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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孤鸾照镜(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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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抢了符怪的人现身, 顿时惹来一阵沉默的盯视。
    “蓝觅渡,”申少扬抢先开口,他用力谴责,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和我们抢头名也就算了, 怎么连我们辛辛苦苦解决的符怪也要抢?”
    蓝觅渡举起手, 表情很无辜,“天地良心,我可不是故意抢你们符怪,我看你们四个人里只有一个金丹修士, 不太可能对付得了这种大符怪,反而会狠狠栽一个跟头, 这才打算帮忙的。”
    抢了符怪的人反倒更理直气壮,反过来谴责,“你说说你们刚才那个凶险的样子,我没见到也就算了, 见到了却不出手帮忙,那像话吗?”
    申少扬有点被说服了, 但还是充满怀疑地质问,“你帮忙就帮忙,为什么要抢符怪?帮忙挡一下不就行了?”
    蓝觅渡从容地一摊手。
    “能者居之, 这没什么毛病吧?”他说得大大方方,“我是来帮你们的,但我有能力解决掉这个符怪,为什么要白白送给你们?”
    申少扬气得板着脸强调, “不是你白送,我们本来也能解决这个符怪!”
    明明是抢,他还非要说成是帮忙。
    蓝觅渡又很从容地把摊着的手放下。
    两手贴在身体两边, 他站得端端正正,一躬身,“对不起,我没想到。”
    申少扬:“……”
    “算了,他的符剑是早就画好了的,”祝灵犀拍了拍申少扬的肩膀,神色中已看不出方才的痕迹,倒比申少扬更先放下被人抢走符怪的憋屈,“方才场面混乱,误判局势也是可能的。”
    申少扬想起刚才泥浪飞涌、符文暴雪的场面,也不得不承认祝灵犀说得有道理,他不情不愿地看看同伴,“那就这么便宜他了?”
    符怪已经消散了,除了认下这个哑巴亏,还能怎么样?
    祝灵犀不是没有脾气,但她是个太专注的人,意气无法分走她的心神,那些被同龄人看得很重的东西,在她这里就像春风里的柳絮,飘飘荡荡几许,很快就散远了。
    “我们刚进符沼,按理说应该在浅滩,怎么会遇到这么大的符怪?”她就这么懊恼郁闷了一瞬,快得像是刮过鬓角的一阵风,一瞬后就已过去,抓住机会正色问蓝觅渡,“符怪的大小和深浅滩没关系?”
    祝灵犀第一次进符沼,只能依靠从前听来的见闻,谁知刚进来就发现传闻不准。
    方才听那位獬豸堂前辈的话,蓝觅渡三天两头就要进符沼,想必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符怪被抢已是既定之事,对方是结丹已久的精英修士,他们连把人痛打一顿的实力都没有,不如趁早把恼火丢一边,抓住机会问个明白。
    蓝觅渡的目光旋即落在她的脸上。
    不知为什么,祝灵犀总有种感觉,好像蓝觅渡一直在暗暗留意她,却直到这一刻才做出了注视的举动。
    “我们确实是在浅滩。”蓝觅渡回答她,“我以前也很少在浅滩遇到过这么大的符怪,真是奇哉怪也。”
    祝灵犀皱起了眉头,“这么大的符怪最近一直在浅滩出现吗?”
    蓝觅渡对此最有发言权,“最近一个月,我进了四次符沼,其中有三次都在浅滩见到了超出正常水平的符怪。”
    寻常人还真没有蓝觅渡这种丰富的经验支撑结论,这让他的话语无比可信。
    祝灵犀的唇紧紧抿了起来。
    符沼虽然不是天成之地,但上清宗一直不曾干涉符沼的地貌,除了投掷符箓之外,完全放任符沼自行衍化。
    强大繁复的符怪沉潜深滩,弱小单薄的符怪浮游浅滩,这是上清宗花了数千年总结出的规律,也是符沼这一方世界的自然规则,怎么会忽然改变呢?
    “你抢了我们一只大符怪,手里的号牌应该完全褪色了吧?”申少扬没想那么多,问蓝觅渡,“你该出去了吧?”
    蓝觅渡不甚在意地从乾坤袋里掏出号牌,给他们看号牌上半褪的鹅黄色。
    申少扬的眼睛瞪圆了。
    那么大一只符怪,他们四个人联手才牵制住,居然只能褪去黄色号牌一半的颜色?
    “还得多谢你们,黄色号牌实在太难完成,若没有这一出,我也不知道要被耽搁到什么时候。”蓝觅渡神态自若地说着听起来很像是挑衅的话,还没等申少扬呲牙咧嘴,他便圆融地接上了下半句话,“占了你们的便宜,实在过意不去,还你们一个符怪怎么样?”
    哈?符怪还能还?
    “你能探知到符怪的强弱?”申少扬半信半疑,“打算选一个差不多强的符怪还给我们?”
    蓝觅渡当然做不到。
    但,“符沼已经彻底乱了,到处都有可能遇到从前只在深滩沉潜的符怪。”
    “反正咱们的号牌都没褪完色,谁也离不开这个鬼地方,不如一起走?”蓝觅渡悠然发出邀请,“等遇见强大的符怪,我帮你们打。”
    符沼很大。
    曲砚浓的神识铺得很远。
    超出深滩,漫过不尽起伏的泥浪,越过数不清的修士,扫过一道又一道跃出泥潭的符文,泥浪之上的世界,都在她的掌中。
    泥沼之下则是另一个世界。
    神识潜入淤泥后延伸的速度就放慢了,融合了不知多少符文的沼泽暗流涌动,以一种极强的韧劲,抵挡每一道试图探查泥沼深处情况的神识。
    符文本就是神识的产物,符怪则是残缺符文得到大量灵气滋养后形成的,这样庞大的数量,全都挤在一片淤泥之中,按理说每时每刻都会有符怪狭路相逢,符沼应当每时每刻都处在剧烈的碰撞之中。
    但万物自有出路。
    也不知究竟耗费了多少年的自然衍化,符沼的淤泥隔绝了所有神识,即使两只符怪你的撇我的捺偶然勾在一起,也不会因为碰撞而同时触发。
    像是一个真正的妖兽聚集之地,符怪之间互相吞噬、互相融合,但也能在无意扩展时相安无事。
    没有生命,但与生命无异。
    曲砚浓的神识没什么特别,触及到淤泥时,也被这特殊的淤泥排斥,每一寸下潜都阻碍重重——唯一与众不同之处,就是她的神识特别强。
    她的神识顶着淤泥的隔绝,一寸一寸下潜,像流水淌进黄沙。
    黏稠凝实的淤泥下,数不清的符文无止尽地环游,谁也不快,但永不停歇,令修士寸步难行的淤泥无法阻碍它们穿行,无论大小,鱼行于水。
    曲砚浓的神识无声无息地绕开符文。
    倏尔,神识触碰到一缕灵气,丝丝缕缕逸开。
    山川湖海之下都有灵流地脉,有灵气逸散的地方,就离地脉不远了。
    曲砚浓微微蹙眉。
    符沼中有灵气逸散不奇怪,但地脉渊深,藏在地底,透过淤泥到达上方的百中无一,散得不能更散。
    她神识才下探到泥潭下三丈的地方,不该有成缕的灵气。
    符沼中的地脉,是不是有点太浅了?
    再向下,灵脉逸散,乱流涌动。
    一路下潜,她见到激荡纵横的暗流。
    符沼深处的灵流显然远远超出了正常水平,寻常山河里灵流是潺湲清溪,这里的灵流则是江河纵横。
    这情况有些眼熟。
    淤泥之上,曲砚浓眼底恍然。
    这情况对她来说当然很眼熟。
    一千年来,她一直在同这样的山海江河斗智斗勇。
    仙魔大战后,山海断流,天下地脉皆如是。
    他们三个化神修士想了很多办法,但一方天地如碎壶,补了这里,漏了那里。
    手段用尽,最终斩断山海,留下五处完好的界域,以青穹屏障为界,分定五域四溟。
    五域分定后,山海靖平,人世终于重归安宁,但人意难敌天意,在表面平宁下,山海断流所留下的影响深远绵长,从未结束。
    所以她高居知妄宫数百年,永远在修补青穹屏障。
    她只是从未想到……这一幕会出现在鸾谷。
    截断山海,隔开五域,这从来就是个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当初商议的时候,夏枕玉、季颂危那样镇定的人都惶然失语,纵然都承认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一谈到这个办法也难掩殷忧。
    踌躇之后,季颂危先改变主意。
    “其实也不必那么悲观,”他以一种刻意的轻快语调来活跃气氛,“这个办法少说也能管用两千年,两千年,难道我们三个里连一个能化解道心劫的都没有吗?”
    夏枕玉一直是个很愿意捧场的人,但她在季颂危的轻快话语后,唇边依然一点笑意也无。
    于是他们都不吭声,等她的表态。
    “上清宗出过十四位化神祖师,”夏枕玉轻声说,“他们都不在了。”
    若说这世上谁最了解化神和道心劫,非上清宗莫属,再没有哪个宗门能有他们那样悠久的传承,代代记述着仙途巅峰的隐秘。夏枕玉知道得最多,也最沉默。
    曲砚浓不记得自己当时有没有说话。
    这是一段最近才悄然回到她脑海中的回忆,在此之前她几乎不曾回想起与过往那些化神修士有关的讯息。
    根据她所回忆起的部分,她判断她在这段对话时已得知过往那些化神的结局,但以她的脾气,不亲身经历,她不相信任何结论。
    她从来不信旁人经历所做的例证,不撞南墙不回头。
    不信的人不止她一个。
    季颂危也不信。
    “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这个曾以一己之力凝聚仙域散修,在毫无根基的情况下一手创造出能在规模上与上清宗一较高低的宗门的修士说,像在谈及最普通的琐事,“夏枕玉,你为什么不敢相信,无人生还的结局会在我们这里结束?”
    她和季颂危不太熟,但她觉得这人没有仙修瞻前顾后的扭捏脾气,痛快。
    可能那时除了夏枕玉,谁也没想过他们会陷得这么深,在道心劫面前,谁也不特别。
    而夏枕玉猜到了,却还是愿意相信另一种可能,帮助她分定五域,日复一日地维护青穹屏障,不到力竭的那一刻,绝不松手。
    现在,符沼下、鸾谷中心、夏枕玉守护了千年的地方,地脉浮动。
    曲砚浓的神情也结了一层薄霜。
    她不去多想地脉浮动的符沼究竟意味着什么,只任磅礴的神识循着浮动的地脉一路追溯,去向遥远的源头。
    几个呼吸后,她偏过头,透过烟雾蒙蒙,望向天际尽头的那座山峰。
    玉照天明澈如镜,映照出那座山峰的全貌。
    奇崛、孤峭,形如神鸟探喙。
    曲砚浓认得那座山峰,上清宗对它的称呼千年不变——
    他们叫它鸾首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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