有百千人,大多数不得檀问枢的关注,在迎高踩低的魔门中,自然倾向于抱上一条大腿。
曲砚浓几乎算是檀问枢一手养大的嫡传弟子,她还没结丹时,就已经被许多同门盯上了,其中不乏自诩相貌出众,想要自荐枕席的男修。
作为追逐欲望的魔修,曲砚浓对爱欲并不排斥,她能对卫朝荣见色起意,当然也会欣赏旁人的容色,并因此多出一点宽容。
在所有对她大献殷勤的碧峡同门里,容色最出众的那个男修姓郝,天赋一般,明明年纪比曲砚浓大,却总是恭敬而不失亲昵地叫她“师姐”。
曲砚浓当然不是那种礼貌推辞的人,于是也很不客气地管人家叫“郝师弟”。
她喜怒无常,性情冷酷,郝师弟既怵她,又由衷地恋慕依赖她,被她颐指气使地团团转,下次还是颠颠地跑过来献殷勤。
郝师弟邀请她一同去古魔修洞府历练,曲砚浓闲得无聊,很干脆地答应了。
在魔修洞府的阵法外,她见到了卫朝荣。
洞府尚未完全开放,阵法依然保护着旧主的遗留,闻讯而来的魔修们并不急着闯杀阵,而是在杀阵外数着时辰,等待杀阵衰减到最弱的时刻。
等待的魔修多了,很少不起冲突,不是这个有宿怨,就是那个有新仇,再夸张些,一次对视都有可能引起彼此的厮杀。
当一个人长期活在尔虞我诈和危机四伏的环境里,很难不草木皆兵、疑神疑鬼,激烈而残酷地处理一切突发事件。
曲砚浓和郝师弟到杀阵外的时候,正好见证一桩厮杀决出生死。
“锵——”
沉银刀罡隆然落下,在坚于金铁的黑岩地面上留下一道深幽不见底的沟壑。
沟壑蜿蜒形成的那一刻,曲砚浓的脚尖正好踏在三步外。
十步外,青年神容沉逸冷峻,坚硬的靴头踩在濒死魔修的后脑上,微微用力,“砰”地一声,将那个濒死魔修的脑袋踩得粉碎。
一地红白,星星点点地溅落在他身上,染上一身血腥气。
他冷淡地抬起头,正好望见沟壑后的她。
目光相对,他定定凝神,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像是一簇野火旺炽焚燃。
曲砚浓确定她先前从没见过他,可男情女爱的事,本也不必说得那么明白,目光一对,她心里就有数了。
这人是谁?
她没开口问,只是偏过头,瞥了郝师弟一眼。
“曲师姐,这人名叫卫朝荣,是金鹏殿的外门弟子,近两年来声名鹊起,下手狠辣,性情暴虐古怪,我上次听人说起,金鹏殿的弟子都叫他‘血屠刀’。”郝师弟灵识传音给她,隐晦地说,“他就是个疯子。”
曲砚浓挑眉。
“疯子”。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别人在她面前这么称呼另一个魔修,从前这个称呼总是属于她的,哪怕是试图讨好她的碧峡同门,心里也认定她是个性情无常的疯子,更不会在她面前用这个词形容旁人。
她若有所思地望向卫朝荣,很感兴趣地打量着他。
他比郝师弟长得更英俊,也比郝师弟更高大挺拔,气度卓然,像一柄锋锐的冷铁刀刃,森然地绽着寒光。
她望着他,他也没挪开目光,凌然立在原地,连脚步也没动,定定地盯着她。
“阿浓师姐,我们走吧。”郝师弟大约是窥见了她对卫朝荣那不寻常的关注,察觉到面前这个满身血气的刀修对她的吸引力,顿生警惕,故意开了口,叫她叫得很亲密,“别让这脏东西污了眼。”
说的是脏东西,好似指的是地上的血污,可郝师弟的眼神瞟了瞟,却看着卫朝荣,意有所指。
杀阵前一片沉寂。
没人认得郝师弟,但每个人都认得他身侧的曲砚浓,郝师弟跟着曲砚浓来到这里,众人便把他当作曲砚浓的附庸,他挑衅卫朝荣,多少就意味着曲砚浓的挑衅。
方才卫朝荣被人恶意挑衅,反手就让对方死得不能再死,动手干脆利落,手段狠辣残忍,在场没人想去招惹他;而曲砚浓更是声名在外,无人不知的碧峡嫡传弟子,实力、脾气、底气都远超在场的每一个人,她出现在这里,便已引起所有人的忌惮与畏惧。
如今这两个狠角色对上,其余人是既惊又喜,既害怕被殃及卷入,又暗暗期待他们能打得两败俱伤,让他们捡漏。
卫朝荣终于移开凝定在曲砚浓身上的目光,目光锋锐,冷漠地瞥了她身侧的郝师弟一眼,又重新望向她,倏然开口,“他这样中看不中用的,你竟也愿意带在身边?”
他定定地盯着她,“那你还不如试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