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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黄沙三覆(二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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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朝荣费力地透过魔元凝望她。
    魔元潮浪中, 她只微光一线。
    不知这一路究竟多少惊险、几次险死还生,才令她一身道袍破破烂烂,没了袖口, 又缺了衣摆。焦黑的血凝在脸颊, 暗红的血顺着领口向下淌, 狼狈万状。
    可她眼里却含着光。
    炬火霹雳,寒电锋芒。
    越狼狈、越凄楚,那锋芒就越厉,斩人先斩己, 不死不休,永不熄灭。
    直到这一刻, 她才切切实实地与千年前的那个剪影重合在一起,时岁长流,她却好似一点也没有变。
    依然是那个心火不熄的碧峡魔女。
    可他还记得,她高居云端之上, 疏风淡月,闲看万古春秋。
    无望挣扎、不死不休是她, 翻云覆雨、漫不经心也是她。
    困顿他上千年的庞大魔元,同样也蠢蠢欲动地裹挟着她,吞噬他的神智, 吞噬她的灵力。
    他挣不开的宿命,同样也缠绕了她。
    曲砚浓挽起那条靛蓝的丝带。
    庞大的阵法骤然浮现,将她与那道妄诞扭曲的身影圈在其中。
    汹涌的魔元猛烈地侵蚀着阵法,转瞬将阵法的边缘破坏出一个缺口。
    她神色冰冷, 灵力疯狂涌动,全力催动阵法。
    “会后悔吗?”魔主的声音轰隆隆穿过乾坤冢,像是隔着另一个世界。
    同他共赴虚空, 放弃无所不有的生活,在无生之地等待注定的死亡。
    即使那无所不有的生活只剩下四十年……她就不会后悔吗?
    曲砚浓开口,却被魔元涌动的轰鸣淹没,她不得不放大声音,几乎是喊出声,“后悔。”
    魔主定定望着她。
    “我后悔在知梦斋的时候没有把季颂危杀了!”她大声说。
    悔就悔在那时还心有期许,悔在她还有几分指望季颂危能在她殒身后看顾五域。
    季颂危能指望个头!
    对季颂危信任落空的人那么多,里面竟也算上她这一个,简直是奇耻大辱。
    早知道就杀了季颂危,老老实实等道心劫化解,或是大限将至。
    留什么后路?
    她这一生总是孤注一掷,哪来的后路留给她?
    轰隆的魔元洪流也压不住她的声音。
    “二十年前,我就该把他杀了。”魔元都压不住的杀气腾腾。
    妄诞不灭的魔主也忍不住笑了。
    这笑容转瞬即逝。
    “魔元已失控,不知有多少流入五域。”他于纷乱心绪中冷静地说,“你和我一起走了,再无人收拾山河。”
    当初令她迟疑、未曾直接对季颂危下手的理由,正是五域无后来者可挽天倾,所以即使是看起来不太对劲的季颂危,也成了五域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曲砚浓抬起头。
    生死关头,即将赴死,她竟与他一般冷静如置身事外。
    “我做不出选择。”她说。
    五域与卫朝荣,倘若非要她从中选一个做牺牲品,她做不出选择。
    “人生在世,在一千人面前就有一千面。”
    在望舒域修士心里,季颂危是个骗子;在蒋兰时心里,季颂危是背叛者;在檀问枢心里,季颂危是唯利是图的同类;在她心里,季颂危是个发癫的疯子。
    一人千面,千人一面。
    夏枕玉如是,徐箜怀如是,卫芳衡如是,她也如是。
    究竟哪一面是真?哪一面是假?
    曲砚浓定定望着他。
    “在五域面前,我就是曲仙君。”她说,“在卫朝荣面前,我就是曲砚浓。”
    她绝不是季颂危和夏枕玉。
    在她的心里,除了五域和责任,还有一隅属于她的私心。
    直面五域存亡,她能付出寿元做誓约。
    站在卫朝荣面前,她便与他同赴虚空。
    她永远不会为了五域舍弃卫朝荣。
    他就是她的私心。
    卫朝荣一瞬恍惚。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看她冰冷决绝神容,看她毅然赴死也无悔,看她眼中一点炬火锋芒,永不熄灭。
    她说化神修士都有道心劫,她也不例外。
    千年长别,她性情确有变化,他信她每一句,只恨自己无能为力,帮不了她。
    可,假若还有另一种可能呢?
    虚幻的阵法在魔元里摇摇晃晃,艰难运转,迟迟未能成型。
    在混沌陆离的思绪里,他听见自己低沉的声音在魔元中隆隆回响。
    “曲砚浓,”他问,“你真的没有化解道心劫吗?”
    “什么?”她仿佛没听懂。
    于是卫朝荣又说了一遍。
    “——你真的没有化解道心劫吗?”
    声如黄钟大吕,一瞬撞在她心魂。
    曲砚浓知道她的道心劫也许已有进展,否则她也该像夏枕玉那样化为神塑了,可她的道心劫究竟是什么,她连一点头绪也没有,又谈何化解?
    季颂危说她化解了道心劫,曲砚浓当他又发癫——季颂危都已经疯成那样了,普通事也能被他看出十分绝望,他本就嫉妒她“好命”,再牵强附会地看出她“化解”了道心劫,也不稀奇。
    她若是信了季颂危,那才是误入歧途。
    曲砚浓不信。
    她闯过重重魔元,满身狼狈来见卫朝荣,决然同他一起赴死,是因为她已自认无路可走。
    季颂危叹他自己时不我与,她心里又何尝不是这样想?
    可,倘若季颂危说的是对的呢?
    ——倘若季颂危真的对了一回呢?
    如果她已在千年里不知不觉化解了道心劫,却始终不自知呢?
    她曾花费数百年,只为论证她的道心劫不是什么。
    四百多年转瞬即逝,她最终只知道自己从前猜测的谜题是错的,得证猜想之时,寿元也只剩下四十多年。
    千余年,她连谜题是什么也没猜中,这事实叫人深感无望。
    无论怎么看,她所剩下的时间都太短、太少了,少到完全不足以猜透真正的谜题,再去破解。
    可,倘若谜题已解呢?
    倘若她有什么看不透、看不破的事,在这千年中已悄然改变,令她深心中的某一部分与从前截然不同了,只是她自己从未发觉,或是发觉后并未当回事呢?
    长久以来,她都以为找到了谜题,才能求解谜题。
    可如果不是呢?
    曲砚浓感觉自己已经触碰到了答案,可她就是想不出那谜题究竟会是什么。
    她越是苦思冥想,越是猜不出答案。
    一千年,她变了太多,去哪找她要的那个答案?
    澎湃的魔元将阵法侵蚀得摇摇晃晃,晦明的光映照她脸上,映出她莫测的神色。
    “我变了么?”她问卫朝荣。
    卫朝荣微怔。
    “是。”他说,“变了很多。”
    “哪里变得最多?”她问。
    卫朝荣望着她脸上明灭的光。
    “你说要带我走的时候,”他说,“你相信你伸出的手。”
    不是相信他,而是相信她自己伸出的手。
    曲砚浓曾满心怀疑。
    她什么也不信。
    不信所谓公道、正义,不信真情,不信任何人。
    生长在谎言和诡诈、背叛与利益中的魔修,向往一切,又怀疑一切。
    总在追索,却又不敢拿起。
    已捧在手中的东西,她总等着它破碎的那一天,又刻意送它破碎。
    寻寻觅觅,一无所有。
    有的只是满心怀疑。
    可千余年过去,她早就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小魔修了。
    从前令她向往又怀疑的责任、公道、真情,她终于敢拿起,也再没有放下。
    不再怀疑,也不那么向往。
    她拿起这些曾重若千钧的东西,最终明白它们是存在的。
    有真的,也有假的。
    有恪守不变的,也有最终变了的。
    这一刻真的,下一刻也可能变假;这一刻假的,下一刻也可能成真。
    不变的也许日后会变,变了的从前也有过恪守不变的时刻。
    她再也不去否认真情、公道、责任,也不再把它们当作至高无上、珍贵罕有的东西。
    不怕它虚假,也不怕它易变易逝。
    于是她坦然拿起了它们,既不诚惶诚恐,也不质疑否定。
    她知道她值得,她配得上它们,而她此刻想要。
    倘若不想要,放下就是了。
    乾坤冢里魔元来去,绕过她的灵力,在她身侧蠢蠢欲动。
    曲砚浓却已忘言。
    她曾是个魔修。
    檀问枢费尽心思将她拉进魔修的世界,教她怀疑一切、否定一切,告诉她这世上唯有利益永恒可信。
    她不信他的鬼话,可又无法不信。
    魔门多少尔虞我诈,多少人心叵测,那就是她从小看惯的世界。
    她在那个世界里挣扎,却怎样也无法挣脱,她太渺小,在洪流里不值一提。
    卫朝荣站在岸上,用尽全力想将她拉上来,可他拼上了性命,也只是将她拉近了岸边。
    她在岸边将信将疑,总是爬不上去。
    身不由己的人自然爬不上岸。
    曲砚浓怀疑的东西总是很多。
    怀疑真心、怀疑公正、怀疑责任,可她最怀疑的,其实是她自己。
    她总把其他东西看得太高,她以为它们应当与她无缘,她以为她注定是个魔修,她永远得不到它们——倘若得到了,那就一定是假的。
    最初,曲砚浓怀疑自己的道心劫是“无悲无喜,爱恨成空”,她也确实淡忘了过往,淡忘了爱恨,成了高高在上、无欲无求的曲仙君。
    在季颂危阴差阳错的误导下,她把谜面当作了谜题。
    她淡忘往事、爱恨,并非如她最初猜测的那般,因她爱恨浓烈而起——恰恰相反,她淡忘它们,是因为她始终不相信它们是真的。
    她的爱恨、她的真心、她心中的公道与责任,她始终怀疑。
    于是它们都淡去。
    曲砚浓的道心劫是她怀疑一切,包括她自己。
    而她化解这道心劫,是因为她这一千年里从未放弃过将这一切拾起。
    真心、责任、公道……
    她拿起了一切曾被她怀疑的东西。
    她知道自己能拥有那一切——可以真实,不必虚假。
    卫朝荣拿走冥印,还给她的不止是一份真心。
    他还给了她一次崭新的人生。
    曲砚浓花费了一千年,在这次崭新的人生里,彻底地走出了檀问枢构筑的那个世界。
    解题竟在破题之前。
    此为道心劫。
    勘破谜面的那一刻,此题便也彻底勘破。
    乾坤冢中,呼啸磅礴的魔元洪流骤然凝滞。
    千里碧峡,一刹静寂。
    下一瞬,所有魔元倒卷,顺着碧峡中断的汤汤大渠回转,涌入来处。
    大小虚空裂缝慢慢缩小,最后全都弥合。
    碧峡风雨如故。
    若无那深坑大渠,便好似方才那一场浩劫只如一梦。
    乾坤冢中,魔元悄寂,乖巧得仿佛它们生来就是最温驯的力量。
    曲砚浓垂眸。
    在魔元的侵蚀下摇摇晃晃、迟迟未能成型的虚空阵法终于自行补全,灵光闪动,即将开启。
    她抬起脚,硬底云靴轻轻一碾。
    迟来的虚空阵法一瞬破碎。
    幽影摇动,只为她陪衬臣服。
    无边幽寂中,她是唯一主宰。
    “不需要这东西了。”她平静地说。
    勘破道心劫,她终成道主。
    “等我把这一切结束。”曲砚浓说。
    她重复那个约定。
    卫朝荣唇边一点笑意。
    “好。”
    他重复他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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