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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利辗霜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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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视线两端, 谁也无声。
    这一眼很短暂,但那么漫长。
    须臾对望,等了那样久, 却又那么快, 像是一场过于轻易的幻梦, 仿佛一触碰就会玉碎。
    曲砚浓凝立在长阶上,竟忘了迈步。
    青石神塑静静与她对望,忽而轰然迈步,于静谧与轰鸣之间, 安然而来。
    隆隆的巨石碰撞声里,一切喧嚣都远去了, 只剩安闲。
    不去想,生关死劫;无需问,苍生乾坤。
    那些远在万里之外,卫朝荣却只隔了二十级台阶。
    曲砚浓拾级而下。
    她走得不快, 但二十级台阶转瞬就走到了底。
    太快、太匆匆,她无望等待了一千年, 妄想成真时,竟感到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好得不像是真的。
    曲砚浓停在最后一级台阶上。
    神塑就在她面前, 一步之遥,触手可及。
    曲砚浓默不作声。
    她抬起手,他山石静静躺在她掌心。
    神塑凝望她,缓缓抬起手臂, 青石坚冷的手掌托在她手掌下,将她的手与他山石一同握拢。
    “咔。”
    他山石轻响,在她掌心化为齑粉。
    “咔、咔、咔、咔……”
    坚冷青石落下飞灰, 鸾谷的晚风将那飞灰吹远,转瞬湮灭,灰冷的石色褪去,紧握她的手如此鲜活。
    温热、柔软、因常年练刀而生的微硬薄茧,与她相牵无数次的手。
    曲砚浓蓦然向前。
    卫朝荣抬手,她撞在他肩头,他接住了她,鬓发与鬓发交缠,他听见她的呼吸,将她搂得很紧。
    温热的呼吸、柔软的手掌、稳定的身躯,他曾经拥有过的,此刻又短暂窃取,有那么一瞬他也恍惚,似乎这一千年从未分别,那些无奈的、画地为牢的、无法摆脱的都只是一场不宁的浮生梦。
    然而乾坤冢萧瑟的风、冰冷的玄金索又将他从美梦中拽下。
    拥抱她的、与她耳鬓厮磨的,只是一具身外化身,有着他从前的模样,仿佛一切都可以轻易地回到从前,不去想中间的困苦烦闷。
    可卫朝荣已不是卫朝荣。
    那具鲜活的、温热的、英挺的身躯,早已变成了混乱的、妄诞的、诡谲的魔躯,背负着沉重的玄金索,控制不住无休无止散漫的魔元。
    这曾经熟悉、又被他向往千年的拥抱,是他向昨日之日偷来的。
    曲砚浓把头埋在他肩头。
    她环住他脖颈,像只凶狠的老虎,嗅闻他的气息,辨认他,又占有他。
    卫朝荣抬手,抚摸她鬓发,而后缓缓低下头,反过来埋进她颈窝,温存、笃定、贪婪地嗅取她的气息,唇齿留连,把她的气息融进他的。
    他们像是荒原上的两只凶兽,互相吞吐彼此的气息,以缠绵作对峙,又以对峙作缠绵。
    一具虚假的化身,拥有他所期盼的全部真实,又何必执迷真假?
    曲砚浓闭着眼睛靠在他肩头。
    她像是长途跋涉后终于归家的旅人,明明满身疲倦,却觉得自己无比舒适。
    “卫朝荣。”她忽然唤他。
    高大坚实的身躯倏然僵硬,那硬朗有力的怀抱无声无息地流失温热,然而紧紧拥住她的手从未松开,仿佛抽离了魂魄的固执躯壳。
    曲砚浓没有说话。
    她静静立着,感受那变得冰冷坚硬如青石的怀抱,合眼无言。
    那身躯僵冷了多久,她就静立了多久,微白的天际投来微光,在她垂下的睫毛铺上一层金粉。
    冰冷僵硬的怀抱终于慢慢透出点温热,过了很久很久,搂住她的手慢慢抬起,抚在她脑后。
    他什么也没说。
    但她已经明白了。
    曲砚浓依然无声。
    她保持了原来的姿势,依旧靠在他肩上,搂住他的脖颈,连眼睛也没有睁开,只是缓缓地抬起一只手,摸索到他的脸,指尖落在他眉间,轻轻摩梭着,从眉眼一点点向下,抚过他的唇,描摹他的五官。
    卫朝荣喉头克制地滚动,他一言不发,微微阖眸,任她描摹。
    “徊光。”曲砚浓忽而说。
    卫朝荣搂在她身后的手蓦然攥紧,他垂下头,嗅到她发间沾染的清淡云水,深深呼吸,声线沉冷笃实,“是我。”
    冥渊下魔元狂乱,玄金索沉沉作响,在寸寸撕裂般的痛楚里,他如炭火焚身,心却沉在冰冷泉水中,仿若置身事外,近乎可怖地清醒。
    “我回来了。”
    谁管他虚与实、真与假?
    从今日起,真也可以是假,假也可以是真,哪里离她更近,哪里就是他的真与实。
    曲砚浓澄静睁开眼。
    她没有动,聆听他胸膛的心跳,她见过他如今真正的模样,这躯壳是不真实的,这心跳声也是虚假的,但她一直没有打破这浮梦。
    “为什么?”她问。
    没头没脑的问题,天马行空的思绪。
    “誓约。”他答。
    沉冽寒峭的语调,笃定无疑的口吻。
    “什么时候?”她又问。
    “第一次相见后。”他答。
    曲砚浓缄默许久。
    “徊光就可以?”她问。
    烈火焚灼,荆棘环身,万般创痛。
    卫朝荣是他,徊光也是他,誓约的缺口绝非对聪明心眼的馈赠,而是藏着鲜花的荆棘,钻出缺口,毁灭的绝不会是誓约,而是他自己。
    他该谨守誓约,抵制蠢蠢欲动的诱惑,像他从前用尽全力所做的那样,永远对欲望说不……
    要忍耐、要克制、要摒弃一切希望,以免它落空成无望,向毁灭燃烧。
    “可以。”他毫不犹豫地说。
    顾不得。
    他也曾弃绝执迷、画地自限,可行到如今,他已顾不得了。
    毁灭也罢,沉沦也罢,自作聪明也罢。
    一腔克己静守,偏偏败给情深。
    那就这样吧。
    一段温存,也属天幸。
    曲砚浓抬头望他。
    从前她总埋怨他越来越寡言,可情到深处,她竟也一样缄默了。
    不需要卫朝荣作答,只要确认他的身份,她便已隐约猜到他的难言之隐。
    为什么没通过申少扬联系她?
    既然绝非不想、不愿,那就只能是不能。
    曲砚浓抬眸。
    “陪我去望舒域。”她闲谈般说着,很平静,“我要去找檀问枢。”
    卫朝荣声音沉冽,“好。”
    曲砚浓终于微微地笑了。
    “好吧。”她说了句很冷的玩笑话,“现在你的尸体终于归我了。”
    这鬼话很鬼。
    卫朝荣却从容颔首,嗓音寒峭,“炼不了飞僵,做成神塑也不错,如果能更早些炼成,那就更好了。”
    曲砚浓似笑非笑,“让你等急了?”
    刚温存一刻,又来挑衅玩弄了。
    卫朝荣定定望她。
    “我等你,一向很急。”他平淡地说,“我若不急,你又何必来?”
    曲砚浓唇边已止不住带笑。
    可她偏要说,“我来不来,和你急不急有什么关系?你急我也要来,不急我也要来,难道你还拦得住我吗?”
    卫朝荣于是语调平平地答,“我急不急,与你来不来也无关。你不来我急,你来了我更急。向来急,总归急。”
    曲砚浓“噗”地笑了出来。
    藏在冥渊底下这么多年,说尖刻话的功夫又回来了。
    “你在乾坤冢里练了一千年吵架?”
    卫朝荣神色微漠。
    “哪里,”他说,看她一眼,“我只是在想你。”
    是损她辩口利舌令他学来许多,还是一腔真心剖开请君看取?
    是针锋相对还是情深意重,难说。
    曲砚浓含笑。
    “你这人,”她懒洋洋地哼笑一声,“还是做神塑比做飞僵好,飞僵可说不了话。”
    不然不是白长了张嘴?
    转过身,她唇边笑意全无。
    她微微蹙眉。
    卫朝荣没说实话。
    倘若誓约的空子这么好钻,她早就去钻了,岂会老老实实守约?
    他还藏了什么?
    这人果然还是白长了张嘴!
    祝灵犀觉得自己不能白长了张嘴。
    她站在太虚堂的某扇门前,静立了片刻,深吸一口气,踏进门内。
    “……不是说了吗?别来烦我,一个个都要去望舒域撒欢了,活都推给我,我干得完吗?”都长老大声嚷嚷,抬头,一愣。
    “你是来拿瑶仙藤晨露的?”他板着脸,公事公办地一指博古架,“第三层,碧玉瓶,自己拿吧。”
    祝灵犀根本没惦记这滴瑶仙藤晨露。
    “我不是来拿这个的。”她有点紧张,绷着脸,认认真真说,“我是来向您道歉的。”
    啊?都长老愣了一下。
    “我现在知道,当初云台那件事,并非您尸位素餐,而是太虚堂安排您做引蛇出洞的先锋。”祝灵犀说,“我当时不知内情,十分冲动,让您当众难堪,是我不对。”
    都长老嘴往一边撇。
    “你们这些小年轻就是这样,”他唠唠叨叨抱怨,“听风就是雨,嘴又快又毒,觉得天底下就自己最正义,其他人都是吃白饭的。你说难道就你们年轻过?难道我们这些长老们就没有年轻过,没有正义过?做事情不能这样急躁……”
    “……都这么急性子,太虚堂也不用做事了……”
    “……这回是我在引蛇出洞,下回要是太虚堂真有点不便,要等些日子才能处理,再来个人质问,那我们就真成吃白饭的了?”
    “做人做事,要戒骄戒躁,多观察、多思考……”
    祝灵犀傻眼。
    都长老的抱怨如秋风秋雨绵绵不绝,顷刻就把她给淹没了,打得她不知东南西北身在何处。
    她以为道完歉,都长老无非就是原谅或者不原谅,谁想到既没原谅又没不原谅,只有这根本没有间歇的秋风秋雨。
    “祝灵犀?”门外,一道嘹亮呼唤,“祝灵犀在吗?”
    都长老的秋风秋雨终于停了。
    祝灵犀如蒙大赦,朝都长老恭敬行礼,飞快地跑出门。
    “总算找到你了!”郦长老一把抓住她,“快收拾一下,知妄宫来人了,曲仙君要提前去望舒域,你赶紧去。”
    祝灵犀万般茫然,一肚子问题,一时间不知道先问哪一个。
    她是上清宗弟子,又不是知妄宫修士?
    曲仙君要去望舒域,为什么要带上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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