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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黄沙三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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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梦斋的第十层, 戚长羽忍着脑后针刺般的痛楚,一点一点地试着解开禁制。
    戚长羽越是解着禁制,越是相信禁制后藏着重要的东西。
    沧海阁也是五域一方巨擘, 戚长羽担任过沧海阁阁主, 对大宗门会在什么情况下设下什么样的禁制十分了解。
    禁制这东西难学, 更难精,与数量庞大的符箓师、炼丹师相比,真正入了门的禁制师放在哪都算稀罕,即使再大的宗门也要珍惜, 绝不可能让禁制师将时光白白抛费在不重要的东西上。
    即使以戚长羽的眼界,也得说知梦斋设下的这道禁制之复杂多变, 五域罕有。
    这样精妙复杂的禁制,必有禁制一道的大宗师主持设下,否则就算调来一百八十个元婴期的禁制师也没用。
    起码在沧海阁里是没什么东西值得用上这种禁制的。
    设下禁制,无非只有两种用途, 一种是保护,另一种是限制。
    檀问枢说这道禁制是防着他取回魔蜕, 倒也说得通。
    然而“魔蜕”之说本也经不起推敲,那么这道禁制的用途,也就未必是限制了, 而是保护——保护至宝。
    汗水汇成行,黏黏糊糊地漫过他的眼、他的脸、他的衣衫,冰凉凉地贴在他的脖颈和背脊,像是浑水将他淹没。
    戚长羽的手也在发抖, 他不敢停,因为一旦停下来,他就再也没有精力继续下去了。
    “咚。”他的手抽搐了一下, 撞在了禁制上。
    戚长羽只觉浑身的血都冷了。
    解开禁制时,容不得一点差错,只要错一下,就会引发禁制反击,以他现在的实力,连一下也挨不过。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人生谷底奋力一搏,不是为了在这举目无相识的地方白白送命的!
    他本应荣华披身,重新将那些对他看不顺眼的人踩在脚底下的!
    他本该后退,至少螳臂当车一瞬,但光是记下解开禁制的方式便已耗尽了他的精力,这一刻他只是呆呆地愣在原地,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戚长羽就这样麻木地僵在原地,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竟还活着。
    禁制已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他根本没有触发禁制的反击,他在前一步打开了它,却因为恍惚晕眩而没发现,这才撞上了禁制。
    戚长羽僵硬的脑子突然又活跃了起来。
    巨大的兴奋将他浑身的血都调动了起来,他几乎能感受到先前冰冷的血流过肢体,变得非同寻常的滚热。
    他小心翼翼地越过了禁制,没忘记握住自己早先备下的符箓,一旦有危险,他就撕开符箓来抵挡。
    然而越过禁制后,他没遇到任何危险,只见到地面上流淌的灵光,顺着灵光游走的方向走,戚长羽感觉周围越来越安静。
    第十层连一只虫子都没有,本就已经无比安静,可这种安静居然还能加剧,死寂到让人感到扭曲的地步。
    戚长羽慢慢停下了脚步。
    他感到了危险,而他相信自己的感觉不会出错。
    问题是,感知到危险,然后呢?
    就这样转头离去、狼狈而逃,与檀问枢虚与委蛇,每日在担惊受怕中辗转反侧,任由那些将他踩下的小人在五域的另一头风生水起,他所吞咽的所有耻辱都无法如数奉还,只能卑微下贱地隐藏姓名,像个过街老鼠一样苟且偷生?
    沦落到檀问枢那样阴沟度日的地步?
    错过这个机会,他还能等到下一个机会吗?
    还有下一个机会吗?
    戚长羽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把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一切都捋了一遍。
    檀问枢应当不能完全控制他,也无法附身其他人,否则戚长羽想不出任何理由让檀问枢留在他身上虚与委蛇。
    戚长羽很清楚,他膈应人很有一手,就算是檀问枢也不会在他的膈应下感到愉快。
    那么,檀问枢应当暂时不会想让他去送死,至少在檀问枢能附身下一个人之前,他都还算安全。
    戚长羽慢慢镇定了起来。
    他的胆子又大了起来。
    他冷静地想,他必须拿到檀问枢所谓的“魔蜕”,但绝不能让檀问枢得到它,谁知道檀问枢是不是一直在暗中窥视、等他拿到魔蜕的时候突然发难?假如那东西能让檀问枢快速恢复实力,那他就白白给人做嫁衣了。
    戚长羽终于又向前走去。
    死寂将他淹没,他感到呼吸也变成了一件很困难的事,浑身的皮都发紧,一种无形的威压似乎要将他拍扁。
    戚长羽双目充血,看清了灵光流淌的终点。
    一个半臂长的琉璃匣子悬在灵光中央,里面装着什么黑黢黢的东西。
    戚长羽下意识地攥住了怀中的符箓。
    他不光是警惕眼前的宝物,更是在警惕潜藏的檀问枢。
    在靠近琉璃匣子前,戚长羽取出了一枚丹药。
    踏入第九层之前,他在知梦斋里转了好几圈,买下了许多小东西,包括隐匿气息的符箓、能抵挡攻击的符箓,以及这枚能让神识在短时间内大幅度增强的丹药。
    修为被废后,神识也会因为失去修为的滋养而不断衰弱。修为可以废去,但神识不能。
    戚长羽从未懈怠过神识修炼,他修为被废的时间还不算久,如今神识不断衰弱,但还有一搏之力。
    檀问枢失去躯体的时间比戚长羽更久,戚长羽相信,就算檀问枢曾经是化神修士,虎落平阳一千年,最多也就比他强上一些罢了。
    有了这枚丹药,戚长羽相信自己尚有一搏之力。
    至于药效退去后的漫长虚弱期,在生死面前已无足轻重了。
    戚长羽一口吞下丹药,感受着骤然增强的神识,不再犹豫,蓦然向那方琉璃匣子走去。
    他终于看清了那匣子中装着的是什么。
    超乎他意料……
    那真是一具尸体。
    一具散发着魔气、在阵法强行镇压下扭曲到半臂长的魔蜕。
    檀问枢竟然没有说谎?
    戚长羽愕然极了。
    但他只犹豫了一瞬,立即伸出手去取那方琉璃匣子。
    就算是檀问枢的魔蜕,也一样可以交给曲砚浓,换回他想要的前程。
    琉璃匣子旁没有任何陷阱,戚长羽的手就这样轻易地越过了灵光,稳稳地握在琉璃匣子上,他的精神紧绷到极致,准备应对时刻可能出现的檀问枢。
    然而檀问枢没有出现。
    什么都没发生。
    戚长羽的戒备、猜疑,似乎都成了一个笑话。
    难不成檀问枢真的连这点力量都没有了?
    一个狡诈阴险的化神魔修,就这?
    他迟疑着,紧紧皱着眉,咬了咬牙,将琉璃匣子从灵光中拽了出来,塞进了怀里,转身朝来处走去。
    一步。
    两步。
    戚长羽没能走出第三步。
    琉璃匣子在他的胸前破碎了。
    仿佛无穷无尽的魔气从粉碎的匣子中涌了出来,碰到曾被元婴期灵力滋养了数百年的血肉生灵,几乎是贪婪地吞噬。
    非人的痛苦一瞬夺走了所有的盘算、阴谋,戚长羽在极致的扭曲中失去了一切的理智,他像一头濒死的野兽般放声嚎叫。
    但只叫了一声。
    很短暂。
    出人头地、重返巅峰的美梦,恶毒狠辣的报复,变本加厉的贪婪,都在这一声野兽般的嚎叫里结束。
    甚至没有人听见。
    第九层和第十层之间,阵法交叠之处。
    檀问枢神色愉快。
    他其实还是很喜欢戚长羽这个好徒孙的。
    虽然戚长羽骨头不硬,身段也太软,但这样的人配上心狠手辣和心机深沉,很适合修魔,如果戚长羽早生一千多年,檀问枢也许会把这人带进碧峡。
    魔君的下属、弟子无需品行,只要脑子活、身段软、知道该怎么小心殷勤地讨好魔君,就算是第一流的人才了。
    檀问枢就是这么在碧峡混出头的,也一向很喜欢找这样的弟子,用的时候很好用,折磨起来也算消遣。
    尤其是看着对方自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中的时候。
    戚长羽到死都不会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他想不通檀问枢到底哪一句是假话。
    其实从檀问枢附身在戚长羽身上的那一刻起,他对戚长羽说的每一句话,没有一句是真的。
    檀问枢确实无法完全控制戚长羽,但如果他愿意,戚长羽的清醒时间至少要少一半。
    但他故意给戚长羽留足了自由而清醒的时间。
    没有时刻受制于人,就算戚长羽再怎么提醒自己要警惕,也没能调动起足够的戒备。
    只有恐惧能让人警惕,而檀问枢刻意让戚长羽免于恐惧。
    这是第一步。
    等到戚长羽接受了被附身,却没能调动足够的恐惧后,檀问枢又抛出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误导——“附身有不同的方式。”
    戚长羽是个机灵的人,而且他还不够恐惧。
    于是他准确无误地接住了檀问枢抛出的钓饵,生出活泛的心思,猜测檀问枢暂时无法离开他、无法附身其他人。
    利益安危捆绑,进一步销磨了戚长羽的恐惧。
    这是第二步。
    打消了戚长羽的恐惧后,就可以助长他的贪婪。
    檀问枢抛出“魔蜕”作为诱饵,戚长羽就稳稳地接住了。无论戚长羽究竟是想把东西给曲砚浓,还是想自己留用,对檀问枢来说都没有区别。
    这是第三步。
    檀问枢耸了耸肩,似乎很为戚长羽叹息。
    “聪明人啊,就是不愿意相信别人告诉他的话,宁愿相信自己猜出来的‘真相’。”他貌似遗憾地说,“要是对师祖多一点信任,怎么至于把自己骗过了呢?”
    从头到尾,檀问枢想要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魔蜕,而是戚长羽这一身受元婴灵力滋养过的血肉。
    “一份厚礼,送给我的好徒儿,”檀问枢轻笑,“还有……季老板。”
    阵法逐渐稳定下来,第九层的轮廓慢慢在他面前浮现。
    这是檀问枢对戚长羽说的最后一个谎言。
    由阵法构建出来的秘境,并不是第九层,而是第十层。
    戚长羽所进入的那个“第十层”才是阵法生成的秘境。
    一旦进入第十层,就必须持有灵钥才能返回第九层。
    檀问枢现在附身的这个知梦斋修士身上就有一枚灵钥,因此他能从容离去。
    而戚长羽就算察觉到不对,也不可能离开第十层了。
    檀问枢稳稳地立在第九层的回廊上。
    他唇边的笑意慢慢凝固了。
    方才还幽暗无光的拍卖场穹顶上,顶着一个巨大的破洞。
    数十道元婴修士的身影凑在破洞的边缘,虎视眈眈地俯瞰者拍卖场,整个拍卖场里无人敢动,檀问枢所出现的回廊边上,老老实实坐在座位上的修士们齐刷刷地回过头,用诡异而惊愕的目光打量着他。
    檀问枢久久不语。
    他突然想起自己所附身的这个元婴修士嘟囔过一句“大变故”,但他以为那是曲砚浓和季颂危打起来,并未在意。
    在密密麻麻的注视里,即使是檀问枢也不由沉默了。
    这个“大变故”,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天字第六号雅间里,季颂危久久盯视着曲砚浓。
    卫朝荣已皱起眉很久了。
    他目光冰冷地看向季颂危。
    “别这么紧张嘛。”季颂危却忽而笑了起来。
    他瞥了卫朝荣一眼,又很快收回了目光,似乎全然没将后者当回事。
    “你说不是,那就不是。”季颂危语气戏谑。
    他朝曲砚浓轻快一笑,不是拿住了谁的把柄,而是和人分享同一个秘密般的微笑。
    曲砚浓眉睫皆未动。
    “你的解释。”她说。
    季颂危看看她无动于衷的眉睫,不由叹了口气。
    “你这人也太冷酷无情了。”他说。
    卫朝荣差点把小案捏碎。
    他面无表情。
    这话轮得到季颂危来说?
    曲砚浓眼皮一掀,终于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我这就说。”季颂危抢先一步开口。
    “其实,”他慢慢地说,“我和檀问枢有一点小合作。”
    曲砚浓和卫朝荣没有一点意外,但四个小修士却因季颂危的这句话齐齐瞪大了眼睛。
    钱串子……就这么坦诚?
    一张口就直接承认了这种天大的事?
    ……竟然不狡辩一下的吗?
    曲砚浓依然冷淡地望着季颂危。
    这才哪到哪?季颂危如果连这个都不承认,她就要动手了。
    承认了合作之后,才是狡辩的开端。
    季颂危张张口,又忽然停下了。
    他的脸上露出了极诡异的神情,混杂着震撼、惊怒,扭曲到近乎恐怖。
    四个小修士不由都后退了一步。
    曲砚浓微微蹙眉,“你……”
    季颂危又想搞什么鬼?
    下一刻,她听见这座拍卖场发出一声崩朽前的呻吟。
    很轻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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