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孤鸾照镜(六)
“宫执事说的应当是真话。”祝灵犀冷不丁说。
一船人都看向她。
“云海争渡已成惯例, 我也跟着同门试过驾驭云舟。”祝灵犀说,“云舟轻若纸,几乎没有一点分量, 在云海中完完全全随波逐流, 全靠修士灵力催动, 需要极精妙的控制力才能乘风破浪。刚才宫执事飞得极快,云舟上的灵力却很紊乱,几乎难以控制云舟,更别说甩开身后千帆了。”
一船人都沉默了。
这么说来……虽然听起来很不可思议, 但宫执事能甩开身后千帆成为头名的原因,可能真的如他所说, 是个纯粹的意外?
这叫宫执事后头的千帆云舟情何以堪啊!
申少扬忽然惊叫起来,“那宫执事岂不是很危险?眼下运气好,云流推着他乘风破浪,一路顺畅, 可待会云流转了向,把云舟掀翻了, 宫执事可怎么办?”
他一惊一乍的,“这可是万丈高空,玉照天就在头顶, 宫执事常年奔走在银脊舰船上,鲜少斗法,遁法想必也久未磨练,一不小心掉下去哪还有命在?难怪他要喊救命呢。”
“咱们和宫执事虽然只是一面之缘, 但总归算是认识的,同生共死,这就是生死之交了。”年轻小剑修眼珠灵巧地转了又转, “朋友有危险,怎么能不搭把手呢?”
祝灵犀犹疑。
她觉得事情哪有申少扬说得那么夸张?宫执事再怎么不擅长斗法飞遁,那也是个金丹修士,就算从云海上掉下去,最多不过是出个丑,怎么就有性命之忧了?
但她又不太拿得准——万一申少扬在银脊舰船上试探过宫执事的实力呢?万一宫执事的水平真就有那么夸张呢?
“宫执事掩盖咱们的行踪,让咱们顺顺利利地到了牧山,虽然人有点油滑,但人无完人嘛。”申少扬一边说着,余光一边鬼鬼祟祟地朝船尾并肩的两道身影看,嘀嘀咕咕,“见死不救,是不是太不讲义气了?”
曲砚浓把这小剑修的目光睨得一清二楚,眉毛微微挑高,申少扬这番嘀咕不是说给别人,而是专门说给她听的——这是见了云海争渡、云舟涉浪觉得刺激有趣,一时手痒,也想上去凑热闹,又怕她不许,旁敲侧击呢。
她看得明白,唇边却噙了一点笑意,这小剑修的小心思实在好玩。
“去吧。”她很爽快地说,与上清宗一别千载,她何尝没有一点好奇?
申少扬倏地像个跳蛙般原地弹起,快活至极,怪叫一声,一步跳出小舟,追着随云流漂远的云舟飞去。
祝灵犀、富泱和戚枫相对看看,犹豫地望了曲砚浓一眼,饺子下锅般跳下了小舟。
小舟骤时一轻。
徐箜怀压不住船头,险些要被船尾翘飞起来,他冷着青黑的脸,灵力环住舟楫,只一瞬就稳住了船身,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望着船尾的两道身影。
曲砚浓已是化神,身轻如云水,她上船时,舟楫甚至不曾轻晃一下,那么压在船尾、险些让舟楫倾覆的自然是那尊被拐来的神塑!
牧山也是上清宗的一份子,神塑更是上清宗所有人的神塑,徐箜怀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拐带走一尊神塑?
但曲砚浓太过泰然,下一程就要去鸾谷,牧山代阁主亲自为她送行,一点也不像是不知情,反倒好似和她达成了什么不可为外人道的共识。
徐箜怀性子执拗,但做了那么多年的大司主,凡事总是想得很多,见到曲砚浓这副泰然自若拐走神塑去鸾谷的模样,一时又疑心她是否另有打算,或是得了夏枕玉祖师的请托?
否则公孙罗怎会闹也不闹,任她把神塑带走?这可是动摇牧山根基的事,曲砚浓就算把刀架在公孙罗的头上也不能让人认栽。
何况,就算曲砚浓实力再强,也不至于这么嚣张,直接大摇大摆地把自己从上清宗抢走的东西带给鸾谷展示一番吧?
……好吧,其实他也说不准。
但至少神塑现在身在鸾谷,而不是知妄宫。
徐箜怀紧紧绷着青黑的脸,越盯那道披着玄色斗篷的身影越不顺眼,扭头望着翻腾的云海,声音如淬了冷水,“你让那几个小修士下去,他们可要吃苦头了。”
曲砚浓向后仰靠在船篷上,微微偏头望向云流奔涌的方向,眼里笑意浮浅若流云,听徐箜怀这么说,更有兴致,分明是看好戏。
徐箜怀气结。
从宫执事一晃而过,到申少扬四人相继跳下舟楫去追云舟,这短短两句对话间,跟在后面的云舟已至。
“唰——”
一叶云舟贴着他们的舟楫边缘行过。
云絮一点,飘飘荡荡从云海里飞起,还没落在舟楫上,就已融化在天风里。
“唰唰——”
两艘云舟擦肩而过,行至他们身前时,巧妙地一左一右旋转船头,须臾间绕开这艘逆流的舟楫,向前方追去。
可惜微微旋转船头绕开舟楫的这一晃眼功夫,偏了云流一瞬,令这两艘云舟距离前方的两道云影更远了一段。
这两艘云舟旋转船头绕开舟楫时,去势太急,半逆了云流,星星点点的碎云从云海里跳起,在天风里飘飘荡荡,就是不落下。
“唰唰唰——”
往后千帆都赶上,乌泱泱满眼的云舟蜂拥而至,望见这里有一艘舟楫逆流而上,横在前方,挤在最前面云舟上的鸾谷弟子脱口而出是震声,“我去!”
云舟已递到他们面前,云舟上的修士这才忙忙碌碌地俯下身按着舟头,捋起玄黄道袍宽大的袖口,露出两条常年做早课的结实胳膊,手臂上肌肉骤然鼓起,爆发出一股巨力。
“——起!”声如炸雷。
白纸般的云舟轰然横起船头,如扑虎般转向侧方,“砰”一声巨响拍落在云流里,惊起碎云如雨,浮浪如滚,劈头盖脸地朝四面八方打落。
有一浪碎云荡得最远,晃晃悠悠坠向舟楫,朝船头船尾一兜子漫过来。
大司主定定地立在舟头,满眼碎云把他青黑的脸遮得严严实实,谁也看不出那白茫茫如鹅毛的碎云堆里还藏着个黑脸精。
碎云在船尾缓缓地落下。
曲砚浓懒洋洋地仰靠在船篷上,半寐了眼,眉睫下秋水神光一半潋滟,碎云轻轻软软地坠在她素白道袍上,粘了满身无瑕云絮,她也不恼。
稍有一片碎云如棉厚,不知怎么的晃到她头顶,慢吞吞地飘下,仿佛一匹纱锻,轻拢慢笼,要为她戴上一顶头纱。
曲砚浓早瞥见这片碎云,可眼睑仍懒懒倦倦地垂着,抬也不抬一下,就任那碎云坠到她眼前。
一重阴影先落在她面颊上。
碎云不至。
曲砚浓眼睫微微颤动,懒散散抬眸去看。
一截玄色袖口垂在她面颊前,稳稳不动,磐石不移。
碎云如缎,飘飘悠悠撞上这磐石,轻轻软软挂在那一截玄衣上,素色分明,一段白,一段黑。
曲砚浓眉毛挑高了,扬在那里不动,像云霞边的两道黛青。
青石神塑不动。
像是什么也没发生,那道高大坚冷的身影依旧面朝前方平稳地坐着,身形未动,唯有一只手朝侧方伸了出来,遮在她额前,揽一抹碎云厚缎。
衣袖垂在她面前随天风微摆,拦了碎云却不收。
曲砚浓也不动。
她仰靠在船篷上,看那截玄色衣袖,倏然抬手,拈下一抹碎云,一点白岚搭在她指间,被天风稍稍一吹就散了,唯留指尖微微氤氲气。
徐箜怀立在船头,透过漫天碎云望着那伸出手的神塑,青黑的脸几乎揪在一起。
神塑玄奇,神识灵力都无法附着,除了最笨拙的人力,谁也无法移动神塑分毫,因此牧山失窃过一尊神塑成了未解之谜——如今徐箜怀怎么也想不通,曲砚浓究竟是对这一尊神塑施了什么神通,才能让神塑受她驱使?
上清宗的祖师神塑,被她拿来当作傀儡使?
徐箜怀脸色极难看。
上一尊离奇失踪的神塑,不会就是她偷的吧?
很想质问,但打不过她,万一她真承认了,他怎么收场?
大司主深感憋屈。
舟楫边上,那一艘骤然激起惊云的云舟落下,船头已指向侧方。
云舟上的修士手臂又是朝下一按,巧妙使力,云舟猛地一摆尾,甩开一浪尾云,展眼似半扇青罗,撞在舟楫的船篷上。
等到一扇云浪落下,那艘云舟已险险地绕开了他们,追着前方四艘云舟而去了。
只是这动静太大,耽误的功夫却比先前几人更多,本来这艘云舟就落后了一大段,这么一起一落一转,更是险些要看不见最前面那道云舟的影子了。
“几位师兄师姐对不住,我要追不上了,下次见面一定赔罪!”云舟向前方狂追,除了漫天碎云,只有渺渺失了准的喊声留给舟楫上的人。
徐箜怀面无表情地捏紧了手里的船艄。
曲砚浓却“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仿佛是一个预兆,这艘云舟过后,乌泱泱的舟影都冲到眼前,这些修士就没有方才几个同门的好运气和好手段,冲过碎云浮浪,才发现眼前横着一艘明显不是争渡而是路过的舟楫,可前冲的势头太猛,周围的云舟又太多,欲学前面的同门绕开,却反倒一头撞上了侧方的云舟,一舟搭在一舟上,轰然竞起云浪。
前面云舟叠在一起,冲势缓了下来,后面的云舟来不及收势,一头撞上来,将两艘云舟撞得飞向两边,让那后来者居上,顺顺当当地冲向前方,而那两艘倒霉的云舟横在云流间,眨眼间便被后面千帆撞上。
“砰!砰!砰!砰!”
一时间,如纸薄的云舟连环相撞,“砰”声仿佛爆竹,再也听不到一个停。
“谁啊?怎么横在前面?不要命啦?”
“前面撞舟了,你们后面的看不见吗?不会停下来啊?想撞死我?”
吵吵嚷嚷的喊声、骂声、惊呼声炸开了锅,整片云海都是歪七扭八、密密麻麻的云舟,谁也别想冲过去,恰如一口破锅,有来无去。
过江之鲫游得过去,下锅的云舟过不去。
横七竖八的云舟三番两次撞个没完,三船翻了两船,机灵人早已弃了身下云舟,一跃而起,跳上别家船,来不及弃船的却遭了殃,眼睁睁看着云舟倾覆,一声惨叫——
“嘎!”
舟楫横在这口锅里,被数不清的云舟撞了无数下,稳稳不动。
“嘎吱,嘎吱。”
徐箜怀把船艄捏得死紧。
云舟倾覆如盘,盘里的饺子也就下了锅,坠进蒸腾的云海里,运气好的稳住身形,飞身稳在云流里,运气不好的爪哇乱叫,从云海里一路坠下云霄,惨叫声越来越远、远、远……
没有人担心这几个掉下云海的倒霉蛋,敢来云海争渡的修士至少也有筑基后期,这万丈高空对他们来说根本没有太大危险,若有哪一个落在地上磨破了油皮,当真能叫一众同伴笑上三年。
眼下一锅舟谁也别想走,稳下舟头的弟子们坐在舟中,个个满头云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齐望向那几个跌落云海的倒霉蛋,忽地爆发出一阵狂雷般的大笑声。
只有一个机灵的倒霉鬼,明明已赶在翻船前跳起,偏偏运气太差,跳上一艘云舟,那艘云舟就跟着翻了,他倒真有本事,再跳——
宝_ 书_ 网_w_ w _w_._b _a _o_ s _h_ u_6_. c_o_m
再翻。
一口气连跳四艘云舟,从这头跳到那头,倒霉的机灵鬼奋起一跃,“咚咚”落定。
硬底云靴稳稳踩在舟楫上头,挨着船篷站。
这回没翻船!
机灵的倒霉鬼大大松了口气,扶着船篷站直了,先望望船尾。
曲砚浓眼睑微抬,与他目光对上。
她神若云水,满身云絮,没有半点狼狈,反如云中神仙、画中芳魂,本非尘世人。
目光相对,她翘了翘唇角,眸光胜流光。
与她并肩的那道身影原本横着一只手,给她遮着碎云,等她回了头,那披着玄色斗篷的高大身影慢了两拍,手臂一垂下,简简单单一个动作,竟震得舟楫晃了三晃。
玄衣人收了手,缓缓回身,斗篷垂在额前,把面目遮得严严实实,唯有那种静望打量的感觉穿过斗篷,明明白白。
一对并肩世外人,分明姿态各异,却有种不言自明的停匀谐美之感,应当是一对爱侣。
机灵的倒霉鬼倏然脸红到耳尖。
“各位师兄师姐,多有搅扰,对不住对不住。”机灵的倒霉鬼很有眼色地作揖到底,“借一履之地,大恩大德感激不尽!”
曲砚浓唇边笑意更深。
“我倒是没意见。”她声线悠长,轻曼似春风,“他也没意见。”
倒霉鬼真的很机灵。
眼前的神仙眷侣没有意见,那就是说背后剩下的那位同门会有意见。
机灵的倒霉鬼立刻回过身,二话不说,从头揖到脚,一个大礼下去,“这位师兄,小弟失礼,罪该万死,给您请罪!”
这样的大礼下去,再汹涌的怒火也该熄灭了,就算是余怒未消,正常人也该不情不愿地伸手来扶了。
可机灵的倒霉鬼在那躬身半天,愣是没等到身前那人伸手来扶他。
一点声音也没有,身前那人就那么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机灵的倒霉鬼在心里叹口气。
看来今天遇到一个难缠的同门。
对方不给台阶下,他也不能一直躬成大虾等着吧?
机灵的倒霉鬼缓缓地、缓缓地直起身,试探性地望向前方,想看看身前那个难缠的同门的脸色是不是真的很黑。
他望见徐箜怀紧绷的脸。
没有三缸剧毒泡不出这么一张青黑的脸。
把全鸾谷拎起来抖一抖,也只有一个人能有这么青黑的脸。
机灵的倒霉鬼张张嘴,失了声。
“大、大司主?”气若游丝。
徐箜怀冷笑。
“聚众胡行乱闹,扰乱云海航道,按律罚入符沼一次。”他冷冷地绷着那张独一无二的青黑的脸,目光下移,落在对方的鞋面上,“未着软底云靴,违背宗规,罚没清静钞百铢。”
机灵的倒霉鬼眼泪一瞬间就掉下来了。
他真的蛮机灵的。
可他也是真倒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