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孤鸾照镜(三七)
符沼终于沉寂下来。
祝灵犀依然呆坐, 任由自己在符沼里下沉,直到黄泥覆没过胸口,她才猛然惊起, 跃出符沼, 给自己贴了十几张辟尘符, 勉强把身上的黄泥都去了。
她其实是个很爱干净的姑娘,但钻进符沼的时候根本不会去想这些事,直到爬出来了才觉得浑身都痒。
原本近在咫尺的虚空裂缝早已消失了,天镜如水, 整个鸾谷风平浪静,仿佛之前几天的事情全都未曾发生过。
没有虚空裂缝、没有惊变、没有玉照天破碎……一切都像是从前的模样。
如此宁静。
远处传来古怪的动静。
祝灵犀循声而去, 一片片泥浪胡乱地翻腾,有人近乎狂暴地搅动着这一片符沼,几乎满身是泥,可他却浑然不觉。
这身覆黄泥的背影看起来十分熟悉, 好像刚刚才见到过……根本没有分开多久。
祝灵犀想也没想,手中符笔一挥, 三道符箓瞬息构成,朝那人飞去。
蓝觅渡心乱如麻地翻腾周围符沼,竟失了警惕, 直到那三道符箓飞到他身侧两丈远,他才恍然察觉,凝成符剑,横扫而去。
符剑撞开一道符箓, 将它直接劈成两半,然而去势也弱了下来,斩向第二道符箓, 与后者一同消散了。
第三道符箓已飞至他面前。
蓝觅渡大吃一惊,急切中又勉强凝成一道符剑,劈落了那道符箓。
再看祝灵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结丹了?”他上上下下打量祝灵犀,难以置信,连那张蹭了黄泥的脸也抽搐了一下。
祝灵犀不答。
她与蓝觅渡已无话可说,只有符箓可以倾奉。
蓝觅渡消耗了不少灵力,仓促间竟在她的符箓面前十分被动,只好取出乾坤袋里备好的符箓,冷冷看她,“你运气倒好,在这种鬼地方也能结丹,但你也就仗着刚刚突破、灵力充足,想要胜过我,再修练二十年吧。”
这时候,他那些爽朗亲切的笑容已寻不到一点影子了,只剩下一个略显扭曲阴冷的影子。
祝灵犀充耳不闻。
她数道符箓齐发,就按蓝觅渡所说,仗着自己灵力充足,符箓不要钱地画,几乎如箭雨般投向蓝觅渡。
这么多道符箓杂七杂八,有些只是普通符箓,对蓝觅渡来说根本没有威胁,但他一刻也不敢放松,全神贯注辨认这些符箓中的杀招。
刀光剑影符、移花接木符、飒沓流星符……
蓝觅渡倏然抬起手,从早已备好的那一套符箓中抽出了两张,分别朝两侧掷出,那两张符箓张开,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两道骤然绽开的流光前,将那两道刺眼的流光湮灭。
还没等他松口气,那一堆本该被符剑拦住的杂符里,竟有一道冲破符剑,狠狠撞向他。
蓝觅渡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凝聚符剑,就被那道符箓击中,倒飞出数丈远,一头栽在符沼里。
一张天罗地网符几乎是与他同时落下,将他整个人倒提起来,只有额头埋在黄泥中。
“这不可能!”蓝觅渡惊怒交加,“宗门内没有这门绝学!”
若是有,他不可能认不出。
祝灵犀停在他面前,俯瞰他埋在泥里的头。
“这确实不是宗门绝学。”她语调平板,几刻之间情势倒转对她来说好似根本不值得庆幸、得意,“这是‘小八定金符’。”
“不可能!”蓝觅渡更怒了,“你这门绝学和八定金符一样,都遵循八卦,但你刚才那张符,根本不遵循八卦中的任何一卦!”
否则他怎么可能认不出来,怎么可能不多加警惕?
祝灵犀莫不是在耍他?
“没有骗你。”祝灵犀望着他惊怒的脸,“这是小八定金符的第九式。”
“一共就八卦,哪来的第九式?”蓝觅渡怒极。
祝灵犀很认真地看他,想起曲仙君当初的话,默然一瞬。
“既然是小八定金符,怎么能没有第九式呢?”她一板一眼地说。
蓝觅渡如此惊怒,竟一时不知该怒斥什么——
既然是小八定金符,怎么能没有第九式呢?
祝灵犀要不要好好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他山石呢?”祝灵犀已不再解答。
蓝觅渡闻言冷笑了一声,“没了。”
祝灵犀皱起眉。
“方才一番天旋地转,我落进符沼里,出来时,他山石已不见了。”蓝觅渡从齿缝里挤出话来,“你要有本事把符沼翻过来,你就去找吧。”
祝灵犀愕然失色,“什么?”
他山石落进符沼里了?
不是吧?蓝觅渡连他山石也能弄丢?
“祝灵犀?祝灵犀?”远处传来茫茫的喊声。
“我在这里。”祝灵犀立即扬声应下。
片刻后,一群人闹哄哄如霹雳流星,冲到她面前。
“你没事吧?”申少扬看她一眼,呆了,“你结丹了?”
怎么就一会儿功夫,小伙伴就结丹了啊?
祝灵犀哪有空讲这个啊?
“蓝觅渡说,他山石掉进符沼了。”她向跟来的长老汇报,“不知真假。”
郦长老仰身,失色,“什么?他山石掉进符沼里了?”
这下可完了!
宗主可是下过令的,这枚他山石是要给曲仙君的,现在她拿什么给曲仙君?
曲仙君的东西……谁敢不给啊?
“掉到符沼里去了?”
曲砚浓一听就被逗笑了,“你相信他吗?”
祝灵犀垂首立在曲仙君身边。
她心里是有点信的,不是信蓝觅渡的人品,而是信他不可能料到她结丹脱险、提前演戏给她看。她自己都没料到。
但她想了想,认真地答,“送到獬豸堂审问了,他没扛住,交代了许多和知梦斋有关的事,但依然坚持说他山石掉到符沼里去了。”
曲砚浓依然问,“你相信他吗?”
祝灵犀摇了摇头。
“仙君,我看人的眼光不太准,所以我没有相信或不相信。”她说,“从前我以为太虚堂的长老们忘了职责,后来才知道那只是在引蛇出洞;从前我觉得宫执事追名逐利,但只要宗门引导得当,他也可以在关键时刻做出贡献。”
她顿了一下,“从前我以为蓝觅渡虽然有些偏激,但又不失风骨,后来才发现,原来他骂得越响亮,做坏事就越心安理得。”
蓝觅渡在獬豸堂的审讯下痛哭流涕,说自己是鬼迷心窍,其实内心里一直愧对宗门,奈何已上了贼船。他说他心里一直向着宗门,从没把知梦斋当回事,只是被利益迷了眼睛。
但大司主冷笑,一语道破:蓝觅渡在上清宗是被大力培养的精英弟子,符剑这样的宗门绝学也对他完全敞开,太虚堂这样的重要堂部也轻易能进,他若是弃了上清宗,谁家能这样厚待他?
他当然要留在上清宗,一边享受宗门的栽培,一边出卖上清宗的利益,博取更多利益。
人有千面,她如今才懂了一星半点。
祝灵犀说到这里,抿了抿唇,却很坚定,“太虚堂长老们对宗门的忠心不假,但对普通弟子的傲慢,难道也是演的吗?固然当初是为了引蛇出洞,但对宗门弟子的问题避而不答,连个正式的公告也不曾敷衍出来,只要大家接受,却连个幌子也不给。”
还有獬豸堂的某些实无必要的规则,怨声载道者众多,却一直没有改。
曲砚浓饶有兴致,“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其实祝灵犀所说的这些问题,在她看来根本不是什么能让上清宗垮掉的问题,千年前没人争议,不是因为千年前没有这些问题,而是因为这些问题在千年前根本不是个事。
看年轻小修士为这种在她看来鸡毛蒜皮的小事辗转反侧,十分有趣。
祝灵犀理了理思路,定神说,“我被蓝觅渡埋在符沼里的时候,想到了大司主。”
曲砚浓有点诧异,“徐箜怀?”
“是,就是大司主。”祝灵犀点头,“我从前十分崇敬大司主,后来偶然发现大司主在道心镜前的模样,又开始怀疑自己、怀疑宗门风气,什么都怀疑。可生死关头,发觉自己其实并不真的了解别人,更没有了解宗门,我就又想起大司主。”
大司主那时应当也对宗门风气十分怀疑、万般失望吧?
他动金铃立下獬豸堂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人有千面,她只取自己看到的那一面。
“想要挽救这个宗门。”祝灵犀语气笃定,与其说她在猜测徐箜怀的想法,不如说她在说自己的想法,“有所不满,就要努力改变它。”
千年前有千年前的问题,今世有今世的问题,而过去千万年,又有过去千万年自己的问题。
千万年前有一代代有名或无名的前辈,千年前有徐箜怀,以后还可以有祝灵犀。
曲砚浓久久不言。
她没有想到祝灵犀会说出这样的话,更没有想到徐箜怀在这个小修士的口中竟像是另一幅高大伟岸的模样。
她走过的时光太漫长,足够她完整地看过旁人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那些幼稚的、令人生厌的、自相矛盾的片段留在她的记忆里,让她永远也不会为当下的截面而动容。
然而岁月之所以流淌,就在于人世的一切都顺流而下,过去是真实,如今也是真实,未来更是真实。
卫芳衡以前是跟随大司主立下獬豸堂的激进热血少年;徐箜怀以前是自相矛盾的死脑筋讨厌鬼,现在依然还是,但许多人需要的正是他的这张面孔。
人有千面。
她又想起夏枕玉了。
难怪夏枕玉并不强求把她绑在上清宗,难怪夏枕玉推她一把,任她入江海。
夏枕玉才是最相信上清宗未来的那个人。
相信后来者必当奋进,相信必有人能如先辈一般于危难时挺身而出,同她和其他先辈所做的一样,撑起这个宗门。
难怪她打趣夏枕玉如此清净无争,偏和她这样搅风搅雨的人同行,夏枕玉说:
“你这么想,就是看错了我,也看错了上清宗。”
“长河沉静,不是不奔涌。”
也难怪……夏枕玉不甘心。
不甘心把未能补天之憾藏在心里,辗转反侧千年,最终无言留下一面明镜,片语都未述,憾恨却满行。
曲砚浓看了看祝灵犀,夏枕玉同这小修士一样,温粹自矜下藏着一股无人知晓的锐气,旁人看不到,因为那锐气并非对准旁人,而是对准她们自己的。
夏枕玉从没同她说过这不甘和执拗,但是否一直期待她懂?
而她终于懂了,那人却已不在。
“你还留着道心镜吗?”曲砚浓忽然问。
祝灵犀闻言,从乾坤袋里取出道心镜。
这在鸾谷也是一桩大事——自从曲仙君取道心镜补天镜后,上清宗所有修士手中的道心镜都失了灵性,变回了普通的镜子,这才让许多人恍然意识到道心镜的奇怪之处。
许多人发觉手中的道心镜失了灵性后,就把它丢弃了,但祝灵犀还留着。
道心镜对她来说意义不同,虽然它已彻底失去灵性,但祝灵犀却决定日后迷惘时将它取出,照一照它,提醒自己这一番志向。
曲砚浓看祝灵犀郑重抚镜,很浅地笑了一笑。
她将祝灵犀轻轻一推,送出了符沼。
抬手,有清风漫卷。
符沼生浪。
黄泥携卷符怪,遥遥卷上玉照天,泥沙尽去,露出深藏千年的土壤。
天光洒落,照在那道漫卷玉照天的泥浪上,黄泥烁烁绽金,符怪莹光闪动,仰头望去,无数符文在头顶照耀。
仿佛清风有情,吹送玉淖金泥。
曲砚浓伸出手,一块莹白的石头落在她掌心。
又是一块他山石,可上一个同她一起取他山石的人已经不在了。
曲砚浓五指合拢,将他山石握在手心。
仰起头,玉淖金泥涌回符沼,玉照天清净无尘,映照出她仰面出神,无言对望。
她总以为有人能陪她。
可千年弹指,镜里孤身,她身侧无人。
她长久、长久地同玉照天两两相望,直到碧空黯淡,琉璃渡夜,残月孤灯,镜里只剩下无边幽晦,她终于回身一望。
漫回望,而后微怔。
坚冷神塑遥遥凝伫在她身后,如山岳不移,静守长风。
暮夜萧萧,灯火阑珊,青石立在苍山外。
第三卷 无情造物有情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