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利辗霜雪(三)
曲砚浓被他盯得想笑。
“问你呢。”她轻轻踢了卫朝荣一脚, “说话。”
卫朝荣叹口气。
“把檀问枢撵得满地跑,不好么?”他淡淡地反问。
当然是很好的。
但曲砚浓偏要说不,“不好。”
卫朝荣只好接招。
他问, “哪里不好?”
不好的地方有很多, 曲砚浓却要挑最离谱的说, “明明还活着,却不来照顾徒弟,躲了一千年,没有个师尊的样, 我很不高兴。”
卫朝荣面色不改,“说得也是, 为人师表,哪有这样的?”
曲砚浓撑着脸看他。
“檀问枢实在欺人太甚,你说是不是?”她问。
檀问枢若是听到这话,大约也要哭了。
卫朝荣认真颔首, “是,他这人一向如此, 没有礼数。”
曲砚浓笑盈盈看他,“那你就干看着呀?”
这话不像调笑,倒是话里有话, 别有意味。
卫朝荣动作微微一顿。
他对着面前那张笑吟吟的脸,微微沉吟,“你要我配杯茶再看?”
这笑话太冷,如果不配上他那张脸, 曲砚浓根本不会笑。
她是气笑的。
“是么?你要什么茶?我这儿有阆苑雪,还有玉照香,你来一壶, 我把檀问枢交给你。”
卫朝荣依然是那副不解其意但格外沉肃的模样,“什么是阆苑雪?这茶倒是没听说过。”
就是不提檀问枢的事。
曲砚浓瞥他一眼。
她当然不是要卫朝荣帮她出气,她还没到需要别人来帮她出气的地步,只是想借机试探一下卫朝荣的反应。
神塑作为身外化身,是可以借用本尊力量的,当初她的神塑就用这部分力量在鸾谷伪装夏枕玉多年,谁也没发现端倪。
她只是想试探一下卫朝荣现在状态如何,而试探出来的结果也不必多提,如果尚可,以卫朝荣的性子,当场就应下了,岂会装傻?
要不是她拿“为她出气”来为难他,说不定还真要被他若无其事地混过去了。
曲砚浓只觉牙痒痒。
这人总这样,报喜不报忧,就算过得再不好,他也一个字都不会提,连一点懊丧都不显,平平静静地看着你,让你以为他过得好着呢。
实际上好他个大头鬼!
一千年过去了,曲砚浓再不会被他这种姿态骗了,她有的是耐心和手段叫这闷葫芦招供。
曲砚浓似笑非笑,从乾坤袋里取了阆苑雪,倒了两杯,递给他一杯。
“接茶。”她说。
接茶,接茬,一语双关。
卫朝荣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多谢。”他仰头把茶喝尽,茶盏落在桌上。
又不说话了。
曲砚浓耐心告罄。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说明白一点。”她说,“上次说两句狗屁不通的话就带着冥印投身冥渊了,再上次骗我说自己在上清宗过得很好,这次干脆不说了?”
卫朝荣默然。
他是真没想到曲砚浓会这样穷追猛打、锲而不舍。
她从前不追问的。
他说自己在上清宗过得很好,她就相信,从不追问他究竟在上清宗忙活什么,又是被谁器重了;他说他还有一只乾坤袋,可以装下冥印,她问了一句“既然如此,我们还有必要分开走吗”,他那时汗都要滴下来了,不知怎么回答,可她又不追问了,任他离去。
曲砚浓对他总是很好奇的,可这份好奇和迷恋又总是很克制,仿佛隔岸观火,纵然已被火光照亮,依然留有一分疏离克制,从未越过那条河。
卫朝荣从未怪过她的保留。
她不止对他保留,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有所保留,不信世上情真,也不信世上有好人。
想要靠近那团火,就要忍受那条河。
可有一天她一跨步纵身越过了那条河,想看清他的狼狈不堪。
卫朝荣根本不想让她看见他的狼藉。
他在她面前应当是可靠的、有能力的、无论遇到什么境况都游刃有余有办法的,至少是无所畏惧的、澹然的。
他必须是她的骄傲,而非无能的庸人、随便的某个人。
不能无能为力,不能身不由己,不能难以自制,不能挣扎沉沦。
原来靠近那团火,还要忍受自己的阴影。
“如今是有一些不便,但都可以克服。”卫朝荣沉默片刻,回答她,“都还好。”
曲砚浓追问,“一些不便是什么不便?可以克服是怎么克服?都还好是哪里还好?”
卫朝荣被她问得越发沉默。
难道要让他说,他并不能控制魔元,又在欲望里挣扎沉沦,每靠近她一分,都离失控近一分?
他说不出口。
其实他从不是多爱面子的人,也没什么旺盛的好胜心,除非生死,几乎不和人争勇斗狠,可是在曲砚浓面前,他就是无法把那一面撕开给她看。
撕开他的躯壳,给她看那隐藏在深处的狼狈。
一时沉寂。
曲砚浓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她皱起眉,指节轻敲桌案,如果是千年前,她一定在怀疑卫朝荣藏了什么诡计,进而心生警惕,可现在她只觉得卫朝荣缄口不言装木头的样子很让人恼火。
这不只是因为他曾为救她而赴死,还因为她已不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魔修。
卫朝荣这个人,大约是属蚌的。
卫芳衡的传音从外面来。
“仙君,那几个小修士来了,要见他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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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砚浓随意弹指,门扉无声而开。
申少扬期期艾艾地走进来,“仙君,我们来了。”
他目光微微一偏,落在桌边的另一道身影上。
申少扬揉了揉眼睛。
卫朝荣神色寡淡望来。
申少扬又揉了揉眼睛。
他是不是看错了,这人长得好像前辈附身的那尊神塑啊?
曲砚浓观察这小修士表情。
“不认识了?”她问。
申少扬瞳孔放大。
“这这这,”他差点跳起来,“前、前、前辈?”
卫朝荣只简单应了一声。
申少扬感觉这个世界都不真实了。
啊?神塑怎么就忽然变成一个大活人了?当初前辈还在戒指里的时候根本不许他联系曲仙君,一副要相忘于江湖的模样,怎么现在变成活人了,自己直接就贴上去了?
什么相忘于江湖、什么就这样吧……全都不存在了!
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往曲仙君身边一坐,眼睛都快黏在曲仙君身上了,一点要克制、要远离的痕迹都找不到。
他感觉自己被耍了。
申少扬狐疑地看看卫朝荣。
他忍不住怀疑,当初前辈坚决不许他联络曲仙君,究竟是因为想各相安好不复联络,还是不想让他接触到曲仙君啊?
“卫前辈——”他忍不住开口。
曲砚浓截断,“他不姓卫。”
“啊?”申少扬彻底傻眼。
不姓卫?怎么又不姓卫了?
那前辈在曲仙君面前到底是谁啊?
前辈到底是不是曲仙君早死的爱侣?这张脸不就是卫朝荣的神塑的脸吗?
难道前辈附身了别人的神塑,又被曲仙君发现了吗?可是曲仙君怎么这样淡然,一点都不生气呢?难道“卫朝荣”其实不是曲仙君的爱侣,曲仙君的爱侣另有其人?
或者说卫朝荣是个假名?那真名是什么?为什么要用假名呢?曲仙君之前不也提到了这个名字吗?
前辈到底在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他一点都不知道,这怎么圆啊?
申少扬讷讷,“那、那前辈叫什么?”
曲砚浓意兴阑珊。
“你不是叫他前辈吗?”她说,“那就这么叫吧。”
申少扬彻底沉默了。
这两位难道是早就商量好的吗?怎么一个个都打同样的哑谜,连称呼都安排了同一个?
怎么兜兜转转一番波折,最后他还是不知道前辈到底是谁啊?
早已消亡的本尊与插足之谜,再次阴魂不散地浮上申少扬的心头。
曲砚浓自顾自安排,“富泱熟悉望舒域,我要去霜雪镇,知梦斋就在那里,你来替我和人打交道,暂时不要透露我是谁。”
机缘巧合,或者说并非巧合,檀问枢就带着戚枫去了霜雪镇。
她和上清宗有过约定,会陪上清宗向知梦斋复仇。为了钓季颂危,鸾谷至今没开放,玄霖域到处都流传着青鸾覆日的传说,但谁也说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谁在鸾谷干了什么。
为了配合上清宗,她暂时不打算透露身份,直到季颂危露面后再来算总账。
至于檀问枢想给她看的好东西,正好和鸾谷的事一起算。
“至于祝灵犀、申少扬和戚枫,你们三个都和附身戚枫的那个人打过交道,这人现在附身在戚长羽身上,跑到霜雪镇去了。”曲砚浓说,“檀问枢跑得比耗子还快,谁也说不准他什么时候会换个人操纵,你们多留心吧。”
聊胜于无。
她感觉这几个小修士莫名其妙地运气很好,带上再说。
不去管被这消息惊得瞪大眼睛的小修士们,她随手打发他们自行去准备,突然问,“那几个盗取他山石的修士,是用一个叫做‘魔主断指’的魔物破坏鸾首峰秘境,引来虚空裂缝的。你知道这东西吗?”
卫朝荣微怔。
“什么?”他抬眸与她直直对望,沉声说,“我从未断过指。”
曲砚浓紧紧盯着他的神容。
他竟不像在说谎。
原本她以为他状况不好,而所谓的“魔主断指”也与此有关,这才反复试探,等到话题过去,又猛然抛出来让卫朝荣措手不及。
谁知他竟完全不知情,倒把她也搞糊涂了。
曲砚浓凝眸盯他许久,转身,“看来檀问枢准备给我看场大好戏。”
她走到门边,没回头,却停下了。
“你真没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她问。
卫朝荣语调微漠寒冽。
“都好。”他简短地答。
曲砚浓轻飘飘笑了一声。
“那很好。”她言不由衷。
卫朝荣望着她消失在门扉后。
幽黑无常的魔气从他身躯中逸散出来,胸口、腰后、肋下、股肱……扭曲成手、脚、眼、触手的模样,长在本不该长的地方,瞬间将一个俊逸英挺的人变成诡异的魔物。
卫朝荣面无表情。
他神色冷淡,目光却沉,一个个攥住那不该长出的东西,像是处理寻常杂务一般,一丝不苟地将它们按了回去。
他山石能混淆虚实,将一具神塑化为鲜活躯壳,从化身到本尊。
可惜,他的真身也不是活人模样。
曲砚浓只爱鲜亮好看的东西,还特别容易喜新厌旧。
还是不要让她看见这副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