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孤鸾照镜(十二)
符沼最深处, 回忆戛然而止。
曲砚浓捉着一枚冷透了的签独自发怔。
一只由无数符文混杂而成的巨大符怪从她身侧的滩涂浮出一角,露出银钩铁画的半笔撇捺,抖落数不清的细小符文碎片, 有一两片飞得太远, 朝曲砚浓的衣袂坠落。
这样细小的残损符箓, 就算任其落下,也不会对曲砚浓有任何影响,她甚至无需动一动心念,那两枚小符文就会在她身侧无声无息地湮灭, 如同春日的细雪消融,不留一点痕迹。
她俯下身, 符文落在她指尖。
曲砚浓对着这枚几乎一碰就碎的符文看得很认真。
獬豸堂以符沼为惩戒之地不过是最近数百年的事,她早已离开上清宗自辟山海域,但符沼的历史比獬豸堂长得多,她对符沼一点也不陌生。
这只庞然的符怪不该跃出滩涂。
曲砚浓在这里逗留了很久, 但她循着签筒而来,只想找到自己从前埋下的线索, 从进入符沼那一刻,她就始终飘浮在淤泥之上三寸的位置,不曾下落一步。
她离开上清宗很久了, 主动遗忘了很多记忆,但绝没有一段是关于符沼的。
她很清楚地铭记——没有人涉足淤泥之中,符怪就不会被触发。
再怎么与活物相似,符怪也只是一段被舍弃的符文, 与修士手中一纸黄笺的符箓没有任何本质上的不同,不触发,就永远静止。
她不曾动, 方圆数十里没有第二个人,符怪怎么会自行触发?
曲砚浓盯着指尖的符文。
她直起身,蹙眉。
先前她没细想,她把找回记忆的线索放在签筒里交给夏枕玉,落签的地点,又是谁来定的?
除去若水轩外掉落的那一枚签,共有五个地点,以她的性格,恐怕不会大费周章地设局让自己无意义地乱跑。倘若这五个地点对她而言毫无意义,那么她当初就不会如此设计这只签筒。
回忆并非在符沼发生,签筒却在这里落签,符沼究竟哪里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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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砚浓放下手,符文在她指尖消融。
她的神识无声无息地漫延,如倾斜的雨幕,铺向四面八方……
符沼中,一道神识隐晦地铺开。
“唰!”淤泥里也起劲浪,符怪抖开一身泥,泥点子飞向四面八方,露出金光熠熠的笔画,每一笔都遒劲有力、宛转如游龙,可见当初画符之人的笔力。
但泥浪里的修士们没谁能分出心神去欣赏这道堪称杰作的符文。
申少扬咬紧了牙关,感觉到太阳穴一跳一跳地抽痛。
这是神识运用到极致、即将耗尽的表现。
为了对付那只莫名其妙出现的庞大符怪,他们四人不得不联手,一个金丹修士、三个筑基巅峰修士,五域年轻一辈修士中最顶尖的几个人,用尽了手段,居然也只是勉强牵制住这只符怪。
都怪上清宗的符怪太奇怪了!
申少扬斗法经验很丰富,当初在莽荒山脉见过的妖兽比三个同伴加起来还多,斗法经验非常丰富,但他还是第一次遇到符怪这种似活非活、没有灵智但灵性十足的对手。
似活而非活,意味着符怪如活物般机敏,却不是肉身凡胎,没有痛觉;没有灵智但有灵性,意味着符怪千变万化,但不知恐惧和权衡,只有横扫一切的莽劲。
申少扬已经结丹了,一剑下去,居然连符怪身上的一笔都削不掉,最大的成就居然是帮符怪去掉了身上一层厚厚的淤泥。
平生所学绝技居然是给符怪搓澡?
“喂,祝灵犀,你好了没有啊?”作为四人中修为最高的那个,申少扬承担了最重的责任,承受了符怪最多的攻击,他也才刚结丹,很快就撑不住了,忍不住嚎了起来,“你要是还没好,我就要被打死了。”
祝灵犀神情很严肃,手中快速地比划着符文走向,语气认真,“你不会死,符怪不杀人。”
申少扬愤怒。
“被揍得想死难道就不能算死了吗?”他狼嚎。
祝灵犀语调平缓,“准确来说,那就是你的问题了,不能怪符怪。”
申少扬猛然横剑。
“当!”金铁巨响。
黑剑挡住照面而来的金光,蹦出一点火花,落入淤泥消失不见。
申少扬吓出一身冷汗。
假如他刚才反应稍微慢了一点,没能挡住符怪这一下攻击,他的头就要瞬间变成猪头了。
“你们有没有看见?”他悲痛地嚷嚷,“这只符怪用那一撇攻击我!”
他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对手用来攻击的不是法宝,而是一道符文上随意的一撇。
“申老板再坚持一下。”富泱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点可恶的笑意,“马上符怪就要用捺和钩攻击你了。”
申少扬崩溃。
“祝灵犀,”他疯狂嚎叫,“你到底还要多久、才能画出符?”
话音未落。
风起荒沼。
璀璨灵光从祝灵犀的手中迸发,照亮了灰雾蒙蒙的沼泽,她整个人定立在淤泥之上,微微低下头,俯瞰泥浪翻涌的滩涂,神情肃然。
一道复杂怪异的符文在她掌心一点点凸显。
这不是任何一本典籍里记录的符文,也不是谁的独门绝技,甚至很让人怀疑它作为符箓的意义和作用能有几分,也许只是一只煞费苦心的垃圾。
但任谁看见这枚怪异的符文,都会立刻意识到,祝灵犀掌心绘出的这枚符箓,与符怪的核心符文,一模一样。
狂风卷舒。
祝灵犀手捧符文,遥遥望不远处的符怪,认真严肃的脸上多了几分期盼。
相同的符文核心相互牵引,符怪如同活物,从懒散散缩成一团,倏然直起身子,将身躯无限伸展,每一笔银钩铁画都舒展到极致,露出那枚符文最清晰的模样。
泥浪翻涌,符文金光,一枚高达数丈的庞大符文屹立在天地之间,灿然生辉。
这是天底下任何一个符修都梦寐以求能达到的水准,一枚完全灵性的强大符箓,就算它既不能令使符人翻云覆雨、也不能给修士赋性禀灵,就算它是一枚派不上用场的鸡肋符箓,那又怎么样?
能画出这么一枚符,功力之深,根底之扎实,足以扬名四海。
换做五域其他的任何一个地方,这样功力深厚的大符师都该如鹤立鸡群,让人瞬间猜出这枚符箓的绘制者。
但这里是上清宗。
是仙道圣地,万古传承,符修之祖,是天下修士挤破头想进的地方。
上清宗最不缺的就是大符师。
能绘制出灵性符箓的修士如过江之鲫,这样的符箓也只能被归为毫无意义的劣品,被绘制者随手抛掷在茫茫的符沼。
符怪舒展到极致,属于符箓的金光透过不断崩落的淤泥闪耀,金光里数不清的细小符文从它周身抖落,仿佛在春日下了一场辉煌暴雪。
如此浪漫的场景,对于身处其中的修士而言却是一场灾难,戚枫最先支撑不住,他擅长的是伺机而动,如今已是强弩之末,面对铺天盖地的符文,勉强应对了几个呼吸就被一道符文击偏了法宝,湮没在符文之间。
申少扬受到的攻击比戚枫更猛烈,场面也更凄惨,符文简直是劈头盖脸地甩在他脸上身上,把他一张脸撞得鼻青脸肿,不知挂了多少血丝,就算把他拎出来当作误闯四溟、遇上空间裂缝的倒霉蛋,恐怕也有不少人会信。
他已看不清前方,数不清四面八方的符文,只能在近乎昏黑的风暴里竭尽全力把他手中的剑挥动到极致。
他不懂符箓,唯一能做的就是牵制符怪,信任自己的同伴能破开这一局。
祝灵犀手中的符文终于落下了最后一笔。
“嗡——”
脚下的泥沼在震颤。
泥浪飞涌,符文漫天,目光所及的一切都在震颤中颠倒摇晃,仿佛天旋地也转,誓要将一切不属于此地的人与物尽数抛掷向遥远天外。
祝灵犀差点没能在泥浪中稳住身形。
泥点溅到她的道袍上,她踉跄了两步,向一侧歪倒,但凝聚着符文的手却高高扬起,一缕浅淡的白光不灭。
庞然的符怪在震颤。
每一道笔画都如即将坍落的横梁,在猛烈晃动中震颤着,无可遏止地走向崩塌。
大厦将倾。
风暴般的符文中,又有一道身影被湮没,祝灵犀已看不清那是谁,她砰然摔进压抑的泥沼,在涌动的泥浪中不断下沉,只有一双手高举过泥沼。
猛烈震颤中,符怪突然变得虚幻。
祝灵犀身上、脸上沾满了淤泥,原本洁净妥帖、一丝不苟的装扮被毁得一干二净,但即使身处泥淖,她也不曾惶乱,于淤泥中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符怪从震颤渐渐走向虚无……
“嗖——”
一道破风穿云声突兀而来。
金光里,纸符折成箭,穿过漫天散落的符文,穿过不断抖落飞溅的淤泥,穿过黯淡长天,蓦然撞入风暴中心。
纸符长不过五寸,在符怪面前渺小如微尘,甚至还不如符怪身上掉落的符文碎片,但就在两两相逢的那一刻,纸符倏然一震,化作一柄利剑,插向符怪核心。
一瞬静止。
所有声息都在一刹停歇。
庞然巨大的符怪、漫天飞舞的符文暴雪,全都在这一瞬湮灭不见,属于符文的金光散尽,长天晦暗,什么都消失了。
方才令人步步维艰的场景,好似只是一场阑珊的梦,倏忽消失了,只剩下噼噼啪啪的泥点如雨落下,浇人满头。
祝灵犀蜷在泥沼中不动。
符怪已经消失,她掌心的符文没了用处,不必再维系,她终于能分出一点心神回复灵力,没过几个呼吸便攒了一点微末的灵力,运力挣脱泥沼,一跃而起。
玄黄道袍微震,将淤泥抖落,除了发丝散乱之外,竟看不出祝灵犀方才十分狼狈窘迫。
祝灵犀也不是十分重视这些。
她悬立在泥沼上方,第一件事就是拿出号牌。
号牌上的深青色已褪了一半,剩下半白的牌面。
祝灵犀皱起眉。
很明显,方才那个符怪绝不是青色号牌对应的强度,能解决方才那个符怪,青色号牌早就该完全褪色才对。
现在号牌只褪了一半颜色,说明方才那只符怪的消泯没有算在她的头上,而是算给了那支神秘长箭的主人。
可她明明已经画出了对应的符文,唯独受限于灵气修为不足,这才令过程如此漫长,只要多给她几个呼吸的时间,符怪必然会消失的!
“怎么样怎么样?”申少扬偏偏在这时候从泥沼立冒出头,一脸的泥点子,很兴奋地望着她,“搞定了这个大家伙,你的惩戒完成了吧?”
祝灵犀微微抿唇。
她攥紧了手里的号牌,不作声。
“你拿青色号牌真是亏了,拿个黄色才够本。”申少扬跃出泥沼,狮子甩毛似的疯狂甩掉身上的淤泥,却忘了脸,就这么顶着一脸的泥点子凑过来,“让我看看你的号牌……”
半青半白。
申少扬愣住。
他愕然地抬起头看看祝灵犀。
祝灵犀抿唇不言。
申少扬又低下头再看看号牌。
抬头,低头,抬头……
“别看了。”祝灵犀语调淡淡的,却怎么也抹不去压抑的憋屈,“符怪没算在我头上,被抢走了。”
“啊?”
申少扬握紧了他的剑。
“谁啊?”他愤怒环视,“谁这么卑鄙?”
话音尚未落下,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笑声。
“喂喂,背后这么说别人,不太好吧?”一个隐约有一点熟悉的声音说,“我刚才也不知道你们胜券在握啊,我看你们四个全栽进泥里,以为你们搞不定,特意来救你们的。”
申少扬和祝灵犀一起回头。
黯淡长天里,一抹蓝羽先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